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山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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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娇生惯养的方发民,从来没有这样喝过水。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会在奔流的山泉边,不用任何器皿,直接用嘴巴,动物一般地对着泉水喝。但当他一口气将肚子几乎喝圆了以后,他才感到山泉水是这样地好喝。禁不住感叹道:“从来没有喝过这么甜的水。”他抹了抹溅在脸上、脖子上的水珠,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欢喜张扬开来:“快来喝呀,难道你们不渴吗?”
其他人却没有动,因为一到峭壁跟前,林一静就看向于晴腰间的手机。于晴会意,立即将手机取下来,打开一看,液晶显示屏上依然什么信号都没有。她突然想到有时候传呼机的信号比手机强,而在这群人中,只有陈大二一个人带着传呼。按说她也配有传呼,但为了不影响她的体形、曲线,她平时都将传呼机放在手提包里。和同有平时是带传呼的,但他也是放在包里。他曾经说过,“我这么短个人,腰里再鼓个疙瘩,不就显得我更短了吗?”方发民是从来不带传呼的,他把厂里配的传呼扔在抽屉里,他在多种场合说过,“一个人得有自己的时间,这个时间是不能让任何人找到的。”所以在厂里就形成了一种很奇怪的现象,找厂长容易,找其他科长都容易,只有找方发民不容易。想到这些,于晴突然感到无比羞愧,自己过去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妄自尊大的人呢?不想!不想了!!于晴对陈大二说:“小陈大哥,你看你那传呼有信号没有?”
陈大二立即将传呼拿下来,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盯在了传呼机的液晶显示屏上。和手机的屏幕一样,传呼上也是任何信号都没有。
于是,林一静仰脸看着峭壁。其他人也像林一静一样仰着脸向峭壁上张望着。显然,他们在寻找登上悬崖的路径。登上悬崖后,手机说不定就有信号了。
但方发民不这样认为,他认为是林一静没有喝水,这些人再渴也不敢先去喝。方发民这才意识到在这群人中,只有他不管什么尊卑上下,所以他和这群人显得格格不入。他看见自己手上有血,这是刚才陈大二将自己嘴唇打破流出来的血,血的颜色已经变黑,是那种紫黑,他就把手伸到山泉下边去洗。心想,我当然和你们不一样,你们都想着往上爬,千方百计地讨好、巴结领导,这恰恰是我不需要的。我不能像他们一样,我得保全我的人格、我的尊严。想到这里,他已经把手洗完了,看着他们几个人还在看着峭壁,便在心里说:“俗!”
于晴一边看着峭壁,一边轻声对林一静说:“厂长,我还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山呢,你看这石头多美!你说是褐色的吧,又好像有红色,中间还有一条一条的灰色和蓝色,太漂亮了。”
林一静没有吭气,两眼还是在悬崖上搜索着。
和同有凑到林一静身边,关切地说:“厂长,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到这个悬崖前肯定也会有路,您先喝口水吧。然后咱们再找路。”
林一静脸上虽然还是那种平静的微笑,但他的微笑不再像以往那样自然、松弛。他朝和同有几乎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然后走向山泉。
这是一股从山顶上、密林间流淌下来的清澈的泉水。泉水顺着峭壁的石缝,冲撞飞泻,水流旁边就飞溅着一滴一滴豆大的水滴。他还没有到流水跟前,水滴已经溅在了他的脸上、脖子上、手上和衣服上。他的皮肤对每一滴水的感受都是非常美好的,似乎每一滴水都从皮肤的毛孔里渗进他的肌肤。“水……”他在心里感叹:“说人是水做的,不仅是一种比喻,实际上也是科学的。人体的80%是由水组成的。所以仅仅缺了一个上午的水,自己的身体就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如果没有精神支撑着,如果大家都像方发民那样,这五个人早就垮了。看来,把精神比做原子弹,是不无道理的!”想到这里,他愈加感到水的亲切。那流淌着的、涌动着的溪流,在接近地面的那一段又呈现出倾泻状的溪流,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清澈,那样的亲切!越接近溪流,溅在他身上的水珠就越多,凉爽、清静的水珠给他的皮肤带来的愉悦感就越强烈,强烈得使他一改以往的矜持,还有两步远,他就伸出双手,然后改变了他那不紧不慢的步子,几乎是一蹿到了溪流跟前,双手呈掬状伸到溪流里,焦热干燥的双手立即感到无比舒服。但是,由于溪流太急,水落在手里,又完全溅了出去。等他将双手抽出水流的时候,他的手里面几乎是空的。他禁不住笑了,“人常说水急无沙,连沙子都存不住,更何况水呢?”笑完了,他又将手伸过去,不是将掬起来的手心直接伸向水流中间,而是让手指头对住水流的边缘。这样,飞溅的水流在手指头肚上碰一下,溅起来,却又落向掬着的手心,很快就落了满满一掬。他立即送到嘴边,几乎是一饮而尽,顿感嘴里、嗓子眼儿里和水流淌过的整个食道,以及最终到达的胃里都生出了无比的舒坦。“痛快!少有的痛快!多少年来都没有这么痛快地喝过水了!”他又将手伸到水流的边缘,又一捧一捧地喝了起来。等他感觉完全喝饱的时候,他的头发已经被水溅湿了,脸上、脖子上也溅满了水,衣服上也大片大片被溅湿了。真是舒服极了,要不是有于晴和几个下属在跟前,他真想脱光了衣服,站在溪流下面,让溪流浇遍全身。他遗憾地转过身,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水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陶醉、带着满足,对着他们三个人说:“快来喝吧,真正的天然甘泉,真正的矿泉。”
其实和同有、陈大二、于晴在林一静喝的时候,呼吸着山泉水散发出来的湿润的、清爽的气息,早已急不可耐地想奔向山泉了。只是因为林一静在喝水,他们不想也根本不愿意去打扰他。看着他喝得那么愉快,他们心里也感到无限美好。特别是陈大二,厂长的每一个细微的心理变化,他都从他的表情中看得清清楚楚。
厂长已经离开溪流了,三个极度焦渴的人却在互相推让着:“你先去,你先去……”
方发民在一边看不过眼,虽然浑身被水滋润得无比舒服,虽然陈大二在两个小时前才教训过他,但他还是忍不住说:“装什么假,去喝不就是了,还推让什么?”
