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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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一静看了一眼西斜的太阳,想起一句农谚:太阳西窜,石头下山。意思是说,太阳西斜之后,下山的速度就像滚石头下坡,速度极快。所以是坚决不能再进森林的,否则,天黑前肯定出不来了。另外,虽然他发现了乱石坡与山冈的呼应,但他意识到自己不能随意说出来。现在他说话,必须有很强的预见性,必须让大家深切地感到,他能预知未来,他有超人的能力,甚至将他当神明,否则,如果走不出这片阴森森的地方,人的本性中很多恶的东西就会无一遗漏地表现出来,文明社会所规定的他们之间的秩序很快就会被打乱,因为这个世界只有五个人了,就像一群动物,从来都是力气大的、健壮的动物当王,而不是谁年龄大、谁有智慧就能统治这个群体。而论力气,他不如陈大二,甚至不如方发民与和同有。论心眼坏,他不如和同有。说不定到一定的时候,方发民这种极其胆怯的人会变得出奇地泼皮,甚至会变成无赖,而无赖,是任何人都害怕的。人常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他不要命了,豁出来了,谁都会让他三分的。所以必须在任何人都没有意识到根本出不去的情况下,他就已经占领了人们心理中的最高地位,不管他是不是厂长,不管在任何状态下,这四个人事事处处都发自内心地感到离不开他,并且视他的思想为至高无上的权威。但是这种权威的树立是要靠非常具体的、可以看到、可以摸到、可以感觉到的具体事实来实现的,也就是说,听从他的命令,就会得到非常现实的好处,就像刚才,听了他的话,就顺利地走出森林;听了他的话,十几步就走出了山岚。反过来,如果违反他的思想,就会得到非常严厉的惩罚。比如刚才在森林里,没有完全按他的预见办事,反倒在森林里去寻找出路,不但没有找到出路,反而因为耽误了时间,遇上了大暴雨,差点让大家丧命。
当然这一切都是一种准备,一种万般无奈的准备,是准备在万一真的无法获救的情况下才能用上的。目前来说,哪怕有一丝生还的希望,也要拿出百分之百的的努力去争取!外面的世界太好了,外面的世界太吸引人了,他不能没有外面的世界,他不能没有厂长的职务!现在,他将出山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乱石坡与山冈的呼应上了,希望能从此找到出路。但他又清醒地意识到,这个时候他说出的每一句带有预见性的话,都必须是非常准确的才行,否则,万一出不去了,他今天的许多带有预见性、神秘性的色彩的努力,都会在人们心中烟一般散去。所以他要看清楚乱石坡下面的地势,才能说出带有预见性的话。而在目前的地方,是看不见坡底的,只有到达乱石坡顶端的悬崖处,才能看清楚下面。
思路理清楚了,他立即神清气爽,对大家说:“既然大家都饿了,咱们先吃,这块地方找吃的,要比昨天那地方好找得多。吃饱了大家捡些柴禾,到悬崖那边宿营。”
方发民急了,他实在不想在这里再过一个夜晚,昨天那个恐怖的夜晚让他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他真不能想像,如果今晚还在这儿过夜,他们还能不能战胜蟒蛇。所以他带着哭腔恳求林一静说:“厂长,咱们就走一趟呗,说不定就找到出路了。咱们到山上打一个电话,就有人来救咱们了,说不定晚上咱们就到家了。睡在床上多美,在家里洗澡多美,想换什么衣服就有什么衣服。哪像这儿,要衣服没衣服,要啥没啥,像野人一样。厂长,你说呢?”
“你这个人净他娘做梦!”和同有讽刺道:“这个时候进森林,还能出来?这片树林里可是有蟒蛇啊,要不你先进去看看,我们在这儿先找吃的。”
“我?让我一个去?”方发民狠狠地瞪着和同有:“你他妈不是要我送命嘛!”
“不是我让你送命,而是你想让大家都送命!”和同有忿忿地说:“这个时候进森林还能出来?”
林一静本来想阻拦和同有对方发民的讽刺,让大家抓紧时间找吃的、捡柴禾,准备宿营,但他想到了他刚才的思路:违反他的思想,必然得到来自人或者自然界的最大的惩罚。现在必须让方发民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否则,他以后还会固执己见。但在目前的情况下,要让他得到很大的惩罚是不可能的,只有让大家对他的不识时务和固执进行毫不留情的讽刺、挖苦,让方发民知道违背他的意志必然会使大家群起而攻之,在心理上彻底摧垮他。所以他微笑着对方发民说:“我是觉得时间好像来不及了……”他有意将话说了一半。
和同有立即接住了他的话:“当然来不及了!厂长你理他干啥,让他一个人去找呗,咱们赶快去找吃的。”又转脸看向陈大二和于晴:“你们说是不是?”
于晴立即接住了他的话:“你别再提进森林了,你一提进森林,我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天都这般时候了,千万不能再进‘那个连“森林”两个字都不愿意说出来。
只有陈大二没有吭气。和同有立即看向陈大二,他的眼光似乎在催促陈大二:还不赶快骂这家伙一顿,或者对这家伙挥一下拳头,就会把这家伙吓得屁滚尿流。与此同时,方发民也将恳切的目光投向陈大二,并且可怜兮兮地对陈大二说:“陈师傅,你想想,咱们早点获救多好;你再想想,我这不光是为我着想,如果出去了,咱们都好啊,哪会受这个罪?”
陈大二本来不想理他,但他直直地盯着,他只好说了:“你这个人咋掂不出事情的轻重呢?你知道我这会儿干啥,我已经在瞅着哪儿有吃的呢!你这人还是个文化人,你都没听人家文化人说过,识那个什么者为那个什么杰,你还不赶快跟大家找吃的,一会儿天黑了,你就是饿得把胃翻出来,也没有你的菜了。”
方发民彻底失望了。陈大二的话音一落,他扑腾一声坐在石头上,捂着脸哭了起来。就这,他的泪水中还是浮现出蟒蛇出现的恐怖的场面,他浑身一个颤抖,猛地将手从脸前移开,大睁着双眼,看着眼前这个明晃晃的世界。
他没想到这时候其他人已经开始寻找吃的。他听见于晴高兴地叫了一声:“看,菠萝蜜!”并且指着森林边缘的一片小矮树,矮矮的树身弯曲着,树冠不大,树身却很粗,而且树身上长着一个个形状奇异的篮球般大小的东西。
“那……那是菠萝蜜?!”陈大二不由问:“那东西还能吃?我早都看到了,我还以为那是树身上长的肿瘤呢!”
