第28-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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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雨是在近中午的时候落下来,纷纷扬扬的牛毛雨,渐渐把甲板浸染。
幸而这雨下得没甚声势,船也还行得稳当。
见仁蜷坐在床上,合掌捧一杯茶浅啜。
"减速了,恐怕会晚点到那边。"曲达顶着雨进他舱里,思月递过去干布巾替他擦头发上的水珠。
"唔。"见仁点头,"劳烟伯跑一趟,找个人来说说就行了。"
"哎,我跟那群人谈不上什么话,找你解闷的。"
"雨天里,我更闷。"
"那就我来给你解解。"
见仁低下头,额发遮住眼:"我可以拒绝帮你卷烟叶么?"
曲达哈哈笑:"上次卷的足够这一行程,等你厌烦期一过,再软缠硬磨也不迟。"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为什么你们会这么喜欢这种东西?"
"怎么说呢?"老头吸口烟,呵出青雾缭绕,"是种寄托吧,或者是依靠。"
他瞧了眼手里旱烟袋,铜制的部分因为长年摩挲光洁可鉴,映出他脸上的皱纹。
"在烦躁的时候欢喜的时候,都有个东西陪着,虽然它不说话,但是最可靠。--这个世界上,恒定不变的东西太少了。"
他叹气,目光深邃得似一口古井,那是看尽繁华喧嚣落寞孤寂后的沉淀。
人生不过神佛指间一缕烟雾,如梦如幻,水过无痕。
见仁捂着腿,酸涩的刺痛在热水敷过后减轻少许,可仍是存在。
"你那旧伤造成的吧,是怎么回事?"曲达努嘴问。
"摔断了一次,没长好,又硬敲开重新接过。那以后,阴雨天里时不时会疼起来。"见仁轻描淡写带过。
"伤筋动骨的事,最开始不好好将息,拖一辈子。"
"听说庄主的姐姐也伤了腿?"
"是啊,不过没到骨头。"
"这么说来,我和她倒有一半的经验可以交流。"见仁侧脸在膝间,勾起唇期待。
"顺便把你现在的惨状现给她看,以前在庄里就坐不住东跑西跑,已经是做娘的人了,总该收敛点。"
"有了孩子就该抛弃本性,是谁定下的规矩?如果成天死气沉沉才叫人担心呐。"
"你是没见过她。"曲达虽然蹙眉头,但掩饰不了言语间的甜蜜想念,"前庄主就她一个女儿,也不太管束,跟着其他男孩子疯玩,胆子又大,爬树下河,没人指根本看不出是庄主家姑娘。贤安那小子刚来,就使绊把人家捅进泥潭里,美其名曰,‘初次见面的问候‘,有这种方式表示欢迎的吗?!"他苦笑。
见仁眼睛里却闪着光:"听起来是非常有趣的一个人。"
"别想得太美好。"老头凑近些低声道,"庄里的人私底下都叫她‘小妖女‘,她知道了还得意得孔雀上天。"
见仁轻轻笑:"你是故意的吧,让人家心里更痒了。"
"我可没叫你想什么。"曲达急于撇清关系的作态只是加重了怂恿的效果。
"见了面我会自己验证的。"
"随便你,"
到傍晚雨便停了,天空恢复清朗,极远的地方泛着隐约霞彩,于是第二天晴空万里。
那些棉絮一样洁白柔软的云朵,懒洋洋地飘在如洗碧空上,春阳给它们镶嵌了金色的橙色的缘饰,说不尽的艳丽又优雅。
书影被拉到甲板上,见仁对他道:"既然不太晕船了,就别辜负老天爷。"
书影争辩着自己的难受劲儿并没有完全过去,他扒着门框不肯望一眼晴日下波光潋滟的运河。
"没叫你看下面。"见仁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你就躺在甲板上,只瞧云彩,就像躺草地上一样。"
"怎么会一样?草地是软的,这里硬邦邦的。"
见仁被提醒到实在的差距,想了想,嘱咐思月:"把床上的被褥搬出来。"
书影满脸凄然,思月愣着不知道该不该动手,见仁忽然跑开去敲另一扇门,不待里面的人回应就探头进去说:"出来晒太阳吧,舒服着呢。"
被拒绝了,又接着说:"我们好几个人,不会单单破坏了你的形象。"
仍旧被拒绝,他便钻进去,片刻拖拽着谁出来,那人在里面撑住了墙,只露出半截被拉住的袖子。
"身为庄主要做个好榜样啊,我保证绝对不会难受的。"
"少废话!放开!"