一句话使得正在推让的三个人几乎都愣了一下,但他们这时候顾不得去驳斥方发民,和同有说:“女士优先,于晴你先去吧。”“对对!”陈大二也附和道,并且在于晴的肩膀上推了一下。他的劲大,于晴的双脚就不由自主地朝溪流奔去。“真不好意思,那我就先喝了。”
峭壁下,斜下一片荫凉,喝完水的方发民心满意足地走到那片荫凉里,伸手摸摸荫凉里的乱石,虽然也是热的,但不像大太阳底下的石头那样烫人。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先是坐在石头上,然后仰面朝天躺下去,四仰八叉地睡在那片乱石上,感到身下的石头硬硬地、暖暖地贴在被汗水和泉水浸湿的衣服上,舒服极了。他禁不住想闭上眼睛,倦意也立即袭遍他的全身。他还没有这么累、这么困过,他感觉只要把眼睛闭上,就会立即睡过去。但当他的眼皮即将合起来的时候,一个黑点从他眼睛的余光中飘过,他立即想到这是飞翔在空中的鹰。也许就是刚才那只抓了一只野鸡的鹰。他从书上、电影上早已知道山鹰是山里飞禽中最凶猛的一种,不但可以生擒小动物,甚至还攻击人。而攻击人的最先一招,就是用它们那弯弯的、坚硬的铁钩子一般的嘴,啄瞎人的眼睛。他浑身猛然一个激灵,已经合起的无比沉重的眼皮也猛然张开。
见天上果然飞着一只苍鹰,比上午看到的那只显得更加巨大。也许是现在他躺的地方比上午的地方高多了,他看见苍鹰的翅膀像两扇门板一般张开,而且一动不动,忽然,苍鹰,悄无声息地、箭一般地向山下的树林里飞去。他立时惊呆了,身上的倦意顿时荡然无存。他知道那些小动物为什么会被远在空中的苍鹰抓住,就是因为它那两只巨大的翅膀,它们在飞向猎物时根本没有声响,等到猎物发现它们时,已经来不及躲藏、逃遁了。
他怎么也不敢睡着了,他害怕在他睡着的时候,苍鹰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到达他的身边,等到他感觉到苍鹰的到来时,他的眼睛可能已经被苍鹰啄瞎了。想到这里,他神经质地揉了揉两只眼睛,确信自己的眼睛还存在,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再去寻找那只苍鹰时,却见苍鹰的身影,已经淹没在山下浓密的树林和阳光蒸腾起的雾霭中。他这才收回眼光,看向另外几个人,惊恐地说道:“又有一只鹰,比刚才那只大多了!”
却没有一个人接他的话。他们都看着陡峭的山崖。清净、甘甜的山泉水滋润着他们的身体,更滋润着他们的感觉。他们感到每一根细小的血管里,都涌动着刚才喝下去的山泉水,并通过一丝丝毛细血管滋润着全身的每一处组织。所以,虽然他们还没有找到能够登上峭壁的路径,他们心里却没了从乱石坡走向崖壁的那种焦燥。他们虽然都听见了方发民恐惧的声音,却不屑于应答方发民的话。
方发民自然急了,又叫了一声:“我给你们说安全问题呢,恁大的鹰,随时能够伤着我们……”
和同有对方发民的话反感透了,但他不屑于理这个公子哥儿。于晴倒是作出了反应,没有看他,只是朝他摆了摆手,那是不要吭气的意思。倒是陈大二严肃地对方发民的话作出了反应。长期跟随林一静的陈大二,完全能够从林一静细微的面部表情中感觉到他的内心世界。虽然在别人看来,林一静脸上依然是平静的微笑,但是陈大二感觉到林一静的平静中已经增添了危机感,林一静的微笑里已经透出了焦急,林一静的眼睛一直在朝峭壁观望着,就说明他的焦急、他的忧虑,都是因为找不到上山的路径。所以他特别反感方发民此刻对林一静的打扰,更担心他的话给林一静造成新的压力。所以他狠狠地用两眼睕挖着方发民。
一看见这种凌厉的眼光,方发民立即将手捂到了嘴唇上,那是刚才被陈大二打破的嘴唇。
陈大二这才转过身去,他本来就在离林一静很近的地方站着,所以他声音很轻地对林一静说:“厂长你、你千万不要着急,我再到那边找找,现在还不到两点,上山的路肯定能找着。”
林一静深深吸了一口气,以他丰富的自然知识,他知道在这样陡峭、宽大的山崖旁边,一定是深深的沟壑。所以他应着陈大二的话说:“悬崖的左边和右边都会有深沟,但愿沟壑的崖壁上长着树,咱们先看看左边吧。”
“不用了,”和同有说:“不劳你再走动了,你在这儿的荫凉处歇一会儿,我和小陈去侦查一下。”
于晴立即附和:“对,厂长你歇一会儿,这儿安全,离树林都很远,我们几个侦查完了再向你汇报。”
林一静却轻轻摆了一下手说:“还是咱们一块去吧,峭壁旁边的沟壑,常常是生路,同时也是死路。”说完不容分说地朝左面走去。
陈大二立即赶在了厂长的前面,手里拿着那根棍子。走了两百多米,他们果然看见了峭壁旁边巨大的沟壑。沟壑边缘连接着乱石坡的,是长得杂乱无章的荆棘。也许是长在石头缝里的原因,荆棘棵子虽然矮小但很稠密,每一个枝干和每一根刺都显出无比坚硬的样子。陈大二用棍子敲了敲荆棘,荆棘棵子不是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而是沉闷的震荡声。这震荡声让陈大二皱了一下眉头,但眉头片刻就舒展了,他用泉水滋润过的清亮的嗓音说:“嘻,我不信你还能硬过石头!”说着就将棍子放下,弯腰去搬身边的一块卧牛石。和同有、于晴立即上去帮忙,林一静也弯腰搭上了手,一搭手就喊道:“一二——”大家立即应和:“三!”三字一出口,大家一同使劲,林一静平时总是微笑着的眼睛在使劲的同时都瞪圆了;和同有和陈大二则挣红了脸,于晴虽还是花季少女,但在使劲的时候也露出了咬牙切齿的狰狞样。
虽然四个人将劲儿使到如此程度,石头却没有滚起来,只是动了动。
和同有禁不住朝身后望去,却见方发民根本没有跟过来,而是站在那片荫凉里,两眼看着空中,手里握着一块鹅卵石。和同有就喊:“你小子还不快点过来!”
