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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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二不禁感动地看着和同有:“和科长,你真是活雷锋啊!今天白天你就别干活了,你躺到悬崖下面的荫凉处睡觉吧。”
林一静一直没有吭气,在和同有的呼唤声中,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是被惊醒的。天都大亮了,依然睡得这么沉,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看了一眼火堆,看见火苗子已经完全没有了,在早晨的带着露水味道的清风里,火堆外面的灰烬不断地被一丝一丝地吹开,于是就有一点一点暗红的火星闪现出来。林一静立即明白,和同有也是睡了一个晚上,他肯定是害怕大家说他睡着了,所以还没有来得及再续上柴禾,就慌慌地将大家叫醒。
由此可见,只要有火堆,只要在悬崖这里,夜晚将是非常安全的。这也正是自己昨天晚上所预言的。但他知道,和同有和方发民打心眼儿里是不会相信他的这个预言的。对这个预言最好的证明就是和同有也睡了一个晚上,所以必须不动声色地将和同有也睡了一个晚上的事实挑明了,才能证明自己预见的正确性,让他们四个人打心眼儿里佩服自己神奇的预见、超人的智慧,从而强化、甚至神化自己在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于是他蹲到火堆跟前,捡起一根树枝,似乎很不经意地拨着火堆,突然感到火堆里有一团肉乎乎的东西,他立即联想到可能是昨天晚上飞进火堆的野物,于是他有意识夸张地耸耸鼻子,并且吸出了响响的两声:“这么香!”
这一声立即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随着他的拨动,一只已经烧焦了的野物出现在灰烬里,出现在宜人的清风里,出现在明丽的曙光里。方发民第一个冲了过去,立即将那团烧焦了的野物提起来,禁不住遗憾地喊叫道:“和同有,你是咋搞的,这肯定是一只野鸡,你为啥不把它早点拿出来,都烧成这样了,这还能吃吗?好不容易有了肉,还被你毁了!”说着就想将那团东西扔在地上。
陈大二立即赶了过去:“别!别!”顺手将烧焦了的野物接过来,一只手掂着一条腿,几乎没有使劲儿,只一撕,野物就变成了两半。两半野物像几何学里的剖面图一样,里里外外都展现在大家面前。野物的皮已经完全烧焦了,有些地方甚至炭化了,但里面的肉还很好,颜色鲜嫩,甚至飘着浓浓的肉香。这香味一下将大家的胃口都吊了起来,陈大二自己也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并且听见自己的肠子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但他还是微笑着将半只野物递向林一静:“厂长,你吃吧,里头的肉还很好吃呢。把外边烧焦的剥掉。”
林一静却没有接,他已经从火堆边站了起来,并且扔掉了手里的树枝,他刚才在拨动时已经感到里面还有一团肉乎乎的东西,但他有意不拨了,他说:“再有一只就好了,烧焦了也不怕,里头的肉还不少咧。”遂转脸问和同有:“火堆里面,还有没有?”
“这个……”和同有立即面红耳赤:“大概、可能……”说着蹲到了火堆旁,拿起树枝去拨。
他的脸色和动作立即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方发民皱了皱眉,不屑地说:“老和,你这是咋回事?你眼睁睁地瞅着火,还能不知道火里有没有野物?还能眼看着野物烧得像炭一样也不捡?!”
和同有就在这时候拨出了另外一只烧焦了的野物,边将野物从灰烬里拿出来,边掩饰地说:“我哪顾得管这些吃的东西,我两只眼睛一直瞅着外边的动物呢。你说,是吃的重要,还是大家的安全重要?”说到这里,他突然感到理直气壮,但脸上的红色还没有褪尽。
还没待方发民反驳,诚实而又忠厚的陈大二说话了,他将手里烧焦了的野物,一半递给于晴,一半递给方发民,在说话的同时又弯腰将火堆里那只野物提起来:“和科长,你也别说了,大家都知道你也睡着了。睡着了就睡着了,也没啥嘛,厂长本来就说晚上会很安全,我们本来也就不害怕。”说着将这只野物也撕开了:“你看看,这只比那只烧得还厉害,皮全变成炭了,好肉烧掉了不少。”
方发民却不同意陈大二的看法:“这真让人后怕,一群人都睡死了,万一来只狼呀,豹子呀什么的,还不把我们五个人的脖子都咬断了!”