"啊,瞧,有人看着呢。"见仁朝趴在门框上看得一脸惊奇的书影和思月微笑,温暖的光线落在他面庞上,勾勒着好看的线条。
"放、手。"
里面的人咬牙不耐烦了,狠命往回抽手,见仁防备着,没有让他得逞,反倒借力使力成功拖他出来。
季良身上有点狼狈,是刚才挣扎的痕迹。
见仁好心的给他理了理,硬拉着走过书影他们:"你们也快跟上来,哦,别忘了床被。"
船在正常的摇晃,季良踉跄了几步捂住嘴。
"别想着是在船上,只是风有点大造成的错觉而已。"
"旁边那些水难道也是错觉?"季良哼哼唔唔。
见仁看了一眼:"对,是错觉,其实是院子里的池塘和小溪。"
季良皱眼压下一阵胃里翻滚。
船尾宽敞的甲板上,阳光越发金灿夺目,季良反手在眼前遮挡,指缝分割了那些棉柔安宁的云彩和湛蓝洁净的天空。
"杨柳儿风卷,陌头上春住,烟波里草色齐花语,一年风光,今朝。"
见仁闭目哼着俏皮歌谣,身下薄锦被反耀的娇艳色泽映在他清透皮肤上,像是纯粹玉石陷在了一片瑰丽里。
"唱的什么?"季良偏眼看他长的睫毛被笼上淡淡光晕。
"咏春调。"见仁顿了一下,"小时候住的地方的--不喜欢么?那我换一支"
他微睁眼,抿了抿唇,清嗓子清出一片桃艳无双。
"此间花比别家好,美人出帘应花笑,馥香满庭追蝶舞,不如随君共鸳梦。"
曲调陡然就变得旖旎,**裸的花哨妖冶,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勾引。
"怎么样?这可是教坊里--"
"啪。"
季良一巴掌轻拍在他脸上:"别在我面前卖弄那些东西。"
见仁斜头注视他小会儿,叹口气:"庄主这不喜欢那不喜欢,叫在下如何是好?"
"我何时说过不喜欢,那个什么咏春。"
"也没说喜欢,不是么?"
"没说不代表不喜欢吧。"
"不说出来怎么知道喜不喜欢。"
"没人问我,怎么说?"
"那我现在问,喜欢吗?"
"唔,勉强吧。"
"就是说不喜欢咯?"
"不是。"
"那究竟是喜欢?不喜欢?"
"一定要分得清清楚楚?"
"当然,就像做生意,你能说勉强能赚钱,然后就去做吗?"
"两码事,不要扯到一块。"
"凡事皆有相通处,连简单的喜不喜欢都不能肯定,会让人怀疑你的决断力。"
"我的能力不需要谁来检验。"
"别太刚愎。"
"不要你来指手画脚。"
"我敢么?"
"你不敢?"
"我没必要跟自己的衣食过不去。"
"很可惜,你已经跟它们过不去了。"
"庄主要实施惩罚?"
"哼,罚你什么?你根本就没把我这个庄主放在眼里。"
"难道要日日供在坛上,才是尊敬您老人家?"
"只怕被你供着更折寿。"
"我还担心浪费香油。"
"浪费的也是用我的银两换来的,我才更该心疼。"
"难道我做的那些事都是白工?庄主太健忘了。"
"你碧云居的花销抵得过三四座其他院子,我什么时候有克扣过,还不够?"
"够了吗?你很清楚我究竟付出了多少。"
"不乐意了,留下来干什么?我早给过你离开的机会,你自己不要。"
"因为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这么没脸没皮的人。"
"彼此彼此,我还没见过比你更胡搅蛮缠的!"