但是方发民却没有过来,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手握鹅卵石,两眼望天空。于晴就对陈大二说:“推石头就像拔河一样,多一个人大不一样。你喊他,他现在就怕你。”
陈大二就喊了一声,仅仅是一声“哎”,也没有叫方发民的名字,更没有准确的语言意向,但是方发民被这声音威慑住了,陈大二的“哎”字还没落音,他就慌慌地应了一声:“来来来、来了……”
正像于晴所说,多一个人就大不一样。五个人一起使劲,卧牛石立即滚动了起来,压倒了前面坚硬的荆棘,加上前面的坡势低下,卧牛石滚了一下,并未停住,而是一直滚起来,在荆棘前面那片高过人头的、茂密的灌木丛中压出了一条通道。于晴看着石头,高兴地喊道:“这个石头好像知道我们的心,给我们压出一条路。”
还没等于晴的话落音,石头压倒的茂密的灌木丛突然出现了一个缺口。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卧牛石就已经不见了。片刻,就听见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然后又是石头滚动的声音,接着是“沙沙沙”的石头撞击树木的声音,突然又安静了。
方发民说:“石头滚下去了。”
林一静认真地听着,竖起一根指头说:“别吭!石头还没到沟底。”
于是,所有的人都支楞着耳朵静听着。虽然只过了一分多钟,但他们都感觉好像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才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而且显然是石头撞击在石头上。声音中有沉闷,也有响亮,在周围的群山和树林间引起回响,似乎漫山遍野都有石头在撞击。
方发民惊呼:“这、这这沟,可真深啊!”
话音刚落,就听见了沟壑的底部响起一片“呼啦啦”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强,越来越重。
方发民惊恐地张开了嘴:“这、这、这,这是什么声音?”禁不住抓住了陈大二手里的棍子。
于晴也被这声音吓坏了,但她没有像方发民那样失态,她抬头看着林一静的脸,发现林一静额头上的皱纹轻轻动了一下,脸上毫无恐惧之色,这才放心了。随后就听见林一静声音很平静地说:“不用害怕,这是鸟群被惊飞了。”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那种从沟底传上来的声音更加强烈了,强烈到似乎空气都在振动,感到那声音就扑打在他们脸上。
于晴就在心里说:“但、但愿、但愿真是鸟群。”就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一片黑乎乎的鸟群就从沟底浮了上来,出现在他们面前,占满了他们眼前宽阔的视野,而且继续向上飞翔着,像黑压压一大片乌云一般地扑向天空,飞行的方向恰恰迎着太阳,所以一瞬间就遮住了他们面前的阳光,形成了大片跳荡的阴影,并且将沟壑底部的风带了上来。那是清凉的、潮湿的、夹杂着清草气息和鸟粪气息的风。
林一静被这种气息震惊了,这是完完全全原始状态的山林的气息,这是完完全全世世代代久居山林的鸟群,单从这一点,就说明这里是一个从未有人类涉足的地方。这使他的心情无限沉重起来,既然人类从未涉足,就说明这里是远离人类的地方!
远离人类四个字在他的心里响响地敲着,敲得他闭了一下眼睛,心里默默说:“移动通讯网的朋友们,你们可千万要加大这里的功率啊!如果我们到达山顶上,还……啊不不!”虽然是在心里说着,他还是摇了摇头。
当庞大的鸟群从沟底浮进他们视线的时候,于晴他们就已经不紧张了,他们认为小的鸟类组成再大的群体也不可能对人类造成伤害。他们没有林一静那样的忧虑。他们看着、甚至欣赏一般地看着鸟群。
鸟群的飞行若云团在游移,飘移到群山顶端时,天空就是一望无际的开阔,于是,它们在毫无遮拦的天空中长久地盘旋,直到它们对这种盘旋失去了兴趣,才缓缓地朝沟壑底部落去。上来的时候,它们是受惊而起,所以匆忙而又急促;回落的时候,也许是明亮的阳光和像往日一样的山风给了它们安全感,所以它们落得很从容,它们一团团、一片片朝沟底滑翔,间或还杂有清脆的鸣叫声,透射着鲜活的生命气息。
和同有在别人观察鸟群的时候,就开始观察林一静的脸色。他隐约感觉到了林一静心中的沉重。聪明过人的和同有立即沿着卧牛石滚出的通道,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仰头朝峭壁边缘望去。就见峭壁的边缘一如峭壁的表面一样笔直、陡峭、寸草不生,这样就很难从峭壁边缘攀登到峭壁顶端。同时他发现,峭壁上虽然不长草木,却在接近峭壁顶端的地方有一个一个拳头大的小孔。不断有小的飞禽从小孔里飞进飞出,似乎是燕子,又似乎不是。因为离得远,再加上这种飞行物太小,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个一个黑色的飞行的小点,若飘飞的树叶。就在这时候,他耳边响起了陈大二的声音:“和科长,找着路没有?”他没有回头,他知道陈大二就站在他的身边,因为那声音来自他的肩膀后面。他指着峭壁的边缘说:“你看,这儿比正面还危险,从正面上,掉下来也只能掉到乱石堆上,下面的人还可以保护、接应。如果从这儿掉下去,就会像刚才那块石头一样,老半天才会掉到沟底,那肯定是粉身碎骨了。”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来,才知道他看见的大家也都看见了,他感觉到的大家也都感觉到了。和同有就看着林一静:“厂长,你说是么?”