这时候于晴说话了,一向温和的于晴,意识到和同有睡着了之后,还是吓了一跳:“和科长,虽说我们感到晚上很安全,但是也必须有篝火呀,动物就害怕篝火,并不是害怕人,所以没有火还是挺吓人的。”
一听这话,陈大二愣了一下,提着那只烧焦了的野物站了起来,两眼瞪着和同有:“和科长,这一说,确实挺吓人的。我从这堆灰看,这火最多只着了半夜,而且咱们的柴禾还原封不动地在旁边放着,起码整个后半夜是没有火的,万一有个动物这个时候来了,我们……嗳呀!我不说了,你想想,你想想你做的这事……”
方发民手里掂着半只烧焦了的野物,在于晴和陈大二批评和同有的时候突然很崇敬地看着林一静。就见林一静这时候并没有注意火堆,也没有注意眼前的人,而是微笑地看着乱石坡下面的山林。从东面山顶上泻下来的曙光,映在林一静的脸颊上,呈现出明丽的粉色。方发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林一静,耳朵里听着陈大二和于晴对和同有的批评。当他们的话音完全落了,和同有嗯嗯啊啊地很难再编出谎话的时候,方发民才想起说话:“其实……其实他睡不睡着无关紧要,我就是想,厂长的话怎么这么准,他说晚上安全,就果然安全,火堆几乎灭了,动物都没有来。到底是动物怕火呢,还是怕咱们厂长呢?”
这一问,一下子让于晴大吃一惊:“就是,你一说我也觉得奇怪,咱们就加了那一点柴禾,火最多着两三个小时,没有火苗了,动物怎么还不来?”说着看着陈大二:“而且你昨天晚上还说过,这些动物里头有豹子,有野猪……”
“确实,确实有豹子也有野猪,还有一些我们叫不上名字的、但也会吃人的动物。”陈大二说:“就是,他们为啥不来呢?”
和同有这时候脑子在飞快地转着,他知道,这几个人已经完全识破了他的谎话,就是再编也不可能编圆了。在他们的议论声中,他想,千万不能因为这个,给厂长留一个自己爱说谎话的印象,必须立即改变这种被动的局面,让厂长不但不讨厌自己,而且更加喜欢、信任自己。他下意识地拽了拽赘疣上的三根毛,还真怪,这一拽,拽出了他的灵感,于是他立即站起来,声音朗朗地说:“昨晚我确实睡了,你们知道我为什么敢睡吗,因为我看见厂长睡着了头顶上发着光,周围确实有不少动物,但它们的眼睛并没有看着火苗子,而是看着厂长头上的光。我就想试试,不给火堆里加柴,直到没有火苗子了,看看动物还敢不敢接近我们。后来发现没有火苗子后,动物反倒离我们更远了,我这才发现它们是害怕厂长头上的光,而不是害怕火。发现这个我才放心了,厂长本身就是我们的保护神,而且他已经说过晚上会很安全,我何必还要再值班呢?所以我就睡了。”
“真的啊!”陈大二惊叫道:“这真是不得了!”又挠挠头,自言自语地说:“我多少次跟厂长出去,也没发现有光啊!”
声音虽然很轻,是说给自己的,但是大家都听见了。
和同有立即接着他的话说:“你平时跟厂长出去,能跟厂长住在一个屋吗?肯定不能,既然不能住在一个屋,你怎么能发现厂长睡着后头顶上有光环呢?”
“对对对,”陈大二笑了:“怪不得!”
方发民却不以为然,手里拎着那半只烧糊了的野物:“你这话我怎么越听越不对劲呢,你不是编瞎话掩饰你的过错吧?”