"多谢褒奖。"
"别客气。"
思月看着那两个大眼瞪小眼,忍不住掩嘴打了呵欠,小声说:"他们可真不觉得累。"
"动嘴皮子能耗多少劲?给公子倒盅茶去。"
思月瞥书影一眼:"你把柱子抱得再紧,也还是在船上。"
"--罗嗦。"
"庄主,公子,喝茶吧。"
思月把托盘送过去,两个人却都不动手。
丫头左看看,右看看,扁嘴又递出去几分。
"太阳照着暖烘烘的是挺舒服,但也容易口干,喝一点吧。"
季良猛地撑起身子伸手去执杯,冷不防碰上见仁同去的手,呆了一下,两只手半空里又都抽回去。
"庄主先请。"见仁恭敬而冷冰冰的说。
"我怕再落下个‘欺负功臣‘的名声,还是公子先请。"
"在下何德何能?庄主莫要取笑。"
"没有公子相助,我庄必交困内外,更况如今盛景,所以,请公子勿再推辞。"
思月半跪在甲板上,肩背发酸臂腕发沉,只盼望能有个善心菩萨及时路过。
见仁眨了下眼,干脆端过一盅茶仰头饮尽。
季良有点惊诧的看着他,半晌,方说:"你,就真喝了?"
"里面没毒药,庄主大可放心。"
"我那样一说,你可接受得爽快。"
"抱歉,在下愚钝,以为庄主肺腑之言,拒绝岂不虚伪。"
季良深吸气,快速喝口茶,没吞利落,呛进鼻腔里,就猛烈咳起来。
见仁斜他一眼,背身盘腿坐着。
从船头划扬而来的风,旋转着贴面飞翔,拂起他耳际细短发丝,飘在空中像招展的柳条,摇曳的草枝。
"杨柳儿风卷--"他轻声的呢喃,风里光里飘渺若絮。
季良渐渐止住咳嗽,指尖抚摩着青花茶盅圆滑的边口,犹犹豫豫的道:"说勉强是因为,根本没听清。"
见仁收了歌谣,偏一偏眼:"唔?"
"刚刚声音太含糊,一句都没听清。"
旋风从这个的嘴边刮到那个的耳畔,见仁拢了拢飘扬起的头发。
季良瞧着茶盅里,几乎见了底,浅褐残液反射一线刺眼的光,便把它放到一边,复又躺下,望着懒散棉花团。
"杨柳儿风卷,陌头上春住--"
清朗舒缓的嗓音,悠悠然,在那些淡泊的云和云之间穿梭,给它们染上好看的丝绒边,然后似素色绸缎般铺展开了,乘着熏风低徊缱绻。
季良昏昏欲睡,模糊中像惋叹了一句。
"为什么,你会去了那种地方?"
绸缎姗然坠落,起了蔓蔓皱褶。
"如果没有去,或许,早就死了。"
第二十九章
船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大半天抵达无锡码头,复府来迎接的人顶着傍晚红霞,都藏着松了口气的模样,拉车的枣红马倒是直率,踢着脚下硬邦邦泥地喷响鼻。
季良领头带着一干人等下船,适度客气地寒暄,面庞脖颈身躯中都充满了稳重沉着精神奕奕,雪青地团花格子锦外衫上优雅精致的图案,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落下闪亮的光华。
和前一刻船舱里倚在床头上撇嘴的样子,相差实在太多。
见仁憋笑在胸腹里。
书影踏下最后一级泊板的时候,差点没四脚蛇一样趴在地上痛哭流涕,他擦着鼻子可怜兮兮说,宁肯走破脚,再也不要坐船。
"那么回去的时候,思月,我们俩可就轻松多了。"见仁一边遮掩刺着眼的霞光一边捏袖扇风。
"正是呀。"思月瞟眼自己绊了自己的书影,"因为有些人,我都没在船上见过太阳升起来的样子,听说是非常漂亮的。"
她遗憾的嘟了嘴。
"罪过可真是大。"见仁摇摇头,"算了,我们去太湖上看。"
思月眨眼望着见仁:"真的,可以吗?"
"我什么时候食过言。"
"不行!"书影想也没想插身过来。
"干吗?"