林一静朝和同有笑笑。和同有明显地感觉到,这是一种苦笑。林一静苦笑着说:“咱们走吧,到那边去看看。”
陈大二接着林一静的话说:“就是,这儿根本不行。如果从这儿能上到山上,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咱们还是到那边去看看吧。”嘴里说着,眼睛却朝方发民扫去,他担心方发民又像刚才一样犯毛病,他的眼风非常有力,所以方发民一瞅见他的眼光就连连点头,应道:“走走走,咱走。”
乱石坡上的石头被太阳晒得更热了,脚踏在上面已经感到了石头表面的热量。随着悠悠吹来的山风,石头上的热变成了热的气浪,朝他们的脸上、身上扑去。加上草木水流提供的水分,空气中的湿度非常大。所以这热浪带着潮湿的闷,逼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当他们到达峭壁另一处边缘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而且这时的太阳已经上了林梢,阳光直直地照下来,没有丝毫遮掩。于晴试着朝太阳望去,根本没有看清太阳的颜色,眼睛就被强烈的阳光刺得直冒金星。她禁不住眯着眼睛说:“这儿是不是没有臭氧层啊,太阳直接照下来。”
“臭氧层空洞在南极!”和同有说:“要是在南极就好了,脚下是积雪和冰山,海面上是海象和企鹅,保不准还能遇上南极考察队员,一下子就得救了。”
方发民跟在他们身后,听着他们的对话,烦躁地说:“到啥时候了,还做梦呢?!”
和同有一听方发民的声音就生气了,反驳道:“人就是要有向往,如果没有向往不就跟猪一样了?!吃了睡,睡了吃,最后挨一刀拉倒。”
“你怎么能把我比成猪呢!?”方发民也气了,实际上他这时的感觉像是在蒸笼里,他想到馒头被蒸在锅里可能就是这种感觉。热、闷、潮湿,所以他恶声恶气地说:“你也别那么兴,再过不了两个小时,你就会像猪一样被蒸熟了。”
这时候陈大二已经走到了峭壁西边的边缘。这儿的沟壑倒是不深,一条缓缓的斜坡通到沟底,斜坡和沟底都是茂密的林木。实际上沟底的林木是他估计的,因为他看不见沟底,只能看见飘浮在沟底的雾靄,缓缓涌动的、以深重的绿色为主调的彩色的雾霭。他笑了,回头对林一静说:“这儿不错,这儿倒不危险。”
林一静却没有接他的话,林一静就站在他的身后,仰着头朝峭壁的边缘张望着。
这边的边缘和那边的一样陡峭,崖间依然寸草不生,他知道这肯定是花岗岩山体。风吹日晒很难使它风化,所以说表面上不可能存留住任何植物的种子。无种子也就无所谓花草树木了。但他现在已经无心考证山石的性质了,虽然他知道坚硬的峭壁为攀登提供了很好的附着条件,或抓或蹬,崖面不可能出现松动、酥软,但是目前的五个人中,能攀登峭壁的根本没有。就是攀崖好手,也需要有攀登条件才能攀上悬崖,而这笔直、光滑的峭壁根本不具备任何攀登的条件。
就在他看着想着懊丧着的时候,他的眼睛豁然一亮,似乎看见在离峭壁边缘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根很粗的山藤从悬崖上垂下来,垂进崖下一片一片树身粗大的山林中。“太棒了,”他在心里高兴地说:“这可能是蹬上山顶的唯一途径了。”
他立即观察通向山藤的道路,这条道路的最佳选择自然应该在悬崖根部,而且悬崖根部是斜坡而不是沟壑,但是斜坡上面是没过人头的、稠密而杂乱的草本植物,而在这从未有人类涉足的地方,这十几米草丛中很可能隐藏着致命的危险,就像上午和同有一进山林就被蟒蛇吸向空中一样。实际上至今他们还没有看到蟒蛇,蟒蛇的存在,至今还是以它的吸力让人感觉到的。
想到这里他对陈大二说:“你看看那儿是不是一根藤条?”
陈大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于晴、和同有自然也一同朝那里望去。
“就、就是一根藤条!”陈大二兴奋极了:“是、是很粗的那种紫藤!”
还没待他的话落音,于晴就高兴地附和道:“何止一根呀,我看好像是三根。这太棒了,人猿泰山在密林里都是靠藤条攀登飞跃的。”
和同有笑了,笑眯眯地、下意识地捻着他赘疣上的三根毛,声音飘一般柔和:“咦呀,我们这下有救了。”
所有这些喜悦和兴奋才将方发民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于是他也看见了悬垂在那里的山藤,像溺水的人看见水面上漂浮的一根木头。他大喜过望:“山藤啊,你比我爹还亲。”他心花怒放,喊一般地对大家说:“你们赶快过去,抓住藤条爬上去啊!”