“那可好吃了!”于晴高兴地说:“我那一年到海南玩的时候,吃过几颗呢!”说着笑吟吟地对林一静说:“厂长,咱去吃吧!”
“走!”林一静声音很轻,但语言中满透着果断,并且在声音落地的同时,迈开了步子。
陈大二立即跑到了厂长前面,挥舞着手里的棍子开路,和同有也紧跑几步赶了上去,于晴过去走在厂长一边,甜甜地对厂长说着菠萝蜜如何好吃之类的话。
只有方发民一个人留在那里了,当他擦擦泪眼发现了这一事实后,浑身猛然一颤,以最快的速度朝身后看看,确信没有危险时,就急慌慌站起来,朝他们几个人跑去。
于晴没有想到,在他们到达菠萝蜜树跟前之前,他们却先看到了一片木瓜林。“呀!这儿还有木瓜?!”她叫道。一大片木瓜林就在矮矮的菠萝蜜林与草丛的接合处,因为木瓜树棵子小,所以与杂草混生,他们到了木瓜林跟前,才发现了它的存在。于晴喜颠颠地叫道:“这比菠萝蜜还好吃呢!”
“这也能吃?!”和同有高兴地喊:“看着倒是挺顺溜的,比那个什么菠萝蜜样子好看多了。”
实际上林一静也看见木瓜了,他也吃过,知道好吃,但他没有吭气,直到和同有这一句话说了,他才说:“大自然中的果实,一般来说,长得好看的,都是能吃的,因为它希望动物们吃它,以便将它的籽儿传播得更远一些。”说着走到了木瓜林里:“这个木瓜,一人吃一个就行,然后吃菠萝蜜,吃饱!”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不能一下子将好东西吃完了,万一出不去了,这木瓜可是最好的食物!
这时候西斜的阳光照在木瓜林里,或青、或黄、或熟透了掉在地上的木瓜,在极其饥饿的五个人眼里,是那样地美丽、香甜。他们每人摘了一个,在于晴的示范下,掰开来,吃西瓜一般地吃得呼呼带响。
吃完木瓜和菠萝蜜后,每个人都很饱了。林一静又朝太阳那里看了一眼,就见太阳已经压在了西边山顶上,他禁不住在心里感叹:“真及时呀,再晚一点,就连柴禾都捡不到了!”这样想了却没有移开眼睛,他想让大家都发现这个事实,从而进一步对方发民的固执已见进行攻击。
于是,所有的人都顺着他的眼光看向太阳了,和同有刚刚看了一眼就叫道:“多亏厂长没有听方发民的馊主意,要不,咱们现在还在森林里,八成送命了!”
“不是八成,是十成!”陈大二将菠萝蜜皮狠狠地扔在地上:“方发民的见识能跟厂长比么?方发民走的路,都没有厂长过的桥多!”
方发民在大家的声讨中呆呆地看着夕阳,眼睛已经看花了还呆呆地看着,而且自己也感到后怕,呓语一般地说:“就……就是……多亏没进去……”
林一静清晰地注意到了方发民的心情变化,直到这时才心满意足地将嘴边的菠萝擦掉,然后对大家说:“捡柴禾吧,行动要快!”
山里面、特别是在这原始状态下的亚热带丛林里,柴禾是很多的。加上这里太阳毒,刚刚下过大雨不久,地上的残枝败叶大部分已经干了。虽然一些粗一点的树枝下面还有些潮湿,但当他们捡起来放到柴禾堆上,将湿的那一面朝着阳光后,很快就干了。所以,片刻之后,他们每个人或抱、或背着大捆的柴禾,朝悬崖那面走去。
陈大二个子高,力气大,虽然他的鼻子依然肿着,而且完全堵塞了两个鼻孔,他只能用嘴巴呼吸,但他还是第一个赶到悬崖跟前。他重重地将大捆的柴禾往地上一撂,就去看早晨他仔细地用细草末覆盖着的火堆,却发现火堆早已被大雨浇得成了一片残灰,甚至连堆的形状也被水冲掉了,只剩下了一些未燃尽的树枝梗和沾在石头上的灰末子,他就急急地朝于晴喊:“于秘书,你把打火机带好着没有?”他想起了他们在密林中的磨难,惟恐于晴在不经意中将打火机丢了,对了,还有……他头皮一麻,话刚落音就又接着喊:“还有手机?”
他这一喊也将于晴吓坏了,于晴背着大捆的柴禾走在方发民前面,本来陈大二不让她背大捆的,给她捆了一个很小的柴禾捆,但她没想到她还没去背,方发民已经将那最小的一捆背在了背上。陈大二看见,刚要发作,她摆摆手挡住了,她背起了比那捆小的多出几乎三分之一的柴禾捆,她懒得理那个令她异常恶心的方发民。就这,她还走在方发民前面。所以等她快走到悬崖跟前,听见陈大二的喊叫时,心里猛然一紧,连忙伸出两只手分别到左右两个衣服兜里去摸打火机和手机,柴禾捆在她的双手同时松开时响响地摔在地上,她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双手刚刚接触到手机和打火机时,她忐忑的心才有了略微的松快。她慌慌地将这两样东西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展示在她的面前。
实际上也是展示在大家面前,因为手机和打火机,此刻和他们每一个人的生存息息相关。林一静就在她的身旁,本来大家不让林一静背柴禾的,但他坚持背了一捆,而且是比较大的一捆。林一静其实离悬崖已经很近了,他完全可以放下柴禾捆后再回过头看看手机和打火机,但他没有放,反而下意识地将柴禾捆往上颠颠,两眼切切地看着她手上的手机和打火机。“看看,打火机还能用不?”