其实于晴在听了和同有的话之后,就已经深信不疑了。她立即联想到了刚进沼泽时,厂长腿上一只蚂蝗都没有的情景;他们走进森林后,厂长在遇到沼泽时,专心致志感觉环境的表情,后来事实证明他的感觉是百分之百准确的;在大暴雨制造出的漆黑恐怖的气氛里,厂长对于暴雨结束时间的预测也是百分之百准确的;在暴雨将他们划在树上的记号冲得荡然无存的时候,厂长关于走出森林的方向的感觉,事实也证明这个感觉是百分之百正确的;还有走出森林之后,大家被白色的雾气团团包围着的时候,厂长甚至准确地说出了走出白雾的步数……想到这些,她不禁看着林一静,发现林一静还是刚才那样,一动不动地面朝乱石坡站着,静静地注视着乱石坡底部,似乎对周围几个人的议论充耳不闻,完全是一种王者的风范。于是她立即将食指竖在双唇前:“嘘——”然后压低声音说:“别说话,厂长正在感觉着我们的前途呢!”
陈大二立即重重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对对,不要说话,不要影响厂长的感觉。”说完了突然觉得自己的声音太大了,禁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虽然这个神话是和同有制造出来的,但是和同有还是立即听从了于晴的话,并且悄悄地从厂长身边走开,甚至夸张地高抬脚,缓缓落,走出了一种狐步。然后一声不响地坐在石头上,吃起了手里烧焦了的野物。
方发民虽然不相信和同有的话,但是大家所制造出来的气氛又深深地感染了他,而且那堆灰烬就在他的眼前,他的手上就提着那半只烧焦了的野物。他不禁想:说和同有的话是假的吧,那为什么没有火了,动物还不来袭击我们?这些动物中不可能没有食肉的猛兽,而且在这种原始森林里,这些猛兽肯定没有见过人,更没有吃过人了,就是出于好奇,它们也想尝尝人的味道,它们为啥不来呢?难道厂长头上真有光环吗?难道他真的有特异功能吗?想到这里,他不禁将探究的眼光投向林一静的脸膛,他发现林一静的脸膛上确有一条明亮的色彩,而且这种色彩紧紧地贴着他的面部曲线,其实这是早晨的曙光从山顶上泻下来照在林一静脸上的。而方发民恰站在林一静的西边,逆光观察林一静,自然有了这样的效果。但是在眼前的神秘的气氛中,他这个大学本科毕业生,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个基本的科学常识。他呆呆地看了林一静半晌,实际上是看着那条美丽的光的曲线半晌,看见林一静依然是那样安静、沉着、怡然自得的表情,他心里不禁胆突突的:这家伙,这老家伙,真有点神吗?看、看来,确实有点神呢!
实际上,林一静在听了和同有的话之后,心里非常满意,从发现和同有也睡了一个晚上那一刻开始,他就期望达到这样一种效果。当和同有说了假话之后,他顿时感到和同有这个人很难信任,虽然和同有所制造的谎言,是他此刻最需要的,但他还是从心底深处生出了对和同有的反感。按说他应该立即对大家说:“我怎么可能有那种功能呢,那我不变成神了吗?”但他知道,他正是想让大家在心目中将他视若神明。于是,他就作出仔细感觉、观察的样子,似乎由于专心观察,根本没有听他们的所有对话。而他们正是在对话中,相互间不知不觉地将他神化了,并在心底深处,对他形成了强烈的敬畏感。这样一来,就是所有人都清醒地意识到不能走出山林的时候,他在他们心中已经占据了至高无上的位置。他就不用再担心文明社会所赋予他的职务、权力,和在五个人中间形成的秩序,特别是长期以来,他在他们面前说一不二的尊严,在这纯自然、纯原始的环境里发生改变。
想到这些他心里美极了,他注意到他们四个人正小心翼翼地站在他的身旁,一声不吭地观察着他的表情,他就让自己这种安静、沉着的神态持之以恒地保持着。直到他觉得气氛已经造得很足的时候,他才将右手缓缓地抬起,用一种自然而又优雅的姿势捋了捋他的头发。这一捋使他想到了昨天晚上对身体和衣服的清洗,清洗之后他的面部和头发都是干净的,身上的衣服也是干净的,这样一来,他的所有表情都由于干净而容易产生神秘感,并给人以美的、富于联想的感觉。当他的手缓缓垂下来的时候,他有意作出惊讶的表情,缓缓地扫视了大家一眼:“你们怎么都不吭气了?在想啥呢?”
