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白虎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林一静虽然眯着眼睛,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清清楚楚。开始他决定坐在这样一块大石头上的时候,是想达到一种类似于仪仗的效果,就像国家元首到了,国家得有一个仪仗队,这块石头就是他的仪仗队,他今后就将在这块石头上对他们“说事情”,对他们发号施令。所以当和同有背着柴禾捆猛然一抬头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以最舒服的姿态在石头上坐得很端正了,他知道夕阳的余光这会儿照在他的身上会有一种特殊的效果,但他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强烈,他是从和同有的眼睛里发现这种强烈的,和同有的眼光开始是观望,紧接着是惊讶,最后就变成了敬畏,敬畏到忘记了身上的重负而发呆了。而于晴一看见他这种庄严的样子,就立即扔掉柴禾跪伏在地的行动,更让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选择这种仪仗的正确性。紧接着,陈大二和方发民也到了,虽然方发民是被陈大二摁到地上的,但方发民一看见大家都跪伏着也就立即朝他跪伏下了。只有陈大二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有行动,这让他很不忍心,但不忍心也不能吭气,他必须硬下心来,接受他们这种顶礼膜拜。他清晰地意识到,这种跪拜的形式重复多了,时间长了,就会在他们心中形成一种仰视他的习惯,就会使他们发自内心地崇拜他、敬仰他、跟随他。就像当年的希特勒,他的每一个部下在相互见面的时候都要猛然将右手举到面前,大声而又恭敬地喊他的名字。而每一个人每天都要见到许多人,于是就要将他的名字重复许多次。就是在这样的一次一次的重复喊叫中,希特勒的形象在每个纳粹心中固定下来,那就是一个统率着全体纳粹的“神”的形象,所以在他们跪伏在他面前的这一时刻,他体会到了当年希特勒检阅纳粹队伍的心情,他从一部前苏联的纪录片上,看到希特勒在检阅纳粹分子进行烛光游行时的表情,他清楚地记得希特勒当时的表情是微笑,是那种很淡很淡的微笑。当时他不理解,他为什么不激动,现在他知道了,希特勒当时不是不激动,而是太激动了,正是由于太激动了,所以才表现出很淡的样子。淡是表面,并不是内心。要让这种激动持续下去,要让人们的这种敬仰之情延续下去,必须作出很淡的样子。
现在,他就作出很淡的样子,他甚至不让眼睛睁开来,他想像着让这样的形式怎么重复、怎么持续的问题。于是就想到了夕阳的余晖,想到了这种带着金子颜色的余晖,今后就应该在这种光线里坐在这块石头上,并且给他们固定几个位子,让他们跪拜,并让他们不断地重复一个口号,这个口号要仔细设计一下,让他们在不断地重复这个口号的时候,达到对自己的无限敬仰。于是他脑海里出现了“文化大革命”中的行之有效的形式——“早请示、晚汇报”,他就决定,要引导他们形成这个习惯。而现在,正是他们自觉跪伏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现在作出这样的引导时机最好。
但还没待他开口,他就注意到了光线变得昏暗起来,而引导是需要时间的,等他引导完毕,天就会完全黑下来了,而天一黑,如果没有篝火的保护,他们在这儿是非常危险的,如果野兽在这个时候扑过来,不但会使他们其中一个或几个人受伤,而且会让他们对他所创造的至尊的神力产生怀疑,所以他决定今天不作引导,点起篝火睡一个好觉,安排他们值班,他们肯定会尽职尽责地值班。到了明天早晨,当曙光飞满天空、铺满山谷的时候,再引导他们不迟。
于是他睁开了眼睛,但还没待他发布点燃篝火的命令,方发民却泪流满面地说话了:“至尊,亲爱的至尊,我这回算是把罪孽洗清了,我那罪就是把那个人弄疯了,最后怎么死的不一定是我们的原因,这回你让我折磨我的灵魂,我确实吓坏了,在跑回来的时候,又死过一回了,至尊,一命抵一命,我已经死过一回了,我的罪就算洗清了,是不是?”