思月被推得退了两步,见仁伸手拉住她免得摔倒。
"别吃醋嘛。"他拍着书影胳膊笑道,"也带你去,行了吧?"
"什,什么吃醋?"书影耳根下面腾得就沾染红霞余晖,"我,我才不和,和姑娘家一般见识。"
"也没人这么说你呀。走吧,那边在叫了。"
季良进了蓝地方锦的马车,车夫一甩鞭子,通体黝黑的两匹高头马神气昂然的踢踏上路。
曲达撩窗帘看了看外面招摇而过的景色,问旁边垂眼打呵欠的见仁:"你又不晕船,怎么一副委靡的模样?"
"老人家说话总是有道理的。"
"嗯?"
"择床。"
曲达啪嗒抽口烟。
"仔细想了想,为什么以前换地方没遇到过。"见仁撑着下巴有气无力望着车厢角落,"大概那些时候都因为身体很累,累到无暇顾及其他,只要有时间有地方能安静的睡觉便觉得满足。可是跟着庄主这一趟,让我太轻松了。"
"说来倒是贤安那小子的错?早知道,船工正不够,你可以勉强去充个数。"
见仁失笑:"烟伯,让我去,你不怕船被捣沉了吗?"
曲达佯作思考:"唔,我疏忽了。那就该让你卷烟叶卷到抽筋。"
"你就是这么对待可爱善良的晚辈的吗?"
"可爱善良的晚辈?"曲达转动脑袋左右搜寻,"在哪里?"
见仁抵在车棚上唉声叹气:"世风日下啊。"
"臭小子,对长辈不敬才要天打雷劈。"
"呀,不要敲头,万一敲成傻瓜了怎么办?"
"放心,我会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建一座漂亮的院子,然后把你养在里面。"曲达喷出一口烟,"饿了就喂把草,渴了旁边有小溪,不错吧?"
见仁挑眼看着他,惊愕道:"你怎么知道我的真身是小羊羔的?"
"呸,小羊羔,你这岁数早是老山羊。"
"谁说的?瞧这皮肉,多嫩气。"他捏捏自己脸颊,又捋起袖子展示白皙的胳膊。
"就凭你刚才那些话,皮能厚过城墙!"
"你,你欺负小辈。"见仁咬着牙委委屈屈皱眉。
"没有啊,这里除了我就是一只披着羊羔皮的老山羊,我可爱的小辈在哪里?"
曲达斜眼,脸上的那些皱纹微微的抖动,嘴里吐出的青烟断断续续。
"天理何在!"见仁错牙一字一顿,别开头去瞪着默默不语的窗帘子。
地面甚是平坦,马车行驶时车厢摇晃得并不厉害,然而见仁,砰的,倒在软坐垫上。
曲达眼皮颤了一下。
"喂,抽羊癫疯啊?"
见仁埋头在手臂间,露出亮晶晶的眼:"山羊饿了,要吃嫩嫩的青草。"偏头盯着曲达,"老树皮也行,据说多嚼嚼就顺口了。"
然后,他扑到曲达座位下,抱着他的两条腿蹭。
老头愣了小会儿,拍打他晃动的脑袋:"别把口水鼻涕擦在我衣服上。"
见仁捂着疼的头皮,靠在曲达腿上:"我是羊,听不懂。"
"那好,我让人告诉庄主,晚上有烤全羊。"
"没听见,没听见。"
"你要再蹭,先卸八块,再做个羊肉全席。"
"老树皮味道还挺香的嘛。"
"喂。"
曲达轻踢他,他唔了一声,仍搂着腿摊坐在车厢地上,额前碎发垂下来遮住眼睛,他的呼吸触在玄色衣料上,荡出一圈圈涟漪。
"我不要山清水秀,不要漂亮院子,我要热闹的人群里,不起眼的角落,种一些花栽一些树,他们喧哗悲欢,我就在旁边瞧。"
"想得美。"曲达毫无情意的打断他,"年纪轻轻学什么隐士,还想大隐隐于市--"
"你不觉得其实很不错吗?"见仁抬起头望着他,"想清静的时候回屋里,闷了就出去逛,再没有更合适的了。"
曲达衔着铜烟嘴,伸手把他柔软的额发揉成卷,"小孩脾气。"
见仁避开他的蹂躏,扁嘴用指头理顺那些头发丝。
"嗯,如果能永远都不长大--"
"就成妖精了!"