除了和同有,其他三个人都被林一静神一般的姿势和问话感染着。于晴反应最快,立即说:“我们不敢打扰你,我们知道你现在观察和思考的,都和我们的命运息息相关。”
方发民连连点头:“嗯嗯,是的。”
陈大二心里很高兴,他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他的心情,他只是大咧开嘴,朝林一静无声地笑着。
在这样的气氛里,和同有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只有继续自欺欺人的做法,林一静才不会对他产生反感。所以他让自己的笑容尽量丰富着,让自己的声音尽量甜美而富有弹性:“厂长,你刚才肯定已经感觉好了,请你下命令吧,我们怎么办?”
林一静毕竟是特别清醒的,他知道目前对自己的神化活动只能到此为止。今天的探路工作十分重要。如果如自己所期望的,乱石坡下面的沼泽只是窄窄的一条,那么今天怎么也要想办法通过它,从而尽快到达山顶,和外界取得联系。这样就不用担心电池只有三天的待机时间了,也不用担心文明社会所赋予的秩序在五个人中间发生改变,更不用担心他的厂长职务受到威胁,也不需要再装神弄鬼似的去假模假式地感觉什么、预测什么。所以他在和同有的带有明显讨好性质的问话中,声音很轻但掷地有声地说:“今天从乱石坡这里一直往下,”他指着对面的山崖,指着那块隆起的、与乱石坡相呼应的山体,“直行向前,寻找走出森林的道路。”
方发民立即赞同:“厂长,这就对了,咱们还得想法出去。今天上午如果能和外界联系上,说不定下午就到家了。”说着掂掂手里那半只烧焦了的野物:“在这儿过的是啥日子,你看这东西能吃吗?”
和同有唯恐由于烧焦了野物而再一次被大家攻击,所以立即接着方发民的话:“啥日子?能吃到这就不错了,要不是厂长,你连这都吃不到呢!你没想想,不管是野鸡,还是其他会飞的野物,能不知道火厉害?就是不知道,在飞进火的那会儿,也会被火烫住而飞走啊!为啥不走呢,还不是因为厂长,因为厂长头上有光环,它们就甘愿为厂长而送命,甘愿将自己烧死,供厂长食用,你知道这叫啥精神吗?这叫献身精神!”
林一静不愿意让和同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如果今天再找不到出路,和同有可能就不会这样说了。因为在另外三个人心中,他已经神化了,而和同有的语言是加速这个神化过程的催化剂,正因为如此,和同有本人就不会在心中真正崇拜他,所以必须用另外一种方式,让和同有心悦诚服地将自己看成神。所以他说:“别说了,咱们先把这个东西吃掉吧。肯定没有昨天早晨的好吃,但毕竟是真正的野味,应该是不难下咽的,吃完了喝点水,就往乱石坡正北面出发。到坡底那里,每人再吃一点木瓜或者菠萝蜜,然后就进森林探路。”
太阳很快爬上了东面山顶,但它红彤彤的脸膛还半遮半掩在山顶上的丛林后面,从乱石坡看过去,太阳变成了不规则的一条条的红,就像一个美丽的少女爬在窗格子后面羞答答地观察着窗外多彩的世界。林一静他们就在这时候吃完了木瓜和菠萝蜜,趁着阳光还不十分强烈,天气还不十分炎热,空气还不十分燎人,就掂着手里的棍子,大踏步朝坡底的森林走去。
由于有了昨天的经验,他们走进森林的速度加快了,依然是陈大二与和同有在前面开路,林一静跟在他俩后面指挥着方向,方发民和于晴在后面的树上做着记号。在离开悬崖的时候,方发民曾提出,可以不拿木炭条,不做记号,厂长就能感觉到走出森林的方向。但他话刚说完,于晴就义正辞严地驳斥了他:“你以为厂长那么轻易就感觉了?那需要费多少神?损耗多少体力?我爸爸厂里就有一个气功师,他轻易不给人发功,只要他发了功,起码要休息半天才能恢复精神。所以我们不愿意让厂长费神费力,我们宁愿自己多费点劲,也要保护厂长的身体和精神。”