“快看看,打火机是咱的命。”和同有大声说,他也没来得及放柴禾捆,庞大的柴禾捆将他衬得更小了。
只有方发民没有走过来,但他的两眼还是远远地看着手机和打火机,他将柴禾捆放到地上,一坐在柴禾捆上,嘴里粗粗地喘着气,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
于是,于晴在所有人关切的目光里,将打火机试了一下。这是那种可以防风的不锈钢打火机,她的办公室也有一个和这只一模一样的,她通常都是用那只打火机为厂长和来访的客人点烟,所以她非常熟练地用她那灵巧的大拇指将打火机盖儿拨开,盖儿立即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响,然后她扼动齿轮,在沙拉的磨擦声中,一根淡蓝色的火苗冒了起来。
和同有应着火苗叫了起来,是那种喜颠颠的叫:“啊耶,好呀!于秘书真是个好管家!”
陈大二这才放心了,他跑了两步,到林一静跟前,将他背上的柴禾捆取下来,抱到他的那捆柴禾跟前,放成了一堆。
林一静身上轻松了,心里却依然没有轻松,他说:“再试试手机。”
这一说,和同有、方发民和于晴突然都紧张了,因为手机是怕水的,特别是进口到中国的摩托罗拉手机,大部分质量都有问题。于晴心里就又突突跳起来,因为前一段林一静用的是那种薄薄的V3型手机,没用几天手机盖儿上的液晶显示屏就不显示了,拿去修了,花了500块,换了个盖儿。但修好没两天,就没声音了,再去修,于晴以为还在保修期内,谁知摩托罗拉销售处说这一回坏的是声音,和显示没关系,又要再花500块,于晴一气之下,就不修了,买了一个最新款式的Q16型,拿回来后,厂长一看就皱起了眉头。她问厂长是不是不喜欢,厂长说他信不过摩托罗拉手机,但已经买回来了,凑合着用吧。
所以于晴真害怕手机出问题,万一出了问题,厂长很可能会联想到手机的牌子,有一些质量好的牌子就是经久耐用呀!而她偏偏又买了个摩托罗拉!想到这里她胆突突的,打开手机盖儿时,手都发起抖来。刚要打开电源,却听见和同有大叫一声:“别!别别!”猛然将柴禾捆扔在身后:“摩托罗拉手机最怕见水,见水后如果开机最容易短路。”
一句话将于晴吓得不知所措,手机盖打开了,却茫然地盯着手机的液晶显示屏。还是和同有过去对她说:“先将电池盖打开,取出电池,看进水没有。”
于晴连连点着头,打开电池盖取下电池时,果然发现电池周围有小小的水珠,她急了,喘喘地叫道:“这……这肯定是下雨那会儿……”
林一静看在眼里,心里异常沉重。他知道电池盖后面都有水了,前面的集成电路块部分肯定也进过水了。他记得于晴收起手机时已经将手机关过了,这还好一些,只要水晾干了就没事了。所以他说:“你把手机放在热石头上,天黑后再装电池。”
于晴小心翼翼地照着林一静的话做了,而且将手机有意识朝太阳所在的西面斜了斜,轻轻地放在了一块温热的大石头上。她害怕小石头离地面近,地面被太阳晒起来的蒸气灌到手机里,所以就放在大石头上。嘴里还下意识地嗫嚅着:“千万……千万可别短路啊!”
这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手机上,林一静瞅准了这个机会,直直地站着,朝乱石坡下面望去,他迫切希望能够看到乱石坡在进入森林的地方是一个高高的隆起体,哪怕是微小的隆起也行。他相信山有脉、河有床之说。既然有脉,才有呼应。反过来,有了呼应必然有脉。虽然这个呼应是近距离的呼应,所以这个脉也可能是很小的。但是他相信,只要有脉,小也不怕。
太阳在西边山顶上只留下了很小的一条,就像人的一张脸,只剩下了额头的发际部分。山根部和森林边缘的山岚早已消失殆尽,清风拂荡着,树林在轻轻地摇动,发出舒缓的涛声。远飞的鸟儿正在归林,树林上方是一群群盘旋的鸟的影子,树林的中间和底部已经黯淡下来,但因为夕阳依然明亮着,他还是能够清晰地看见乱石坡通向森林边缘的地面。令他失望的是,这里的地面和周围的地面几乎是一样平的,那么,从这里通往山根的地面也会积有厚厚的落叶,山上流淌下来的水,山根部冒出来的山泉,照样会将这里淹成沼泽。而且从地质讲,山高水高,山脉高水脉也高,既有高的水脉就有高的泉水,就是山上的水淌下来不在这里停留,年代久远的泉水也早将这里淹成沼泽了。但不管怎么说,这里是通向山冈的最佳通道。从这里走向山冈,沼泽的距离应该是最短的。但再短,按照目前森林的覆盖宽度,加上刚才在密林中对沼泽的观察,他认为,要通过这个沼泽,最少也需要半个月以上的时间。因为他们虽然是现代社会的人,会使用而且了解各种高性能的工具,但是这里没有任何工具,他们的力气也不如远古的原始人,对大自然的耐力也远不如原始人,因为文明社会将人的许多基本功能退化了。所以,要在虽然不长的沼泽上寻找出一条道路,只有靠双手和手里的棍子,这自然是难上加难的。更可悲的是,只要他半个月内不出现在厂里,那个制造这次阴谋的人就能得逞。就算不说那个人,按国家《劳动法》,擅自离岗十五天者,以自动离职论处。劳动人事部门不需要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只要将考勤表存入档案,就可以依法解除他的公职。这样一来,就是回去了,自己也已经不是厂长了,就是自己说是因为海难而失踪,但上级部门只要问一声你去海上干什么了,就将自己问住了。因为自己不是因为公务而失踪,反倒是坐着公家的车,坐着一个私人公司的飞机,去满足自己的业余爱好。不但是因私失踪,而且是违纪出行。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息将他吓了一跳,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多少年没有叹过气了。他许多年如一日地在人们面前保持着平静而又微笑的面孔,他许多年如一日地让自己保持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但是现在他失态了。一旦意识到失态,他心里不禁怆然。但他立即振作起来,脸上又恢复了他以往的平静而又微笑的表情。于是他说:“大家不要看手机了,一个小时后,手机上的水分就会被热石头烤干了,趁天还没黑,咱们应该像山外面的人一样洗洗澡、洗洗衣服了。”
“呀,真是,洗个澡简直是太好了。”于晴看着林一静,下意识地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方发民依然浑身酸软地坐在柴禾捆上,声音也绵软无力:“还洗什么澡啊,出去再说吧。反正这儿就这几个人,干净着和脏着都一样,也没人笑话。明天出去了,我妈就会给我洗衣服的。”
和同有在林一静说话的时候,就吃力地将自己那捆柴禾抱起来放到柴禾堆里,顺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斜了方发民一眼:“万一明天出不去呢?你就这样脏着?”