林一静看看方发民:“如果你自己这么轻易地就感到你的罪孽已经洗清了,而且仅仅在下午这么一会儿,那么你的罪孽就永远不可能洗清了。”
方发民一听就呆了:“还……还不算洗清呀?!”双手撑着地,抬头望着林一静,泪水就滴滴㗳㗳地滴下来,随着就低下头,鼻子一抽一抽。
林一静知道,已经没有时间等他回过劲儿了,就对大家说:“至尊对你们这么有悟性很满意,都起来吧。”
和同有两眼顿时睁得很大:“至尊很满意?”没待林一静回答,就接着说:“太、太好了……”站起来,嘴里还嗫嚅着:“太好了……”
陈大二一站起来就感到额头上很疼,伸手一摸,果然是额头在磕头时磕破了,而且还流着血,但他知道血流得不多,多的话就会流到脸上,这一摸,摸到手上,自己一看才知道,就说明破的地方很小,血流的也很少,所以就没当回事。很长时间以来,他身上有个伤,有个疼什么的就根本不当回事,一抗就抗过去了,于是他将粘着血的手下意识地在裤子上一搓,然后透过昏暗下来的光线,看着林一静说:“厂长,咱们该生火了。”
林一静点点头,心想还是陈大二心里有数、眼里有活啊,就说:“你们把柴禾还堆在这个地方,开始点火。”
话一落音,大家立即行动起来,虽然方发民还沉浸在沉痛之中,但他也站起来了。
林一静本来想站起来,因为他感到腿已经坐麻了,同时感到下面的石头越来越热,石头是被太阳晒热的,太阳落山以后,暑气却散得很慢很慢,坐上去就热乎乎的,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坐的时间长了,就感到臀部湿腻腻的、痒痒的,实际上他挪一挪或者挠一挠痒就可以,但四个人在他面前跪着,表情是那么虔诚,形式是那么庄严,他必须稳稳当当端坐不动,才能把这种形式保持下去,才能保持他在他们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地位,才能渐渐地让他们将自己当作神而不当作人。于是他在他们挪柴禾的时候,他将放在腿上的双手缓缓地抬起来,一直抬到胸前,然后双手做出掬的样子,似乎掬着一捧圣水,渐渐地从胸前抬高,一直抬到与眉毛相平齐的地方,他觉得再往上举,就不能保持美好的、稳重的样子了,就在与眉毛平齐的地方停了下来,并且静止片刻,他不禁想起了一句成语:举案齐眉,看来齐眉处是人将双手捧起来、又要保持一定姿势的最佳位置。于是他就这样捧着双手,然后让一双眼睛从掬着的手上面望过去,望得高深莫测,然后就这样保持着。他听见正在搬柴禾的于晴突然说了一句:“动作轻点儿,小心惊动了厂长,你没看厂长那庄重的样子,肯定是在送至尊回去休息呢。”随后是和同有的应和声:“对对,不要说话,步子要轻,手也要轻。”陈大二接着说:“主要是这柴禾,枝枝杈杈的,一动就哗啦啦响。”随后他们就都不再说话了,只能听见柴禾的轻微的摩擦声,连他们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这让他很满意,这时候他感到下的湿腻和搔痒更强烈了,他对自己能够端坐坚持感到很满意,于是他将双手缓缓下移,随着就想长长地吁一口气,灵机一动,在吁气的时候吁出一种声调:“依呀依依耶——”
“依呀依依耶——”他感到这个语调很顺,语音也很优美,完全可以作为长久念诵的语句,而且这个句子完全是像声词的组合,没有任何意义,也正因为没有任何意义,才可以让它充满了意义,让他们在念诵的时候浮想联翩。
想到这里他不由在心中感叹:“太好了,就这样定。”于是他将双手放下来,由于腿已经坐麻了,所以他将两腿伸开,直到两腿感到舒服了,他才缓缓站起来,就使得他的站立很稳当,直挺挺地面对灰色的黄昏。
他没有想到方发民站起来以后就没有去搬柴禾,而是呆呆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所做的一切动作,直到他稳稳地站了起来,方发民禁不住擦了擦脸上的泪:“厂长,你刚才那动作是在送至尊吧?”