这话让林一静很感动,但他没有吭气。他发现走进森林以后,于晴、陈大二、方发民心里很踏实,觉得跟着厂长就什么也不用怕了,所以无所畏惧。只有和同有时不时地东张西望,俨然一副心怀鬼胎的样子。林一静看在眼里,进一步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如果今天能找到出路,就再好不过了。他甚至可以在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对冥冥世界中他认为根本不存在的主宰烧香磕头。但如果遇到的沼泽是宽阔的,甚至像昨天遇到的那样,根本看不到头,那么,纵你有千般本事,也不可能在几天时间内走出这片险恶的绝地了,很可能就要在这里渡过余生,那他就要迅速采取措施,从心灵上彻底征服和同有。原本他以为占领自己以外的四个人的心灵是艰难的,没想到仅一天一夜时间,就使三个人完完全全地崇拜他了,只剩下和同有一个人,“工程”量就小多了。他坚信用不了两天,和同有也会在心中对自己服服贴贴的,而且不会像今天早晨那样违心地去做,而是发自内心地、心甘情愿地去做。

森林里的阳光花花点点的,而且不断晃动着,开始进入森林时,这种花花点点的阳光还灰蒙蒙的,渐渐地,阳光明亮起来,流荡在森林里的粘稠的湿气将这种花花点点的、晃动的光点滋润得水叽叽的。树顶上依然像昨天一样,时不时地掉下来一团或一滩粘乎乎的液体,让他们防不胜防,好在他们昨天已经习惯了这种液体,所以当一大滩液体又一次落在和同有的脖子上时,他没有像昨天那样感到恶心,迅速伸手去抹掉,而是根本没有理睬,甚至戏谑地说:“树见了我们还流口水呢!”
于晴一听这话,心里面就腻歪歪的,恰在这时一滴液体落在她的耳朵上,她本来已经习惯了,也已经不再去理睬它、擦它了,但是和同有的比喻让她感到恶心起来,她禁不住抻着衣袖、擦着耳朵,同时悻悻地对和同有说:“和科长,你别恶心人了,你想想口水流到人身上是啥味儿?你想想人唾在你脸上,你能不擦吗?你也不比喻个好点的,比如说树的眼泪呀什么的。”
话一落音,陈大二就笑起来,老实人一笑起来就嘿嘿有声,笑得于晴不好意思了:“小陈大哥,你笑啥?”
“嘿嘿,我笑……”陈大二依然没有停止用棍子探路:“我想眼泪滴在人脸上也不好吧?”
“那怎么也比口水好啊……人们一激动,就淌眼泪,眼泪多么纯洁呀?!”
就在他们说笑的时候,林一静在微弱的光线里又看到了大树根部湿漉漉的印痕,看到了巨大的榕树枝干上长出的绿色的苔藓。他只觉心中轰然一响,头皮顿时发麻了,耳边不禁响起苍苍的哀声:“完了,这里果然有沼泽,而且很宽,根本看不到边,要想从这里通过沼泽,最少要有半个月,甚至几个月的时间。实际上半个月和几个月甚至一年的时间是一样长的,因为半个月以后,手机就完全不能使用了,只有用双脚走出密林,走出重重叠叠的大山。到那时,就是走出密林,就是回到文明社会,自己原有的一切已经完全改变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凄然,但他立即意识到,眼下不是凄凉的时候,而是立即做好在这里长期居住的准备。那么,最重要的,就是自己昨天以来已经在做着的——千方百计在他们心中重新树立自己至高无上的位置。现在,陈大二、于晴、方发民已经不在话下,他们已经诚惶诚恐地将自己奉若神灵,只有和同有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是不一样的,如果发现要在这里长期待下去,第一个起来反对自己的,肯定是和同有!
所以必须征服他,而且就在现在。
于是,林一静在大家的议论声中,在陈大二和和同有走到沼泽跟前,距离沼泽只有一步的时候,他突然说:“小心!”
陈大二立即停住了步子,和同有却没有在意,依然应着于晴的话:“什么眼泪呀,纯洁呀,都是你们小知识分子的情调……”说着往前迈了一步,他的清脆、湿润的语言突然间变了调:“啊呀!”