“我……”方发民声音很弱地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自己洗过衣服呢。”
“这不对你正好,你正好锻炼锻炼。”善良的陈大二看着方发民:“快起来吧。”
但是方发民依然软软地在柴禾捆上坐着,一动没有动。
这时候于晴将她那一捆柴禾抱起来,抱得很吃力。
和同有立即过去,和她抬了起来,放到了柴禾堆上。一回头,见方发民还软在柴禾捆上,就禁不住讥讽道:“一个人一个活法,大部分人都想像天仙一样活得干净利索、高兴自在,但世上还有一种人,跟猪一样,喜欢在污泥中取乐。”
方发民被这一句话刺痛了心,声音虽然很轻却满透着狠劲:“我是猪?你才是猪呢!你才喜欢在污泥中取乐呢!你起码也是个老鼠,看你那个头,一寸长;看你下巴上那三根毛,还长在肉疙瘩上,说多恶心有多恶心!嘁!还说我!我从小就是幼儿园演出队的,在大学里女生们都叫我周润发,你他妈算什么?!”
“还周润发呢!你他妈还周润发呢?!”和同有禁不住哈哈笑起来。
他的笑声将陈大二也引笑了,但陈大二的笑是无声的,别人看起来只是咧了咧嘴。
倒是于晴笑出了声,但她刚笑了一声就又收住了,因为她看见了石头上的草木灰,油然想到了昨天晚上与蟒蛇的对峙以及蟒蛇最后对他们的袭击。她担心地看着林一静,忧虑地问:“蟒蛇今晚还会不会来啊?”
虽然声音很小,但还是立即在和同有那里引起了反响:“不但蟒蛇,还有恁多动物呢,黑夜里望过去,一片绿灯笼一样的眼睛。”
这也正是方发民所担心的,他恐惧夜晚,自然主要是恐惧蟒蛇和那些动物。所以他立即抬起头,切切地看着林一静,心里想:不管怎么说,昨天以来,林一静的预感都是准的,弄得跟神仙一样,如果真是神仙就好了,也就真能知道晚上有没有危险了。
林一静已经注意到了大家的担忧,实际上他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所以他说:“今天晚上将是一个非常安全的晚上,我感觉到蟒蛇绝不会来,其他动物也就是远远地看看我们和我们身边的火,更不会过来。大家先放心洗澡,然后点起篝火,安心睡觉吧。”
和同有被厂长的话惊了一跳,脸上的笑容立即没有了。他不相信晚上蟒蛇不会来,白天不来倒有可能,晚上肯定还会来,他从小就听说过蛇爱报仇的故事,蟒蛇是蛇中的大王,难道连仇都不报?再说了,昨晚那些动物开始不过来,是因为大蟒蛇在这里,它们不敢过来;后来是因为天快亮了,并不是它们不想过来。它们还没吃过人肉呢,它们还不想尝尝鲜?心里虽然这样想,但他不说出来,说不定明天就能得救,自己何必露能,让厂长不高兴呢?但他又清醒地意识到,如果大家都听了厂长的话,都安心睡觉,那么,今天晚上值班的将是自己一个人——自己绝不能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方发民却没有这么深的城府,他瞪大两眼看着林一静:“蟒蛇不会来?不会吧!它昨天晚上已经闻见我们的味儿了,今天晚上还不来收拾我们?”
长期跟随林一静的于晴却坚信厂长的预感是正确的,因为她还不曾遇到厂长想干而没有干成的事,未曾遇到厂长说过的话没有兑现的情况。再加上今天在密林中厂长预感的准确性,就更加让她对厂长深信不疑了。所以她鄙夷地斜了一眼方发民说:“厂长的话就像枪上的准星,不偏不斜,准确无误!你咋老怀疑厂长的话呢?”
“我咋能怀疑厂长呢?你咋能血口喷人呢?”方发民急了,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昨天公子哥的骄横:“我只是给厂长提个醒,这可是关系到咱们每一个人命运的大事!厂长,你说是不是?”