车夫不小心,让车轮碾过石块,见仁被抖得弹了一下,结实地板上撞得生疼,他揉着痛处,哎哟哟呻吟。
"你比我家小孙子还娇气,他摔在地上从来不叫唤,自己一翻身就爬起来--哎,要一个多月见不着他,真想啊。"
见仁暗里横他一眼,撑着座位上软垫子坐回去。
"在家里的时候,我也常和他玩扮羊啃树的游戏,短短的小胳膊抓着我的裤腿,小脑袋蹭啊蹭。"他从袅袅烟雾里瞥见仁,"比你刚才可爱多了。"
"别拿我和小孩比,我都荒废多少年了。"
更何况即便是幼小时,也没有时常练习的机会。
见仁望了眼帘子外面,蜿蜒的车队人群,像要一头钻进那绚丽晚霞里。
"而且你现在的个头,哈哈哈。。。。。。"曲达仰头大笑。
见仁看着他,半晌,自己也笑出来。
第三十章
一眼望不着尽头的向两边绵延的乌墙深深刺进这繁华里的僻静,沉重厚实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朱红漆门,上面镶嵌着金灿灿的六十只门钉,屋顶上琉璃瓦流光溢彩,连门口的一对狮子都格外的耀武扬威,昏黄的逐渐暗淡的暮色里,映射了复府没边没际的的豪华贵气。
见仁跳下车时,正听见有人说:"季庄主,老爷在正厅里等候多时了,这边请。"
他随着人跨过高高的一不留心能绊个头破血流的门槛,看见季良被簇拥着穿过那些密密麻麻毕恭毕敬的人,轩昂背影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沉稳和从容不迫的气势。
他退缩半步,僵在铺得整齐规矩的汉白玉石板上。
一切的雕梁画栋勾心斗角,蓝的红的黄的装饰描绘,硕大青莲瓦坛里几片浮萍几尾锦鲤在囹圄里逍遥,本该是寻常的花树偏偏扭曲出外面看不见的姿态,处处都是嚣张的惟恐人不知的奢华。
这里,不是韶华庄,不是任何他去过的地方,不是,他能进入的地方。
那么,他要走去哪个方向。
有人扯了他的袖子,低低的唤他,他转过头,看见书影担忧的目光。
应该像往常一样,勾着唇角满不在乎。
于是,他勾了唇角,回过去满不在乎的微笑,合上前面人的步调,走进且高且深的厅堂里。
季良熟稔地向首位上三十岁左右锦衣华袍的青年拱手问好,那个人甩了镶金线纹的袖袂,握住他的双肩热情的笑语。
"终于来了。听说时辰晚了,你姐姐指着我的鼻子骂呢,活像是我坏了天气。"
"黄历上明明说是大吉大利,可见神仙也偶尔打瞌睡。"
"所以早叫你别去管那些古板的东西,事在人为。"
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季良。
"看起来身体还好,你姐还说一定是晕得迷迷糊糊,得让人抬进来。"
"别听她瞎说。"
"哎哎,我可是亲眼见识过的,别人吐半天怎么也好点儿了,可你啊--"
"姐夫!"季良语气里染上了几乎从未有过的羞涩。
"得了,放过你--阿柯在后面院里,做了满桌子的菜,干巴巴就等你到。"
"姐姐她,没大碍了吧?"
"风寒好了,脚上的伤却得多养养。"
他偏头望着季良身后。
"曲伯也来啦,阿柯可想念您老人家,昨天还跟我唠叨,锡惠那儿的新烟叶收了一定要给您多送些去。"
"这下不劳复老爷专门派人送,让我老头自己带回去,两厢省心。"
"别,您别叫我什么老爷,听着心里跟有蚂蚁爬似的。"
"哈哈,所以我说,阿柯嫁你复则诚是嫁对了。"
突然,烟灰色的大立柱撑起的庄重大堂里,见仁身上打了个冷战,心脏一下一下跳得剧烈,他别开眼,去看陌生的雕花桌椅,去瞧桦木屏风上面泼墨山水,总之,就是不去看那几个人和睦融融的欢笑。
伶俐的小仆从向前跨一步,躬身朗声说:"夫人请老爷和季庄主过去。"
"哦,快走,万一把她惹急了,我们谁也担不住。"
见仁转而研究一只黑瓷细颈瓶上淡薄釉彩掩藏的小花朵。
复康已经迈开脚,要带着季良、曲达,从正堂精致高耸的木刻隔屏后面绕出去。
"请问。"见仁很轻的对站在前面同来的人说,"我们该去哪儿?"