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所以他的命令式的、和他的身份很不相称的语言,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反感,和同有笑着对他说:“这个山藤是从悬崖顶端垂下来的,也许这就是我们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所以这个山藤不敢断了,我看这几个人陈大二个子太大、身坯太重,如果让他攀登容易把藤条拉断了,于晴倒是轻巧,但是手无缚鸡之力,不可能顺着藤条爬上去,我这人腿上劲倒不小,就是手上没劲。”将自己的手无奈地甩甩,然后看着方发民:“所以攀崖的最好人选,就是年轻、英俊、身坯不重、胳膊又有劲的你。”

方发民一听就急了:“你咋知道我手上有劲?我从学校一毕业就在机关,从来没有干过重活,在家里连碗都没洗过,长这么大我的衣服在哪放着我都不知道,我的胳膊哪会有劲?”说着直直地看着山藤:“那……那藤条上肯定有刺,我这细皮嫩肉的手,哪儿经得住啊?!你他妈别耍奸、耍滑了。你这一寸高的身子,体重是咱们这几个人中最轻的,你就是工人出身,从小就是干重活的,你的手上最有劲,而且你手上皮也厚,根本不怕扎,你上最合适了,你别捉弄我了!”
“得得!”陈大二猛然甩了一句:“你们也别推来推去了,这登山的事儿,只有我上合适,你们的任务是保护好林厂长。于秘书,把手机给我。”
于晴一边从腰上取着手机,一边在心里感叹:“陈大哥真是好啊!不遇大事看不准人啊,只有在这濒临绝境的地方,一个人的素养、品质才会一览无余。”所以她满怀钦佩之情地对陈大二说:“小陈大哥,你要小心!也不知道这个山藤根扎得深不深、牢靠不牢靠。”
林一静接过她的话:“能长成这样的山藤,它的根系都是很发达的,现在的主要问题还不是这山藤,而是这十几米草丛……”
他的话声音不高,平和、轻缓,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到了面前的草丛,也都意识到了草丛中可能存在的危险。还是陈大二勇敢,他将手里提着的棍子扬了扬,走到草丛跟前:“没事!打草惊蛇,我看这草里面也藏不了什么大的动物。”说着就挥舞着棍子朝草丛里走去。
“别急!”林一静叫了一声,然后用平和的但又充满了威严的声音对大家说:“还是一起去。”
和同有、于晴立即响应:“走,咱一块。”说着就跟到了陈大二身后。于晴听见林一静的脚步声就在自己身后,立即回头说:“厂长,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们去。”
今天的一系列险遇,让林一静感慨万端,所以这时候他对每一个人的语言行动都特别敏感。他心里清楚,只要能够尽快和外界联系上,求得救助还好一些,否则,如果在这荒蛮之地呆下去,在迅速流淌过去的时间里,只要大家意识到不能走出险境,文明社会给予自己的地位就在他们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了,像方发民这样对自己大不恭的人可能还会出现。
“不能!不能这样把这里的日子继续下去,必须迅速和外界取得联系,尽快回到冶炼厂。”他在心里说。
虽是默然地在心里说着,冶炼厂的形象还是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过去他对厂里的感觉并没有多少亲切,满脑子装的都是生产、利润、人事等烦心的事,而如今身处绝境,往日令他心烦的冶炼厂,顿时变得无比亲切。“回去吧,赶快回去吧。”他默默地促着自己,所以他应了于晴的话:“我还是去吧,咱们一块到那儿,有事情也好商量。”
“厂长去了也好!”和同有说:“厂长的智慧比我们高出一大截子,正好现场指挥。厂长,你跟在于晴后面,我跟在你后面保护你。”
于是,陈大二挥舞着棍子,敲打着茂盛的草丛,在前面开路。于晴跟在陈大二后面,一会儿对陈大二说几句赞扬的话,一会儿又回过头来嘱咐厂长小心。虽然只有十几米的草丛,他们却走得很慢,因为草丛太稠密,底下又是厚厚的落叶、衰草,踏在上面像踏在海绵上一样,所以陈大二不但要用棍子拨开道路,而且要探明脚底下是否有危险。好在这十几米草丛情况并不复杂,他们很快到了山藤跟前。陈大二用棍子敲打着胳膊粗的山藤,高兴地说:“这真是老天爷给我们的生路啊!你看前面,不到一丈远就是万丈深渊。”
“呀,真的!”于晴惊呼道:“你不说我都没看见,我光为这根山藤高兴呢!”
林一静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在心里说:“这就对了,这就符合我的学识和预测,悬崖两边应该是深渊。好在这个深渊已经不能阻挡我们攀上悬崖了。”他就顺着山藤朝悬崖上望去,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山藤并不是从悬崖顶端的山林里垂下来的,而是长在悬崖的半中腰。山崖高低不齐,从悬崖的正面看,山藤似乎从山顶上垂下来,但真正到了山藤跟前,才发现山藤是从悬崖中间的一条石缝里长出来的。石缝并不大,却长出了胳膊粗的山藤,这个山藤完全能够承受住一个人甚至两个人的重量。但问题的严重性已经不在这里了,而在于山藤根部和悬崖顶端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这段距离又是标准意义上的悬崖,是笔陡的、光滑的、坚硬的山石。要从山藤根部攀登到悬崖顶端,根本无法下手。
陈大二本是兴冲冲地看向厂长,他已经做好了攀登山藤的准备。但他从厂长的眼光里发现了厂长内心的忧虑,就立即说:“厂长,你不用担心,我先攀到山藤根部再说。那地方离咱脚底下,至少有三十米高咧,说不定一到那儿,手机就有信号了。”
“对对!”和同有立即应和道:“厂长,我和老陈先上去,说不定我们还没攀到山藤根部,就跟外面联系上了。”
于晴立即将手机递给了陈大二,递过去又说:“别急,把手机套也带上,小心把手机摔坏了。”可是手机套在她的裤带上穿着,要取下手机套必须解开裤带。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本想说,“你们都背过身去。”但是厂长在跟前,她不能命令厂长也背过身去,从来都是厂长指挥她,而不是她指挥厂长。所以她就红着脸低下头,迅速解开裤带,取下手机套,又迅速系好裤子,这才将手机套递给了陈大二。
陈大二将手机套穿在裤带上。他的裤腰大,他解开裤带的时候,裤子立即朝下溜,他两腿敏捷地一夹,才没让裤子掉下去。好在他的心被喜悦充满着,似乎他已经和外界取得了联系。所以他一边将手机往手机套里插,一边高兴地说:“于秘书,你就等着坐飞机吧!”