林一静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过头看着他们堆好的柴禾,他们三个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将柴禾堆好了,然后垂着手站在柴禾堆旁边,静静地注视着他,这让他很感动,于是就用柔和的声音说:“开始点火吧。”
篝火很快着起来了,火光冲向由灰色渐渐变成黑色的徐徐扯开的夜幕,归林的鸟儿欢快的鸣叫声从林间传了过来,水泽里还传来青蛙的叫声,青蛙的叫声总是很奇怪,要么是连绵成片,要么是一声不叫,而杂于蛙声和鸟鸣声中的,是每到入夜就叫个不停的蛐蛐或者其他虫子的叫声。林一静就奇怪,前三天怎么没有听见蛙鸣及虫叫呢?看来前几天大家的心都被恐惧锁着,所以耳朵只是注意听着能够危及生命的动物的声音,现在三天过去了,第四天也即将过去,自己对环境已经适应了,甚至能够掌握住生存的规律,所以心就松弛了,耳朵也自然就放开了,其他的声音也就可以通过耳朵流向心灵。这就不禁使他想起了上大学时讨论过的一个话题:是存在决定意识,还是意识决定存在。也就是唯物的还是唯心的。他想当时的同学们如果到这里来,如果有此刻的体验,就会有理有据地发表很多演说,比如蛙鸣声和虫叫声本身就是客观存在,自己和他们来不来这里,它们都存在着、鸣叫着。但是在前三天,对于自己来说,它们是不存在的,因为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如果在今天早晨他们就离开了这个地方,让他们回过头来再描述这个地方的环境以及生物状态的时候,他们肯定不会提及青蛙和虫子,所以在他们没有发现青蛙和虫子之前,青蛙和虫子是存在在世界上,而不存在于他们的意识中,而意识是人的,话题也是人在讨论,不存在于人的意识中的客观存在难道还是存在吗?
就在他看着闪动的、橘红色的火光,做着这些思考的时候,陈大二走到了他刚才坐着的那块石头跟前,石头靠近火光的这一面被照得很清晰,背面就模糊起来,陈大二将身子伏在石头上,展开双臂,显然想知道石头有多宽,但他的双手没有摸到石头的边缘,于是他就将左手放到石头边缘,然后伏下来,展开双臂,右手在所能伸到的地方摁住,然后又一拃一拃地量到石头的另一端:“唉呀,这块石头直径就三米二呢!”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厂长坐着,太带劲儿了!”说着就看着林一静:“厂长,你说放到哪儿最好?”
林一静知道这块石头要搬动,绝非易事,于是他说:“今天大家太累了,明天早上再搬吧。”
和同有这时候感到浑身的骨头都很疼,恨不得立即躺下来,让肌肉和骨头完全放松,但他立即想到了越是累的时候越是苦的时候,也就是消除罪孽最好的时候,所以他说:“厂长,我们还是搬吧,越累越能消除罪孽。”
但是林一静摇了摇头:“行了,从明天早晨开始,不,就是从现在开始,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做呢,只要按照我说的一直做下去,罪孽自然就会消除。你们忘了,密勒日巴当年所盖、所拆的所有房子,都是他师傅玛尔巴叫他盖、叫他拆的。包括他后来的苦修,也是在玛尔巴的指示下进行的。”
和同有听完这话立即点头:“那好,请厂长给我们发指示吧。”
于晴眼前却一直浮现着林一静刚才坐在石头上的画面,在渐渐变得暗下来的夕阳的余晖里,在夜色渐渐变得浓重的黄昏里,他那坐姿太优美了、太神圣了、太庄重了,后来他念诵的那一句话,悠扬舒朗,似乎能穿透人的心,所以虽然林一静已经从石头上下来了,已经站到火堆旁边了,神色安静地看着闪动的火苗子,她还是崇敬地注视着林一静,在林一静和和同有的对话结束之后,她禁不住问了林一静一句:“厂长,你刚才念的那……是什么啊?我听过许多歌,接触过许多旋律,都没有你刚才念的那一句好听。”
林一静看见于晴的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非常明亮,反映出一颗纯净的心灵。加上她的声音,清亮而又甜美,使他感到非常舒服,他不由在心中感叹:上帝呀,要不是这一伙人中有这么一个美丽的于晴,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怎么过下去呀?所以他用很柔和的声音对于晴说:“真的像你说得那么好听吗?”