被问话的人是贴身跟着季良的小厮,他愣了愣。
那些跟来的管事和仆从都被领去了偏院安顿,进这个厅堂的是要一直随到里面去的,可是,没有任何人交代过,见仁应该是属于哪一方。
所以,他只能询问的望着庄主。
"都呆着干吗?难道要复老爷一个个请?"季良仿佛才想起来,对复康说,"这是见仁公子,我带他来玩的,不介意多个人吧。"
复康端详着忽然局促起来的见仁,看见他拢在袖子里的手捏紧了指头。
"难得见你带外人来。"他凑近季良,悄声道,"莫不是你的那个?"
季良奇怪的瞥他:"什么这个那个?他嘛,唔,是我朋友。"
复康恍然般"哦"一声:"既然是季庄主朋友,便是复则诚的朋友,请。"
穿过层层叠叠回廊复廊,绕过座座假山弯弯池塘水榭,愈渐安静宁和,晚霞收了最后一缕彩绦,沉沉的夜降落周遭,只绸绢灯笼晕黄的光,照耀眼前狭小区域。
有凉的风卷过树梢,哗啦啦响,晚归的麻雀唧喳牢骚。
书影小声嘀咕,宅院太深广了也不好。
思月没说什么只是跟得很紧。
远小的人声缓慢的放大了,掩在繁茂海棠后面灯火通明的小花厅耀眼夺目,在它外面那些优美的深红朱槿牡丹,都被照得娇艳。
"总算是来了,说,该怎么罚?"
年纪已经二十七八眉眼间神采却不输双十少女的复夫人季柯,坐在锦垫椅子上睁圆了杏仁眼。
"曲伯大老远来,可不是为了讨受你这烂脾气。"
季柯猛地站起来朝曲达身上扑。
"曲伯伯,想死我了。"
"慢点啊,你的脚还没好利索。"复康紧的赶上两步,扶住她肩膀。
"早可以下地了,就你管东管西。"季柯横他一眼,"现在我家的人来了,看你怎么嚣张。"
复康蹙上眉:"还不是为你好,免得落下病根。即便你家没人来,我又什么时候敢冲你大小声了?"
"小良,你这个没良的,总算想来看你姐了。"她的声音清亮,没有丝毫矫作,直直白白的责骂。
"若有时间,我也想多来。"
"时间,时间,你们男人就是一个借口,‘没有时间‘,哼,好像女人天生活该等到死似的。"
"姐--"
"阿柯--"
曲达看着两个后生无措哀怨,乐得呵呵笑。
"曲伯伯也是,早该退下来和我们住,锡惠那儿的烟叶天下最好。"
没料到一转弯,火就撒到自己头上,曲达唯有喏喏。
"诶,后面那位公子是谁?"季柯一眼望到花厅门口,"小良带来的么?你朋友?"
"姐姐火眼金睛,都看透了,还需要我介绍吗?"
"废话,我又不是神仙,猜得着身份就能猜出名字?是朋友,你让人家站那儿远远的,以前教你的礼貌都哪儿去了!"
"是,姐姐教训的是。"
季良招手让见仁过来:"这是我姐姐,复家大夫人,谁也惹不起的--不要又打我。"
"有你这样介绍朋友的吗?"季柯推开季良,微微福身,"妾身复柯。"
"在下见仁。"
季柯眨眨眼:"公子的名字,实在是,很独特啊。"
见仁弯了眉眼瞧一眼季良:"拜庄主所赐。"
季柯回肘撞了弟弟一下:"你小子的诗书白读了!"