和同有立即说:“对,这儿也只有直升飞机才能救护。”
一听直升飞机,于晴立即紧张,“可别再是那个王八蛋黄诚!”
“不可能。”林一静说:“他那是公司的飞机,不是国家救护机构的飞机。不说这了,咱们赶快上吧。小陈,你一个先上去。”
“哎――”陈大二话意没落,就顺着山藤朝悬崖爬去。山藤比较粗,陈大二不但双手能使上劲,两条腿和两只脚也能同时发挥作用。实际上他就像爬树一样,胳膊和腿都夹着藤条,身子一耸一耸地,虽然显得很笨,但能够节省体力,也并不影响向上爬的进度。
“小陈大哥,你真行。”于晴高兴地喊。
和同有看着陈大二的动作,感叹道:“真让我上去,我还不知道怎样对付这山藤呢。平时只想到小陈会开车,没想到关键时候能有大用场。”
甚至连方发民也高兴地看着陈大二,目光里充满了希望:“小陈,我们可全靠你了。”
在大家高兴的声音中,林一静看着陈大二一耸一耸的身子和别在腰间的一闪一闪的手机,突然想到他如果真的和外界联系上了,怎么能将现在的地点准确地告诉厂里呢?那个骗子说的断魂岛肯定是不对的。那么,说不清准确的地点,外界怎么来救护我们呢?在这原始状态的沼泽密林间,即使飞机像拉网一样地寻找,也不一定能找到我们。
想到这些,他心情沉重起来,禁不住将双眼看向太阳,想借助太阳的方向判定自己的方位。阳光立即将他的眼睛刺得直流泪,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心里想靠太阳是不可能判定自己的方位的,因为在不同的地点,日出日落的方向也是不同的。在黄河中原一带,日出东方、日落西方是比较标准的,但到了沿海广东、福建一带,方向就变化了。上午刚到时,自己也是从太阳出来的方向将这片险地理所当然地分出了东西南北,实际上这是很不准确的。想到这里他就无比焦急,他擦干净眼里被太阳刺出的泪,下意识地看着陈大二向上攀登的动作,突然想到无线电是可以跟踪的,只要和外界联系上了,手机就等于是一个无线电台,救护人员就会通过公安和电信两个部门的帮助弄清楚手机所在的位置,从而派飞机或者以其他形式来救缓。这一发现就像给他注入了强心剂,他两眼盯着陈大二腰上的手机,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期望。
陈大二爬着爬着停了下来,虽然他小时候经常爬树,甚至两次从树上摔下来,但上高中以后就再也没有爬过树了。隔了这十几年,当他开始顺着山藤往上爬的时候,还有一种重温旧梦的快感,而且不自觉地用了最节省体力、最佳的攀登方式,就这,他还是爬了一半就停了下来。毕竟山藤只有胳膊粗,他小时候爬的最小的树也比山藤粗,越细越要付出更多的体力。因为腿和胳膊都不能充分使上劲儿,更多的攀登是靠双手和双脚来完成的,加上山藤上疙疙瘩瘩的,藤皮粗糙而又锋利,他的手早已感到火辣辣的,他知道手皮肯定被磨破了或扎破了,但他没有在意。他知道五个人的生命、五个人生还的希望都和他这次攀登息息相关,直到他实在没有力气了,他才暂停攀登。他让胸脯和肚皮紧紧地贴着山藤和悬崖,尽量让两腿和胳膊使劲夹着山藤,闭着眼睛长长地喘着气。他知道下面的人都看着他,他知道他一停顿立即就会牵动下面所有人的心。但他知道他们不会吭气,他们会无声地注视着自己,将无限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刚刚长喘了两口,劲儿还没缓过来,方发民就在下面喊了:“我说小陈,你怎么停下了,还不赶快上去联系?!”