“当然。”于晴很认真地回答:“好听极了。”
“其实这不是我创造的。”林一静说:“这是至尊教给我的诵词!我刚才只是照着至尊教的念了一遍,本来想明天早晨再教给大家的。”
于晴一听,两眼放出了光芒,走到林一静跟前:“厂长,”她仰起脸,请求道:“能不能现在就教给我?”
和同有立即附和道:“就是,厂长,现在教给我们吧!”
林一静却微微笑了笑:“有关至尊的事情,今后不能那么随便。”说着看看大家的脸,看见一句话把大家都说得很严肃,就接着说:“刚才那块石头,就是至尊叫我坐在上面的,那是我传达至尊教导的地方,我必须坐在那块石头上面,我只要一坐上去,至尊就在我的身边,我所说的一切话就都是至尊说的话,我所要求大家做的都是至尊叫做的。”
“那……”陈大二诚恳地说:“那好办,我们现在就把那块石头挪到你指定的地方。”
“对!”和同有立即附和。
方发民这时候脸上已经没有泪了,他也接住大家的话说:“这石头……太大了,一个人是挪不动的,咱们一块儿挪吧。”
林一静心里很舒服,但他知道,今天是不能让大家太劳累的,否则晚上就又会像昨天晚上一样,一个人刚刚值班,就睡着了,一个晚上没有人值班,这是没有来猛兽,万一来了,五个人连一个醒着的都没有,别说是防备,就是猛兽把大家吃了,很可能大家还在睡梦中。所以要保证大家的精力。于是他说:“大家不要再说了,明天早晨再挪那块石头,还要布置一个平坦的地方,咱们就在那里,让至尊对我们传达指示。”
话刚落音,和同有就点头应道:“说得对,咱们在工厂,厂长讲个话还得有个主席台呢!厂里的干部们还得有一个正规的会场呢,何况至尊对我们下达指示!”
陈大二觉得身上依然很有劲儿:“那咱们现在就行动,这也要不了多大一会儿时间。”
方发民说:“现在行动是可以,但是不会一会儿就干完,得要很长时间的,而且不一定能干好,晚上光线不好,咱们来这几天都没有月亮,光靠火的光亮还不够吧?”
于晴就在林一静身边站着,于晴仰着脸看着林一静,轻声说:“还是听厂长的吧,厂长你说呢?”