“好了。”林一静对于晴摆了一下手:“方发民毕竟年轻嘛,不要说他,下面咱们洗澡!”说完了看着于晴:“还是你先洗吧,我们几个在那面歇一会儿,你把衣裳干脆也洗了,在石头上一会儿就晾干了,你洗完穿好后叫我们,我们再洗。”
“这……”于晴犹豫了:“我、我怎么能先洗呢,说什么也都应该是厂长您先洗呀。”
“别说了,一会儿天就黑了,我们男的天黑了照样洗,几个人在一块儿,胆也壮,对吧?快去吧。走,我们去那面。”
这时候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强烈的阳光却依然从西边山冈的顶端喷射到天上,西边天上有马尾巴一般飞扬的云彩,给喷射的阳光划出了一道道飞扬的细线,而西边山顶的密林里已经有了苍苍的灰,最密的部分已经不是灰而是黑了,但林梢还是透着亮的,从悬崖这边看过去,就像那些马尾巴云是从山顶端的树林里长出去的一般。而这些马尾巴云虽然不断地变幻着,但速度很慢,甚至赶不上阳光从强烈到明亮、又从明亮到渐弱的速度。所以,这些似乎从山上树林中长出去的马尾巴云就从开始的耀眼的炽白色渐渐变成金黄色,然后又渐渐地变幻成赤红的颜色,再由赤红的颜色变幻成粉红,最后由粉红渐渐变成了灰色,灰色由浅到深,缓缓地与山林的颜色融为一体,水墨画一般的暮色就不知不觉地在山谷里洇开来,而且越洇越深。虽然天空看上去还明晃晃的,但已经显出了几颗白色的点,那是星星。

于晴就是在阳光的不断变幻中将自己的衣服和身体洗干净的。
当于晴看见林一静领着他们几个男人走到了悬崖那面,就立即大步奔向山泉那边。一看见那么清净的泉水哗哗流淌,她的心情顿时变得非常愉快。她迅速地将自己的衣服和裤子脱下来,只留下了胸罩和内裤,立即感到山里的风是那样柔和、那样舒适,多汗的身体被小风吹着,而且这小风又是那种温温的、不冷也不热的风,就像一只多情的手在她的身上抚摸着。她长期以来暗暗地爱着一个人,她在许多个夜晚拥着被子睡觉的时候,都将身边的被子想像成这个人,甚至在洗澡的时候,每遇洗得最舒服的时候,她都会想像成是这个人在为她多情地洗。而眼下,风的抚摸给她的身体带来的愉悦恰如平日她想像力最为丰富、最最想念那个人的时候。过去每遇这种时刻,她都尽量让自己将对这个人的思念转换成方发民,因为这个人是她永远得不到的,而年轻英俊的方发民,就在自己的厂里,只要自己努力,就不难得到。但此刻,一想到方发民她就恶心,她庆幸有这么一个机会,使她对方发民有了一个清晰而准确的认识,否则,跟这样自私的人结婚了,过不了两天她就会了解方发民的秉性,那时候再离婚可就麻烦了,起码自己已经被这个卑琐的小人占了女儿身……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后怕,她使劲摇着头让自己安静下来,便发现夕阳的金黄的颜色已经将流淌的泉水也洇得粉粉的,引得她恨不得立即钻进水里,哗啦啦洗个痛快。
但她毕竟是清醒的,她知道林一静是出于特别的关心才叫她先洗的,所以她自己不能耽搁半点时间。于是她先将脱下来的衣服放到泉水下面的石头上,然后将双腿伸进泉水里,她就坐在泉水冲击出来的虽然不太深、但清澈透亮的水坑里,坐在飞溅的泉水的水珠里,呼啦啦地洗起衣服来,虽然没有肥皂之类的洗涤剂,但她依然洗得很快,洗完外衣以后她的身上已经全是泉水了,她将衣服使劲拧干了,跑过去晾到一边的石头上,石头还是热的,她相信一会儿衣服就会干了,就像照相馆里烘干照片一样。晾完了她不由朝悬崖那面看去,就见林一静靠在悬崖的崖壁上,闭着眼睛,一副整个放松的样子,而且他的脸正对着西面的山顶,光线恰从那里射过来,给他的脸颊勾了一个金黄色的轮廓。陈大二就坐在他的身边,显然已经睡着了,头歪到左边的肩膀上,嘴巴张开在夕阳金黄色的光线里。她想,如果走近点,说不定会看见从他嘴角流出来的口水。方发民坐在陈大二身边,紧紧地靠着陈大二的身子,似乎也睡着了。只有和同有斜躺在一块大石头上,她开始看时,和同有的头是不动的,一只胳膊撑着头。她就想,这样睡着多累呀。但她刚要扭头去洗身子的时候,却发现和同有的头动了一下,她连忙一跳,跳到了和同有看不见的地方,她就不由想到了和同有鬼精鬼精的心。她想他肯定是害怕万一遇到危险,所以不敢睡。这就使她不禁想到刚才方发民对晚上是否会来蟒蛇和动物的疑问,方发民想到了,就说出来了,立即遭到了和同有的讽刺。现在看来,其实和同有和方发民有共同的心理,但是这鬼精的和同有就是不说,反而依顺着厂长的意思。和同有就是比方发民有心计、有耐性啊。应该说,他比方发民更累,他受到的伤害比方发民更大,不管是心理的还是生理的,因为昨天被蟒蛇吸到半空中,今天掉进沼泽的,都是和同有。不说他的身体受到的伤害,就是那种恐惧,也会使他的五脏六腑受到极大的刺激。就这,他还是硬撑了下来,警惕着四方,警惕着突来的险情。这真是个有毅力的人呐!别看他个子小,长得丑,甚至长得滑稽,就像方发民说的,像个老鼠,但在关键时候,他还是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啊!