随着这一声叫,和同有在一瞬间掉进了沼泽,这次掉下去不像昨天,昨天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每走一步都要用棍子在前边的落叶上戳戳打打。而今天,由于对森林熟悉了,加上大家的心里已经没有昨天那样紧张,气氛反而很活跃,甚至对树上的液体开始形容起来。所以和同有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一步踏进落叶下的沼泽里,虽然他听见了林一静的提醒,但由于他从心底里并没有将林一静视若神灵,也就没有将他的话很当回事,他往前走的速度自然没有丝毫减慢。与其说他是掉进沼泽里,不如说他是栽进沼泽里。准确地说,他是一步踏进落叶,脚下一陷,身子立即朝前扑去,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他的声音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发出的。等他的声音一落,他整个人就扑进落叶里,落叶被他的身子砸开了,飞向了两边,稀软的沼泽立即迎接了他的身体,并且迅速将他“吸”了下去。他还没来得及喊第二声,他的嘴就已经被稀泥堵住了。
毕竟有昨天与沼泽周旋的经验,所以陈大二一见和同有掉进去,就立即站在原地没动,同时迅速伸出手,去抓和同有,却没有像昨天那样抓住和同有的手,因为和同有的手已经扑到前面的沼泽里了。于是,他急中生智,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脖子,使劲往外拽,同时感觉到林一静已经像昨天一样,抱住了他的腰。于是他放心大胆地使劲将和同有往出拉,倒是觉得没有像昨天那样吃力,只一拉,和同有就一条肉一般,从沼泽上移动过来。这使他非常高兴,他一边大喊:“和科长,你赶快抬起头,呼口气。”一边往外拉着。也许是劲儿使猛了,和同有一下子被拉了出来,陈大二也稳不住身子的重心,朝后面倒去。于是陈大二仰面朝天倒在落叶上,一身稀泥的和同有,一半身子压在他的腿上,一半身子倒在落叶上,身体剧烈地扭动着,像从泥潭中蹦出的鱼在作濒死的挣扎。
林一静立即走到和同有跟前,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提起来。这时候于晴也跑过来了,陈大二也爬起来了。就见和同有脸上全是泥,一片模糊,不见鼻子、眼睛和嘴巴。林一静麻利地伸出手,迅速而又准确地将大拇指和食指伸进和同有的嘴里,往外一拽,拽出了一团泥和草,直到这时,才听见和同有“啊——”的一声叫,随后就是翻江倒海一般的咳嗽。咳嗽的声音浑浊不清,一大滩一大滩的泥水从和同有的嘴巴里喷射出来,林一静就在和同有的背上拍着,安慰他说:“轻一点儿咳嗽,别再将泥吸到肺里。”
方发民被和同有的惨相吓坏了,他没有想到大家正在谈笑之间,和同有突然遇到了灭顶之灾。他的身子禁不住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异常急促,就在这时候他想到了林一静的那一声提醒,他是清晰地听见了林一静说出的两个字“小心”,他在林一静的话音中就猛然停住了步子,除了和同有,所有的人都猛然停住了步子,于是就和同有一人栽进了沼泽里。想到这些,他油然地增加了对林一静的崇敬。
就在这时候,和同有的咳嗽有了间歇,随着是长长的一声吸气,同时伴有大难过后的悲鸣:“哦哦哦……”声音含混不清,却满透着悲怆。
方发民就在这时候才往前走了一步,离浑身是泥的和同有近了一些,说:“这也是你自找的,厂长那么大的声音提醒叫小心,大家都小心了,都停步了,就你慌着往前走,这不,要不是小陈师傅和厂长抢救及时,你不是被闷死了,就是被呛死了。”
方发民这话说得非常及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陈大二心里想:就是,你急啥呢?你这不是急着送死吗?你都发现厂长头上的光环了,你还不听厂长的?你看,你不听,来事了吧!
方发民的话,顿时使于晴想起厂长刚才的提醒,心里也在纳闷:就是,这家伙一说话脑袋就不管用了,连厂长的提醒都当耳边风!