这话使陈大二非常反感。“这狗东西!”他在心里骂:“刚才打你那一掌,有点太轻了!”但他最终还是只在心里骂了,伏在山藤上的他连朝方发民看一眼都没有,他让自己心平气静,积攒力量。片刻之后,当他感到胳膊腿上麻酥酥的感觉有所缓解的时候,他就立即开始朝上面攀登了。手脚刚刚开始挪动,就听见于晴在下面喊:“小陈大哥,你慢一点儿,小心一下子将劲使完了。”这话使他非常感动,“于秘书真是个好人啊!只有好人、善良的人才会有这种关心的语言。”想到这些他浑身更加有劲了,手上虽然还火辣辣的,每往上抓一次,手上的皮就钻心地疼。但他丝毫没有退缩,他仰头看看山藤的根部,已经不远了。虽然他的每一次攀登都非常艰难,但他还是希望山藤的根部再高一些,因为山越高,手机的信号越强。他唯一害怕的就是自己攀登到了山藤根部,到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悬崖中间,手机还没有信号。
这时候太阳已经往西移动了许多,阳光几乎是直射在峭壁上,峭壁的表面虽然有风掠过,但还是很热。而山藤几乎是贴着峭壁的,所以峭壁上反射出来的阳光和散发出来的热,都烘箱一般烘烤着陈大二的身子。
这些情景林一静都注意到了,心里就暗暗为陈大二捏了一把汗,倍感自己对陈大二使用的正确性。他不由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陈大二时的情景,那时候陈大二开着一辆大轿车,拉着几十个人从山上下来,由于汽车刹车突然失灵,陈大二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在撞向山崖和冲进峡谷之间,他选择了撞向山崖。一撞上去陈大二就昏过去了,一车的人虽然有不少受了伤,但只有陈大二一个不省人事。就在这时他赶到了,他刚刚下车,一车的人都骂着人事不省的陈大二,特别是坐在车上的一个科长。好在林一静懂得开车,他到车上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对着在场的所有的人说:“我告诉你们,就是这个司机救了你们的命!”一车的人顿时目瞪口呆,回去以后,他就对劳动人事科科长说,将陈大二调到办公室给他开车。“四年了,”他对自己说,“这已经是四年以前的事了,四年来陈大二鞍前马后地为自己服务,所有的行动只用两个字就可以概括:忠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又默念着:“忠诚啊——”抬头看着正在攀登的陈大二:“小陈啊,我们如果能够顺利生还,你的这种忠诚之心应该得到更高的回报,但你还得继续开车,因为你这样的人太难得了。但可以让你成为干部,首先是转干的问题,转干之后,就可以任命你担任行政科副科长,虽然你的工作还是给我开车,但级别到了副科,说话办事就完全不一样了。许多人在看人时并不看重这个人本身的素质、品质和品位,而是看附加在他身上的社会性的条件,职务往往是最被人看重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想到另外三个人。方发民恰恰和陈大二相反,在近期就要进行的竞聘上岗中,首先得将他的科长职务拿掉,这样低素质、低品质、低品位的人是完全不配当科长的。和同有和于晴确实还是不错的,先让他们担任目前的职务,这两个职务本身就很重要,以后有机会,再将更重要的岗位调整给他们。
林一静虽然还是看着陈大二,强烈的阳光虽然还照着他的脸和身体,但他的思维却远走了这么一阵子。还是陈大二的行动将他的思维拉了回来。陈大二终于攀登到了山藤根部,攀登到了那处险要的石缝跟前。他用双腿和双脚紧紧攀住山藤,一只手抓着山藤的根,另一只手伸到腰间,小心翼翼地将手机抽出来。
山崖低下的四个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四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陈大二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陈大二将手机抽出手机套的时候,方发民心惊胆颤,梦呓一般地说:“千、千万、千万别……”话还没说完,和同有就愤怒地瞪着他,压低声音狠狠地说:“你少啰嗦好不好?!”
陈大二自然是小心翼翼地,他知道手机绝不能由于自己的不慎掉下去,倒不在于重新爬一次,而是害怕将手机摔坏了,将和外界联系的唯一方法断了。所以他将手机捏得很紧,拿到面前时,又担心一只手打开万一失手,就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腿上和脚上,将身体固定在山藤上端,并贴住山崖,用两只手小心翼翼地将手机打开。
但不管他的期望值多高,他付出了多少努力,手机的液晶显示屏上,依然什么都没有,不但没有信号,而且连代表着中国移动通讯网络的“中国电信”四个字也没有。他失望极了,但紧紧屏住一口气,闭了一下眼睛,他担心自己因为劳累过度、出汗太多没有看清楚,所以他缓缓地睁开眼睛,聚精会神地朝手机上的液晶显示屏上看去,这一次他完全看清了,手机屏幕上依然一无所有。他简直失望到了极点,但他不是那种轻易就会丧失信心的人,他抬头朝峭壁上面看去,他希望能从这里攀登到峭壁顶端。“总不至于到了峭壁顶端,手机还接不通信号吧?!”他在心里说。
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悬崖底下的四个人的心。当他双眼盯向手机屏幕的时候,下面的四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方发民早都忍不住了,想喊一声,问陈大二到底有没有信号,但陈大二在悬崖上那种艰难的状态,使他禁不住闭住了嘴,他害怕他的喊声将陈大二惊动了,如果出了差错,陈大二不会饶了他。林一静脸上虽然还平静着、微笑着,但陈大二的每一个动作在他的心里都引起强烈的情绪波动。当陈大二第二次看向屏幕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肯定是没有信号了。当陈大二又仰头看向峭壁顶端的时候,他几乎绝望了,只有手机上没有信号,陈大二才会仰头向上看。而峭壁上面根本无法攀登,虽然那条石缝里长出了山藤,石缝容易提供攀登的条件,但石缝太短了。就是那么狭小的一条石缝,竟然尽了自己最大的潜能,长出了这么一条山藤,所以从石缝是不可能攀登到悬崖顶端的。而从光滑、坚硬的峭壁往上攀登,是没有一丝一毫希望的。
他失望地闭住了眼睛。
于晴的声音就在这时候很轻地响在他的耳边:“厂长,看来是没有信号了。”
他没有吭气,他依然闭着眼睛。和同有的声音又响在了他的耳边:“厂长,肯定是没信号了,你看,小陈师傅又准备往上攀呢!”
他立即睁开了眼睛,果然看见陈大二用双腿夹住山藤,两只手朝峭壁上面抓去。光滑的峭壁根本没有他能够抓住的地方,但他还是挺直了身子,似乎想和山崖作一次力量悬殊的拼搏。他知道这无异于以卵击石,他刚要大喊让他停手,没想到方发民先他喊叫了:“小陈,是不是没信号?!是不是?你不回答就说明是,是吧?没信号可不行,你得想办法从这儿上到山顶,山顶上肯定有信号。”
林一静对方发民的话非常反感,但他已经来不及批评方发民了,他完全忘记了每逢大事有静气的处事原则,急忙朝陈大二喊道:“不要再上了,千万不要再上了!你歇口气下来吧!”
谁也没有想到,方发民竟然对着林一静喊起来:“怎么能下来,下来我们不都完了吗?”立即朝悬崖上喊:“千万你可千万不能下来啊!”