但她不敢再想下去,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时间了,于是迅速钻到流淌的泉水下面,双脚站在清凉的水坑里,任泉水从头上往下浇,头顶上的污垢由于飞溅下来的水流的冲击,很快就洗干净了,她用指头梳了梳,已经感到了头顶上头发的光滑。令她遗憾的是,平时她太爱她的长发了,不但舍不得剪,而且养护得很好,但在这时,长发成了累赘。因为太长太密,加上刚才在密林中,从树上掉下来的树的汁液是粘的,所以头发被粘成了一小撮一小撮的。要在平时,她的洗漱间里,随便一种洗发剂都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将她的秀发洗得干净而又飘柔,但是现在,她只能用原始的泉水和她的双手。泉水虽然很清,很有冲击力,但是她的长发太多了,而且分散开来,不像头顶上那一截,有头皮撑着,容易冲干净,下面长长的一片,她洗了半天,还觉得粘乎乎的,她就有些急了。她不想一直洗到天黑,才让他们几个过来。她知道,林一静虽然特别照顾她,但她也不能蹬着鼻子上脸,所以这个头发眼下成了她的心病。她甚至认为身子可以随便洗洗,头发不能不洗干净。但是在这原始状态下的山谷里,没有洗涤剂,要迅速洗干净是不可能的。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叹气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奶奶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告诉她的话:“实在没有皂角洗衣服的话,就用土,土里面都是有碱的。”
“土!”她在心里喊了一声,立即跳出泉水,跑到一边,将地上的土一把一把地往头发上撒、搓,甚至将整个身子躺下来,在土地上一滚,让整个身子都沾满了土。这才站起来,一边往泉水跟前走,一边搓着沾在身上的土。到泉水边时,她又停下来,将头发使劲揉揉,头发就和粘在一起的土粘成了一大片泥条,她这才钻进泉水里,干脆躺下来,在水坑里将胸罩内裤也脱了,近乎于涮一般地在水坑里翻转着身子,并且使劲地摇着头,伸手摆弄着头发,直到她觉得浑身的泥土已经涮净了,头发上的泥土也褪下来时,她才站起来,站到飞泻的山泉下面,再一摸头发,细密柔长的秀发竟然完全恢复了以往的光滑和弹性。她从发根一直捋到发梢,手感竟像以往用了洗发露一样地让她感到美好和自豪。于是她飞快地洗了洗胸罩内裤,就见暮色已经走近了山谷,她立即跳出水坑,离开泉水,将胸罩内裤晾在一块热石头上,猛然跳了跳,将自己身上的水珠子甩下去,这才拿起刚才晾在石头上的外衣外裤。
“真是奇迹呀!”她在心里说,因为外衣外裤已经半干了,仅仅这一点时间,它就半干了,拿在手里已经没有湿的感觉了。
但当她要往身上穿的时候,她突然感到很不习惯。从小到大,她都是先穿了胸罩再穿外衣,从来没有、甚至连想都没想过直接将外衣外裤穿在她裸着的身体上。但现在胸罩内裤湿着,她又不想让洗干净了的身子被湿着的胸罩内裤贴着,当然她的这种犹豫和心情波动只在片刻之间,因为她明确地意识到,那边有四个大男人在等着洗澡,而且天色渐黑,自己不能再耽误了。于是她立即将外衣外裤穿上,扣好了扣子,朝他们那里走去。这一走,就有黄昏的风带着山谷里的温热钻进她的衣裤,像一只只玫瑰色的小手在她的身上摸来摸去,她感到舒服极了。她没想到,不穿胸罩内裤竟然别有一番美好的滋味。这种滋味竟然使她忘记了以最简捷的方法——那就是呼唤他们过来。她只是将步子迈得很快,朝他们那里走去,每迈一步,那种温风灌进衣裤,身体似乎被抚摸的感觉就重复一回,所以她走得很愉快,走得很高兴,走到了他们跟前,才遗憾地停下了步子,说:“你们快去洗吧。”
陈大二和方发民已经完全熟睡过去了,和同有依然用他的胳膊支撑着头,眼睛睁开着,看着前方。但因为他是强打精神支撑着自己,而且在极强的心理驱动下,硬让自己睁开眼、观察前方,但身体毕竟太疲乏了,所以虽有意志撑着,眼睛睁着,他却睡着了。就像极度疲乏的战士,一边行军一边睡觉一样。甚至于晴叫了一声以后,他还一动不动地保持着睁着眼睛睡觉的姿势,一股细细的口水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反倒是林一静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就转脸看向了她,虽然天色已经昏暗,但她还是看见了林一静亲切的微笑,随着听见了林一静的话:“洗好了?”
晴爽爽地应了一声。“舒服极了,你们快去洗吧,我给咱们点火。”
当林一静他们走到泉水跟前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展开了,而且颜色在渐渐地深沉。于晴走到了柴禾堆跟前,将打火机拿出来,准备点火,想点又犹豫了,因为从这里可以看见那四个男人洗澡的地方,好在有夜色遮拦着,然而篝火一旦点起来,篝火的光亮说不定会照到那里,那就会让她很难堪。
但她的犹豫还是一瞬间就结束了,她想到了昨天晚上在夜色中奔走的禽兽,如果没有篝火,那些禽兽早就朝他们跑过来了,所以火最重要的作用,是保证安全、驱赶野兽。想到这里,她挪了挪身子,让自己的背对准泉水的方向,然后开始点火。
这个夜晚的风和昨天晚上的风几乎是一样的,习习的,温温的,从她的脸上拂过,蛙声已经起了,更有归了巢的鸟儿临睡前的鸣叫和嬉闹,天上的星星渐渐地多了起来,高天上的亮光缓缓退去,留下的是一个无月的、缀满星辰的黑色苍穹。于晴眼里看着、耳朵听着、身上感觉着,禁不住感叹:“这地方真是太好了,太美了,要是再有简单的耕作工具和几近原始的炊具,这里就无异于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了。”
但她毕竟是清醒的,她知道这种美是不能当日子过的,她现在更需要的是文明社会,需要的是文明社会所形成的秩序和生活。更重要的是,这个夜晚,生命的安全还需要由篝火来保障。所以她警惕地睁大眼睛,朝黑漆漆的夜色里张望着。
洗澡的四个男人中,她原来曾经想爱的是方发民,而现在,她最讨厌的也是方发民。但反倒是方发民第一个跑到了她的身边。不是方发民洗得快、洗得利索,而是方发民洗得最潦草,因为他害怕黑夜,害怕突然间从黑夜、甚至从泉水里钻出来的凶物,所以他草草地洗了洗,三角裤头连脱都没脱,衣服也只是在水里涮了一下,就带着一身的水,穿着湿漉漉的三角裤头,提着嗒嗒滴水的衣裤,踩着灌满了水的鞋子跑到了篝火跟前,就那样半裸地站在于晴面前、站在火苗跟前,将自己的衣裤展开,让火烘烤,一边烤还一边说:“我在这儿烤衣服可顾不上观察啊,你得注意着周围,别让哪个动物跑过来把咱俩咬了。”
于晴没有理他,但他的样子让于晴反感,就忍不住说了一句:“你让开好不好?你把你的衣服晾到那热石头上好不好!”看见方发民对她的话没有反应,就想到极其自私的方发民考虑的只会是自己而不是别人,灵机一动,就说:“哪个动物来了,看你这光身子在明晃晃的火旁边站着,不先吃你先吃谁?”