林一静一直将和同有扶着,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着,他知道大家这时候都在反省着自己,回忆着刚才的情景。“这就行了”,他在心里说,“目的已经达到了。”于是,他一边拍着和同有的背,一边说:“别再说小和了,也怪我刚才声音太小。”
“不……不小呀、厂长……”和同有嘴巴里的泥虽然还没有清干净,但他被厂长的救护深深地感动了,他用带着泥水的声音说:“你说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我就是没在意,才……”说到这里他不禁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厂长,今后你的话就是圣旨……”
林一静知道和同有说的是心里话。和同有差点儿搭进去了性命,才悟出了这个道理,他心里顿时感到非常满足。“这下好了,虽然大家还没意识到在短时间内走不出沼泽了,但自己已经牢牢地控制了大家的心灵,往后的日子就好过了。虽然是在这完全原始状态下的亚热带丛林里,虽然生存条件远不如文明社会,但这里有甜美的野果,有完全可以供五个人食用的数不清的丛林动物,还有在文明社会永远也呼吸不到的清新的空气,有在人类可以到达的地方根本看不到的自然景观,还……还有美丽的于晴在这里呀,虽是出于无奈,但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也并不是很差的呀!”
想到这里,林一静果断地将自己心中对文明社会所赋予他的地位、荣誉的向往驱除干净,他用两句古语告诫自己:“识时务者为俊杰!”“既来之,则安之。”他庆幸自己从昨天开始就已经敏感地意识到了他们所面临的处境,今天的发现又进一步印证了他的预见的正确性,这应该说自己是“识时务”了;自己从昨天开始就已经在做着万一走不出丛林的准备,并且在今天已经迅速地完成了在这里长期居住的心理准备和环境准备:这个环境里,最重要的就是人的环境,这应该说自己是“既来之,则安之”了;重要的是,从现在开始,自己不能有丝毫麻痹,要不断增加自己在另外四个人心中的神秘感,同时指挥着他们步调一致地、持之以恒地与自然战斗,直到走出丛林。
想到这里,林一静心中得到些许安慰,但他内心深处还是无比悲怆的:就是在这里占山为王般地生活,生活条件再好,也比不上山外的文明社会呀!就是自己在他们心中再怎么至高无上,也只有四个人呀,算上自己,才五个人呀!哪能比得上几千人的大厂?所以能出去还是尽量出去!
虽然这些心理活动是漫长的,但在林一静,却是片刻间完成的,他几乎接住了和同有的话,声音很轻但充满温情地说:“别再难过了,你那身上、脸上的泥得赶快洗洗,特别是你嘴里的泥,要用水涮一下,一定要涮干净!”
“就……”和同有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哀痛,边哭边说:“就这样、样吧,我这人没做啥亏心事呀,倒霉事儿咋都摊到我头上了?”
“快去洗吧。”林一静又在他的背上拍了拍:“那边就有水,走,我这手也该洗洗了。”说着就朝左边的一条小水沟走去。
水沟里的水流很细很小,但很干净,水几乎一动不动,但细致的林一静还是发现了它的流淌,因为水上面有漂浮的落叶,落叶在缓缓地、不易察觉地动着。这种流淌让林一静心中一动,因为水只要流淌,就是由高向低的,于是他立即断定,水是由北向南流淌的,而且他认为自己的判断非常准确,因为他从一走进森林开始,就处处留心,注意把握方向。这样看来,自己对沼泽的判断是正确的,水既是由北向南,就说明北边高南边低,就说明这片沼泽是倾斜的;既然倾斜,就说明北面高处,要么不是沼泽,要么沼泽很浅。
这个判断使他精神一振,对文明世界的向往顿时使他热血沸腾,如果能在一两天之内到达山脚,然后迅速到达山顶,说不定就能跟外界联系上,那么……他禁不住对着水沟里的水笑了。
就在这时陈大二和于晴扶着和同有到达水沟旁边,和同有的双眼依然被悲痛的眼泪模糊着,陈大二却发现了厂长突如其来的笑,他从来没见过厂长这样笑过,所以他吓了一跳:“厂、厂长……”他结结巴巴地叫道:“你……”
一静知道自己突然喜形于色的表情吓住了陈大二,就一边在水沟里洗着手一边说:“没想到森林里还有这么净的水,小和,重要的是要冼干净你的嘴巴,把嘴里的泥全涮出来,咱们还要想法尽快走出沼泽呢!”