“呸!”和同有禁不住朝方发民脚前吐了一口:“你是想让陈大二送命啊?!你觉得能上,你上去试试。”
“我?!”方发民倒不在乎别人的反感:“我怎么能上去,我上去肯定摔下来。”
“就你的命值钱!”和同有冷笑了一声:“别人的命就恁贱?!”
于晴虽然对方发民的话反感透了,但她来不及反驳方发民,她急急地朝悬崖上喊:“小陈大哥,你快下来吧,快下来吧,咱们再想其他办法。”
“没法儿了!没法儿了!”陈大二在心里骂:“真他妈的没法儿了!”他懊丧极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无可奈何地往下挪动了。在冶炼厂的时候,他最喜欢坚硬的矿石,一般坚硬的矿石都有好的矿床。但这次,他恨死了这坚硬的峭壁,他的手应该说是非常有力了,但就是在岩石上抓不住任何地方,所以无从攀登。当然,林一静的话也是非常重要的,在这种时刻,林一静的话就是命令。还有于晴,于晴焦急地喊他下来的语言,给了他无比的温暖。所以他下来了,虽然下来的过程依然很艰难,甚至比上去时更艰难,但他还是没有停歇地下来了。快到达地面的时候,是林一静、和同有、于晴三个人将他接下来的。这时候他的两个手掌都已经磨破了,他一下一下地换着手,从山藤上往下挪,每挪一下,山藤上就留下一片血印子。所以每挪一下,他的手上就针扎一般疼一下,这个疼痛也感染一般疼在林一静的心里。所以陈大二离地面还有好大一截子时,林一静就将双手伸向了他。所以他是从林一静、和同有、于晴三人的手里落到地面上的。他试图双脚落地站起来,但他的双脚落到了地面,林一静却没有让大家松手,林一静说:“这会儿你的腿正软着,你在这草地上歇一会儿。”于晴则干脆将她身后的草踩倒:“你躺下吧,小陈大哥。”他就躺下了,他确实精疲力竭了,所以他长吁一口气躺下了。他觉得浑身的骨头像散开了一样,每一个关节的结合部都有难以忍受的疼痛。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心里的疼痛,那是满怀期望之后的失望,巨大努力之后的失落。所以他躺在了地上,闭上了眼睛。
林一静蹲在他的身边,安慰他说:“小陈,你也不要难过,你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和同有为他擦着额头上的汗,激动地说:“我身子轻,本来应该是我上去的,你却上去了,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于晴将陈大二的一只手展开在自己面前,看见整个手心血乎乎一片,心疼极了。“小陈大哥,”她几乎是哽咽着说:“这儿又没有药,没法给你包扎,万一感染了怎么办啊?!”
林一静看着陈大二的双手,心疼得缩了一下,他已经意识到,今天很难再走出这个地方了,必须做好在这里坚守的准备。所以陈大二的手一定不能感染。而在这荒山野岭、几乎是原始状态的绝境里,不可能有消炎药品,只有消炎的草药和从人身上取材的消毒剂。想到这里他立即对陈大二说:“你赶快起来,给你两只手的手心尿一泡。”
陈大二猛然睁开了眼睛,厂长的每一句话对他来说就是命令。往日只要厂长的话音一落,他总是应一声“好的”、或者“行”,就立即付诸行动。所以厂长话音一落,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起来尿一泡。他坐了起来,紧接着又在厂长和和同有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于晴立即转过了身,背对着他们。但陈大二认真地感觉了一下,根本没有想尿的感觉。和同有却以为他手疼无法拉开拉链,就帮他去拉,他这才说:“厂长,我、我真是没用,连尿都没有了……”
林一静也认真地感觉了一下,自己好像也没有尿的感觉,就对和同有说:“你有没有,你的尿也可以。”他想到和同有身材矮小,精力旺盛,刚才又没有少喝水,这会儿应该是有尿的。其他人刚才喝的水可能都随着毛孔排成汗了。
果然,和同有眨了两下眼睛,高兴地说:“有、有、我有尿。”
林一静笑了,心想,贵重的东西有时候是因地而宜的,现在纵有万两黄金,也抵不过一泡尿。
没想到和同有却尿不出来。和同有吭哧、吭哧地挣了几下,不好意思地说:“厂长,你看,我我就尿不出来了。”
这话让林一静微笑了,他没有接和同有的话,却叮嘱陈大二说:“他一尿,你的手会很疼的,千万要坚持住。”说完就将眼睛看向山沟。
这时候山沟里起风了,不是那种很剧烈的大风,但风力的增加是明显的。山下的树和草,幅度或大或小地摇动起来,但是吹在脸上的风,不但没有给人增加凉爽,反倒给人浑身腻腻的热。林一静知道这是小气候所形成的,在这种山林茂密、水草丰厚又人迹罕至的地方,每一个大热之后必有大雨,古人早就对这一事物作了总结,“山雨欲来风满楼”就是这个道理。好在这里空气纯净,天空碧蓝,所以下的雨会像蒸馏水一般地干净,可以痛痛快快淋个透,也正好解解暑。
就在他作着这种联想和判断的时候,和同有将一整泡尿尿在了陈大二的手心里,陈大二虽然疼得呲牙咧嘴,却没有缩一下手。
方发民站在一边,他的心里懊丧极了,他呆呆地望着山藤的根部,在心里狠狠地骂:“狗日的山藤,你要长还不从山顶上长,咋还从半山腰里长出来呢?!”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和同有的尿声,突然也有了尿的感觉,刚想尿又想到了于晴,一看于晴是背对着他们,于是就立即行动起来。他的尿声立即引起了林一静、和同有、陈大二的反感,陈大二虽然两手被尿蛰得疼痛无比,但他还是狠狠地瞪了方发民一眼,和同有则感到无比恶心,轻蔑地说:“刚才找尿的时候,你他娘一声不吭,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私心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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