这话确实管用,话音刚落,方发民就跳了起来,迅速将湿衣服晾在了热石头上,然后捡起放在地上的棍子,警惕地站在篝火旁边。
林一静、和同有和陈大二是一同过来的。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没有到达火堆的时候,于晴就已经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但是于晴没有回头,她担心他们也像方发民一样只穿着三角裤头,甚至更那个一些。但当他们走到火堆跟前,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他们和她的穿着一模一样,看来都是先将外衣外裤洗过了,晾在石头上,所以现在穿在身上的外衣外裤也是半干的。林一静与和同有手里提着刚刚洗过的、拧干了的背心、裤头,陈大二只提着一条三角裤,看来他们是想在火上烤的,但林一静到火跟前看了看,却又将背心裤头晾在了火堆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而且说:“石头吸热慢,散热也慢,正好可以烘干背心、裤头。”
陈大二和和同有就走了过去,将背心、裤头晾在了温热的石头上。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被影子夸张地放大到夜空,于晴看着这张牙舞爪的影子,突然联想到,其实要吓那些动物,只要有一个人在火光跟前手舞足蹈一番,影子就会将动物吓跑了。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她做着这些联想的时候,林一静走到了一块石头跟前,并且弯下了腰。她顿时感到脸热心跳,因为林一静从石头上拿起了他刚才晾在那里的手机。她就红着脸跑过去,从林一静手里接过手机,还有卸下来的手机电池,惭愧地说:“对不起,我刚才忘了。”说着就走到火光跟前,借着火光仔细看了看,手机里里外外和电池上,都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水分了。她就将电池装了上去,刚刚合住电池盖,和同有凑了过来:“你可要看清楚啊,一点点、一点点水分都不能有。”说得于晴胆突突的,禁不住又将电池打开,又一次借着火光仔细看了看,又递到和同有面前:“你看看,确实没水了。”和同有却连连摆手:“我只是让你仔细看看,让你小心再小心,我眼睛都花了,哪看得清楚。”于晴就又将电池和手机拿到陈大二面前:“小陈大哥,你再把一次关,手机现在就是咱们的命根子,我越看,心里越没有底了。”
陈大二嘴里说着:“和科长也真是,咱们的湿衣服都快烤干了,手机上那几滴狗屁水珠子还不早蒸发光了?!”但他还是看了看,而且看得很仔细,看完了就麻利地装上电池,合住盖子,然后按开了电源开关。
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将眼睛聚焦在手机的液晶显示屏上,随着一声清脆的电源开启声,液晶显示屏上出现了美丽的亮光,随着跳出了一个和手机形态一模一样的三维动画图案。这图案立即使大家提起来的心放下了。于晴禁不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眼泪扑漱漱地流下来:“太……太好了,总算……好着。”说着泪水涟涟地看着林一静:“关了吧,省点电。”
林一静刚要点头同意,却被她电池两个字提醒了,就说:“看看电池还有多大量。”
话音虽然很轻,却又一次在五个人心中引起了波澜,五双眼睛又一次聚焦在液晶显示屏上,随着于晴纤细的食指伸向触摸式电池显示点,大家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因为手机就是再好,没了电池,这儿没有任何可以充电的东西,手机就成了一块废铁。
液晶显示屏上又响起了一声清脆的鸣音,随着就出现了显示着电池量的长条,长条的实处,是电池存在的数量,空白处代表电池的空缺,这种极其直观的显示,让所有的人立即大吃一惊,心情沉重。因为电池显示条上,长长的、几乎百分之九十的地方是空白的,只有百分之十的地方是实的。
“这……”于晴的声音颤抖起来:“这点电池,连一天都用不了了。”
“如果关机,待机时间还能持续多长时间?”林一静轻轻问。
“你知道……”于晴声音中已经**了哭腔:“你知道我平时都是不敢关机的,所以不知道电池在关机状态下的持续时间。”
“那就赶快关机!”林一静果断地下了命令。
在于晴慌慌的关机声中,和同有声音沉重地对林一静说:“厂长,我老婆就用的这种手机,这点电池量待机时间最多三天,而且打开后说话,最多……最多能持续两分钟。”
“三天……三天!”林一静心里像有一个重锤在敲,他知道三天是很难走出山谷的,那么三天之后,就是到达了山冈上面,也已经无法和外界联系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走出去。但是,像这样的从来没有人烟的地方,是真正的原始状态下的亚热带雨林区。既然从无人烟,就说明这里离人群很远,那么上了山冈,面临的肯定是重重叠叠的大山,当然更是人类难以通过的大山,否则这里这么好的风光,早被人类开辟成旅游胜地了。所以,要走出重重叠叠的大山,还不知道有多么大的困难在后边等着。光是从这儿走到山冈,就差点让五个人送了命,后面的重重叠叠的大山,说不定将耗尽五个人的生命……
就是千辛万苦、历尽艰险走出绝境,又……又能怎样呢?文明社会以往赋予自己的权力、地位、尊严都将荡然无存,人们可能会像当年看鲁滨逊那样,用奇怪的、好奇的、研究的目光看自己,在这样的目光中,自己和动物园里的猴子有什么两样?
想到这里,林一静心中一派凄凉,但他很快让自己镇定了,他微微一笑,轻声说:“今晚怎么还没有野鸡飞进来啊?我可是想吃肉了。”
“就是,”和同有说:“你一说,我也馋了。”
于晴看着黑苍苍的山林,说:“真有意思,今天早晨烧的野鸡,没有任何调料,吃起来反倒比山外面各种风味的肉好吃。”
“这还用说么?”陈大二声音憨憨地说:“要不,如今的人咋会兴起来吃绿色食品呢?”
只有方发民没有被野鸡肉的话题吸引,他的思路依然固定在手机的电池上。“只有三天,只有三天了呀!”他嗫嚅道:“三天如果出不去,我们就惨了,死定了。”
“你这小子尽扫人的兴,谁说三天出不去?”和同有将一根树枝架到篝火上:“我们这儿五个人,就有两个大学生、一个研究生,而且这个研究生还是富有实践经验和理论水平的厂长,就我和小陈的学历低些,但我和小陈有山区生活经验。我们五个人取长补短,那才是真正的天仙配,我就不信我们五个人三天还走不出去。说不定明天就出去了,说不定明天晚上,我们就在家里的餐桌上喝汤呢。”
陈大二笑了:“你说啥,你说天仙配?我怎么记得天仙配都是男的和女的……”说完了又笑起来。
“你还有心劲笑?”方发民瞅着陈大二,陈大二昨天上午给他的那一巴掌印象太深刻了,所以他每对陈大二说话都小心翼翼地:“你还是琢磨琢磨咱们咋往出走吧!”