站在一旁的于晴一听走出沼泽,立即高兴地问林一静:“厂长,这、这沼泽能出去?”
不远处就站着方发民。于晴和陈大二扶着和同有去洗了,方发民却看着和同有刚才陷下去的地方,和同有刚才是栽下去的,当时就将落叶砸开了一片,他的整个人也一块石头一般地迅速朝稀泥里陷去,但当他被救出来后,仅仅一会儿时间,那片陷进和同有的沼泽,现在已经完全不见了,被和同有的身体砸开了的落叶,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平展展地铺开着,一眼望去,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乎这里还是那原始的状态。这就让方发民十分恐惧,他不由看了看自己脚下,自己也在落叶上站着,自己脚下的落叶和和同有刚才陷进沼泽处的落叶,几乎一模一样,这就使他连一步都不敢挪了,他在心里感叹着:“为什么厂长能知道哪处落叶下是沼泽,哪处落叶下是地面呢?厂长真神了,他只喊了一声‘小心’,就把大家的脚步拦住了,也就和同有没有及时停下步子,立马就一头栽进沼泽里!”于是他转过头去,看着已经洗完了手的厂长正站在小小的水沟旁边,树顶上撒下来的圈圈点点的阳光在他的身上、脸上跳荡着、闪耀着,而他一脸的沉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的眼睛似乎在向远处张望着,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但他的神情让方发民越看越崇敬:怪不得和同有看见他头上有光环呢,怪不得野兽都不敢来我们跟前呢,怪不得我们在大雨过后的密林中还能被他领出丛林而没有迷路,他真、真是个神人啊!
虽然这样想着,但他还是一动不敢动,他等着厂长的指示。他真害怕自己一步迈错了,也像和同有那样栽进沼泽里,而他们几个都不在自己身边,等他们跑过来救自己,自己很可能已经完全陷进沼泽了,沼泽上的落叶又迅速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他们连找都找不到了。
林一静微微一笑,像以往在厂里那样悠然自得,回答于晴说:“我刚才仔细感觉了一下,我们面前这片沼泽,是沼泽地最窄的地方,离山脚最近。所以我们必须从这里穿过沼泽,到达山脚。”
“穿过沼泽?”于晴两眼睁得很大:“这块沼泽比昨天那块沼泽还吓人呢,一眨眼,人就不见了,怎么从这儿穿过去呀?”
方发民离他们不远,他完全听清楚了厂长和于晴的对话,禁不住说:“是啊,怎么穿过去啊?还有,我从这儿走到你们那儿,没有危险吧?”
林一静没有回答于晴,也没有回答方发民,而是看着和同有,和同有干脆整个人躺在水沟里,整个身子在水沟里拱动着,水沟里清澈的水顿时变浑了,而和同有身上的衣服却很快变得干净起来,与此同时,和同有嘴巴还没有停,张开嘴猛噙一口水,又使劲儿吐出去,从嘴里吐出的水,开始浑浊不清,到后来就和水沟里的清水一模一样了。但是和同有还在一口一口地噙着、喷着,身子还在一下一下拱动着,站在他旁边的陈大二就说:“和科长,我看行了,你省点劲吧。”末了又补充了一句:“你喷水的劲儿太大了,喷出的水柱像鲸鱼一样。”
和同有这才停止了动作,缓缓地从水沟里爬出来,一身的湿衣服贴在他的身上,头发也紧紧地贴着他的脑袋,赘疣上的三根毛也贴在下巴上,浑身上下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他就这样站在水沟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头看着林一静,说:“厂长,我这已经是二世为人了,不不,算上昨天那一次,前天那一次,已经四世为人了,都是厂长你救了我,我这命已经是白赚的了,你吩咐吧,哪儿最危险,我上哪儿!”
林一静微微笑着,笑得还是那样不显山不露水,然后说:“你先上来吧,咱们合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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