季良捂着肚子目光闪烁,暗忖着,当时的场景,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阿柯,大家都劳累一天,先坐下开饭吧。"
季柯丢给复康一个"不早提醒"的眼神,忙招呼着,又吩咐旁边另开一桌,让随侍们坐。
"安安呢?"季良问。
"怕她晚上闹兴奋了睡不好,让奶娘带着。"复康给妻子理好裙角,就提酒壶给每人斟上一杯。
"唉,我以为一来就能见她活蹦乱跳脆嘣嘣的叫我声曲爷爷。"
"明天让她给你叫个够,叫到你耳鸣。"
"坏丫头,别把姑娘教得跟你一个样儿。"
"不好吗?她不像她娘要去像谁?"
"行了,吃饭吧。"复康端起酒盅,"先欢迎季庄主、曲主事光临寒舍,真是蓬壁生辉呀。"
"你跟谁客气呢?一家人,少把外面的虚伪习气带回来。"
"姐,你晚说一句,让我也曲意逢迎一番呀。"
"你们两个,一边恶心去。"
一顿饭如此,倒也热热闹闹。
见仁有一下没一下扒拉碗里的饭,颗颗米粒晶莹洁白,看得出是上等,不愧是做米行的,只怕城里最好的米都在复府厨房里。
"别只吃白饭,这些菜都是无锡特色,你不是最好吃的了。"曲达敲着他的碗。
"唔。"见仁夹一筷茄子,慢慢嚼。
"怎么样?"季柯探头问。
"很好。"
"那就多吃点,别像只小雀啄食。"季柯撞一下季良,"自己照顾着朋友。"
季良视线在桌子上扫过,笋干、肚片、虾仁、菜心、豆腐,拣漂亮的都夹在见仁碗里,嘴里不住说:"这个好,这个也好。"
"你呀。"季柯拉着他,"也不看人家喜不喜欢。"
"都喜欢。"见仁抬眼轻笑,随即一口口吃得干干净净。
第三十一章
"公子。"书影一边顺着见仁的背脊,一边接过思月手里温热布巾,"你是吃什么了?"
见仁趴在床沿上,任书影给他擦嘴。
"大概是虾仁。"
"真是的,不舒服就少吃点嘛。"
"人家放碗里了,能不吃吗?"
书影扶他翻个身,掖了被角:"以前你不会这样。"
"因为这次是太过规矩正经的吃饭,一时没适应。"
"不是。"书影挨在床边,"公子,你很紧张么?"
见仁睁眼看着他。
"从进了这宅院,你笑起来都很勉强的样子。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回不去。"见仁合上眼,慢慢的说,"一旦迈出脚,就不能再收回去。"
"我是说回庄里。"
"你出去吧,我想睡了。"
月牙儿弯弯,清淡的光辉穿透碎冰纹窗棂,浮动在梨木桌椅、细瓷花瓶上。
见仁裹了薄被曲膝坐在冰硬的高背椅上,手臂环腿抱紧在胸前。
苍黑的发倾泻下来,笼着缥缈的虚幻的幽蓝色泽。
吐过之后胃里换成空荡荡的疼,书影知道了又会是大呼小叫,一点也学不会镇静,即便是思月,也强过他。
很倦,几乎要抽空了所有思维的倦怠,但是睡不着,于是辗转反侧,最后头就疼起来,一口浊气涌堵在胸腹间,在这个时候,更加重胃里的不快。
眼下会有阴影的,破坏翩翩风流俊朗的外貌。
见仁有气无力的想,埋在膝里叹息。
看你的脸,你的身子,这些从今天起都不属于你,所以你要为了拥有它们的人好好爱惜,一丝痕迹都不许留下,要随时保持着刚刚剥开的白煮蛋的状态,要让每个人看见都愉悦,记住,你要用尽所有心思,为了其他人的心满意足。
他有副好嗓子,曾经为了听他一曲,富贵大爷一掷万金。
他也有副好身子,每一夜的价钱随随便便超过不少小倌初开苞。
他对他说,从现在起,你不是你。
他对他说,好年华区区两三载,除非你有能抓得住人的与众不同,否则,时间一过,和那些抛弃在角落里的残花没有两样。
他捉他的手,教他怎么琴弦里弹出风情。
他把他的腰,教他怎么一个颤抖里激荡万千意义。
他捏着他水蓝地牡丹绡外衫,在他耳边吹着热气,告诉他一脚迈出去,再不可能回头。
他在哪里,现在?