“这还用我琢磨吗?厂长今天在树林里的感觉你不亲眼见了,厂长只要使劲儿感觉一下,就知道从哪儿最好出去了,所以咱还是安心过好这个夜晚,等着明天干活吧。”
这时候于晴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干了,她干脆将手机装在胸口的小口袋里,并且扣上了扣子。夜晚的风依然是那样温柔,轻轻拂动,带着从山坡上渐渐往出散发的热量,带着树木花草的清香,带着泥土的醇厚的芳香,还有各种知名不知名的山果流溢出来的甜丝丝的味道。于晴仔细地闻着这些味道,心里感到很舒服,同时感觉到小风将这些美好的气息也灌进了她的衣服,这些气息就直接在她的身体上流动。她仔细地感觉这种流动所带来的快慰,禁不住在心里感叹:“原来不穿内衣是这么舒服啊!”
想到内衣,她突然想到了自己晾在石头上的胸罩和三角裤,现在应该已经干了。长期以来,她的胸罩和三角裤都是随时更换的,这两样东西多少年来,都没有离过她的身,她甚至没有想像过不穿戴这两样东西的生活。但是现在,她明明知道这两样东西已经干了,她却不想再穿上,她静静地坐在火堆边的石头上,任夜风裹着那些美好的气息灌进她的衣服,触摸她的身体。
但他们的对话将她从这美好的感觉中拉回到现实,“明天……”她在心里说,“明天还要进森林呐!”一想到森林,她就想到了沼泽和暴雨,不禁毛骨悚然。“而且、而且还有今天晚上呢!”想到这里她不禁看着林一静,切切地问:“厂长,你说今天晚上会很安全?”
林一静点了点头。实际上,他关于今天晚上会很安全的说法是经过认真思考的,蟒蛇是绝对不会再来了。因为所有的动物只要被火烧过,就绝不会再来火跟前,除非这种动物在身临绝境的情况下才会铤而走险。而在这亚热带丛林里,不管是飞禽还是走兽,都有宽泛的生存和生活空间,它们不可能冒险来和它们从来没见过的危险的火进行较量,它们也不会冒险来和它们从来没见过的人进行搏斗。昨晚的蟒蛇,也是出于好奇才来到火堆跟前的,临近天亮时,吸了一口火,也是出于好奇,但这种好奇给它留下了惨烈的记忆,而且火对它的伤害和它的落荒而逃就发生在其他动物的眼前,这个庞然大物遭到了如此噩运,就会令其他动物对火望而生畏。黎明时分,他们都已经被蟒蛇的尾巴扫晕了,正是其他动物乘虚而入的好时机,但他们安然无恙地一直昏睡到了将近中午,就雄辩地说明了这个问题。所以他又一次说:“我感觉到今夜是个平安夜,大家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想尽办法走出山林。”
于晴微微一笑,她已经坚信厂长的感觉是正确的,也就不再思考,轻声说:“那我就在这儿睡了。”
“你不能睡!”方发民叫道:“我知道厂长很厉害,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都睡了,来了一只狼或者别的什么,一口就会咬断我们的脖子。”
实际上林一静也是有这个担心的,但他必须维护自己关于安全的说法,于是他说:“当然大家不能全睡,因为篝火是要不断加柴的,只要篝火一直亮着,我们的安全就会有保证。所以大家轮流值班,小陈这儿有手表,咱们像部队的战士一样,每人值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到了后叫下一个。”
“这太好了!”和同有大声赞扬,其实他的担心和方发民是一模一样的,但只要有人值班,值班的人就会注意观察四周,有了险情,不说别的,就是人的本能,也会驱使他大声喊叫其他人醒来一起战斗。所以他在大声赞扬之后又紧接着说:“虽然厂长说了每个人都要值班,但是不能让厂长和小于秘书值班,从现在开始我值班,我值三小时,就到一点了,然后陈大二值班,值到凌晨三点,陈大二之后是方发民,值到五点,天就亮了。天一亮,啥动物都不会来这儿了。”
和同有说这些话的时候一派豪气,虽然他说完了林一静和于晴都表示他们也要值班,但由于他的坚持,加上陈大二的附和,他的建议就变成了决定。
于是,劳累、惊恐了一天的另外几个人迅速在火堆旁边睡着了,虽然姿态各异,但是大家都睡得很香。陈大二还打起了呼噜,就连于晴也拉起了一丝丝的细鼾,林一静和方发民的呼吸明显地变粗了,这所有的睡眠的声音形成了强烈的催眠曲,不断演奏的催眠曲,使劲儿地拽着和同有的眼皮。他用左手掐着自己的右手背,让疼痛驱散自己的睡意,尽量睁大眼睛,注视着夜幕里一双双绿灯笼一般闪烁、明灭的动物的眼睛。但很快,这些令他恐怖的眼睛在他的眼里变成了一只只可爱的萤火虫儿,萤火虫儿渐渐地从他的眼睛走进了他的梦,他又一次像黄昏时一样睁着眼睛睡着了。睡梦中,又梦到了山区、丛林、篝火和值班的他,于是他猛然从梦中惊醒,还没睁开眼,就想到该叫陈大二值班了。但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天已经大亮了。东边的山顶上,飞起了一片片灿烂的朝霞。他四面一看,发现大家依然睡得很香,而篝火已经燃尽,只有几点点红的火星在早晨的风里闪烁着。他不禁在心里感叹,林一静这家伙真是个神啊!他说安全竟然就真的安全。想到这里,他大声喊:“起来、起来,太阳都晒到了!”
陈大二一骨碌爬起来,见天已经亮了,不禁揉着眼睛问:“为啥不叫我值班?!”
“看你睡得恁香,我忍心吗?”和同有看看大家:“看着一个个都睡得恁香,最后我谁也不忍心叫了,我值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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