见仁突然睁开眼,月光依旧淡泊,而他竟记不起他的名字,甚至于,自己的名字。
树枝哗哗响,影子在月下摇曳,隐约风里含混着迷离的桂花香。
至少还没有忘记,他是最爱八月桂。
季柯揪着大夫衣领终于让他承认复大夫人脚伤已经康复,然后就带着弟弟游山玩水。
"安安,娘怎么告诉你的,不可以到处跑。"
季柯牵着女儿小手,拉到季良面前。
"让舅舅背你。"
"好耶。"
"又背--"季良泄气的蹲在地上,"让可怜的舅舅歇会儿好不好?"
复安安的活泼一点也不亚于当年她娘亲,除非睡着,手脚一刻不会停下运动。
季良暗忖,回去脱了衣服,身上不知道有多少青淤。
"八岁小孩子的力道能有多大?"
见仁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笑话他。
"那么。"季良指着他对复安安说,"让这个叔叔背你。"
"我是大哥哥。"见仁纠正他的称谓错误。
"我还你长辈了呢?咦,这样也不错。叫我一声伯伯来听。"
"连朋友的便宜都要占,臭商人脾气。"季柯踢他**。
复安安已经攀在见仁腿上,叫着要背。
季柯摸着她的头说:"不可以缠着大哥哥,能欺负的只有舅舅。"
"姐,你教育的什么道理?"
"为增加家族亲情而努力。"
季良腿软,一**坐在地上。
复安安时机把握得很好,跳扑到他怀里,把他撞个人仰马翻。
"你们还笑!快拉我一把。"
季柯非但不响应,拍掌给女儿鼓劲:"就是这样。"
见仁咬着嘴忍住笑,从背后把复安安抱起来。
"别被他身上骨头磕疼了。前面花开得很漂亮,我们去看好不好?"
复安安看了眼娘亲,见她点头,拉着见仁的手往前跑。
"慢点,小心脚底下。"
"大哥哥真罗嗦。"
"都没有人关心我吗。"季良揉着痛处站起来。
季柯给他拍拍衣服上灰尘:"你的这个朋友,是怎么认识的?"
"干吗?"
"我没听说过你在外面结识了这样的人。"
"姐,你是有夫婿的人,不要总把半份心放在我那边。"
"我娘家的事,凭什么不能关心?!"
"那也不要安插那么多眼线。"
季柯拍灰的手使个狠劲,在季良腰背上掐一把。
"什么眼线?都是你忠诚的属下,我也是勉为其难,有消息传来就听听咯。"
季良吃疼不敢叫,苦笑着:"可真是辛苦你了。"
"姐弟嘛,不用客气。现在说说这个人,我觉得有些熟悉。"
季良转头盯着她,眨眼。
"我是季半仙,你不知道么?--你调开头干什么。"
"仙气不可目睹。"
季柯柔柔揪着他耳朵,猛然拉近。
"没关系,家人嘛,伤不了你。"
她瞧着前面女儿和那个青年兴致勃勃蹲在地上,围着一丛花草嘀咕。
"我听说,两三年前,爹带回去一个模样秀气的年轻人,养在碧云居里,少有现在外人眼前的时候,难道--"
"姐,放手,很疼。"
季良挣开,用力揉。
"我不知道以前他是谁。"
"不会出问题吗?"
"我已经是成年人了,足以自己判断。"
"你自小在别人眼睛就是个非常理智的人,几乎从不感情用事,没有出过错。但是,我要提醒你,这个世界上,绝对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我还没进韶华庄以前就知道了。"季良理理前襟皱摺,"姐姐,我能分得清。"
复安安回头向他们招手。
"娘亲,舅舅,快来看,大哥哥挖出好大一窝蚂蚁。"
见仁挥着手里半截树枝,偏头笑得五月春光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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