林一静看着篝火,火苗子一蹿一蹿的,正是火烧得很旺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脸正被火光照耀着,肯定很有神秘感,于是他任何人也不看,而是将头抬起来,眼睛看向黑苍苍的夜空,双手又掬起来,举向与眉毛平齐的前方。正像他所期望的,他这个动作一出现,四个人立即一声不吭了,一双双眼睛,切切地盯着他。于是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静静地一动不动,直到他举得累了,他才缓缓地将掬着的双手移下来,到了齐腰的地方,才将两手分开垂向两边,同时又像黄昏时一样,念诵了一声:“依呀依依耶——”念完了眼睛还眯着,他知道这个声音还会在他们心中飘绕,但时间不会很长,所以他稍稍一顿,就完全睁开了眼睛,他知道他这时候说话就具有至高无上的效力,所以他声音很轻很轻地说:“今天晚上不要布置课堂,大家轮流值班,明天早晨再布置不迟。”
和同有连连应和:“是是,明天早上再布置。”说完了又立即补充一句:“还是让我先值班吧,这样我可以多值一些时间。”
方发民立即反对:“还敢让你值班啊?你一值班又睡着了,要不是厂长头上出现光环,保护了我们,我们早就喂狼了。”
和同有一听到“光环”两个字,就立即想到了自己的谎,就觉得光环的谎话也是自己的罪孽,于是立即补救道:“那是我错了,我现在要消除罪孽呢,会百分之二百地尽心尽力,请大家放心。”
陈大二的心也被“光环”两个字撞击着,他拿起一根柴禾加在篝火上,说:“我平时跟厂长出去,厂长有时在车上也会睡着,头上从来就没有光环,今天我一直在想,昨天晚上你睡着了,肯定是至尊发现了,才在厂长头上放出光环,防备野兽,怎么能让至尊时时刻刻为我们操心呢?”
“你说得对,”方发民附和道:“所以不能让老和先值班,得把他放在最后,他就是睡着了天也快亮了。”
和同有虽然非常着急,他是真心想多干一些事情,真心想让长时间的值班消除自己的罪孽,没想到被大家这么坚决地否决了。其实方发民怎么说,他根本不在乎,但是陈大二这样说了,他就得认真对待,而且他不得不从内心深处佩服陈大二的忠诚和无私,于是他就对陈大二说:“小陈师傅说得对,那我就晚点值班,但也不能太照顾我了,三点钟以前就把我叫醒。然后由我来值班,如果有野物飞来,我正好给大家烧好,大家一起来就有吃的,也就有力气搬石头了。”
但是和同有没有想到的是,当陈大二在三点钟将他叫醒后,发生了一件他根本不可能想像到的事情。
陈大二显然是叫了他几声,没有叫醒他,所以他醒来的时候,才发现陈大二边叫边摇他的肩膀,他是被陈大二摇醒的,他一醒就猛然坐起来,然后说:“你赶快睡吧,你放心,我不可能再像昨天那样失职了。”说完了,他就站起来,走到山泉那边,撩起泉水将头和脸都用清凉的泉水冲了冲,感到已经十分清醒了,才猛地摇摇头将头发上的水珠子甩出去,这才走向篝火。
这时候天上的星星很稠、很密、很亮,夜风飒飒的,吹在他的身上,被泉水湿过的脸和头就感到很舒服,他的心情顿时变得很好,他看了看姿势各异的睡在篝火旁边的四个人,发现他们都睡得很熟,包括刚刚睡下的陈大二。令他无限羡慕的是,陈大二一睡下就打起了呼噜,而且打得地动山摇,这倒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这呼噜就像他的人一样,实实在在、无遮无拦。但他没想到的是,于晴也打着呼噜,虽然声音不大,而且声音不均匀,但他还是感到很奇怪,于晴苗苗条条的,说话柔声细气的,怎么会打呼噜?明天得逗逗她。他就这样想着走着,很快到了篝火旁边,然后坐到了林一静身边,一坐下来,就在心里说:“看来自己最重视的,还是厂长。当然也应该重视厂长,不说当年他曾经是个牧牛人,和自己有同生死、共患难的经历,就是这次,也是厂长将自己带到了这里。”想到这儿,他看了看林一静,发现林一静侧身睡着,一只手在头下边枕着,呼吸平稳而又均匀。他又在心里想,这真是个贵人啊,你看他的睡相,多么安详,脸上的颜色是那么红润,头发垂下来,垂得是那么自然,那么和谐,就是两条腿的弯曲也是那么优美自然,人跟人真是不一样啊!你看陈大二,睡下就呼噜连天的,连那么漂亮的于晴都打呼噜!方发民这家伙睡着了还像个流氓,四仰八叉的,两条腿要伸开就都伸开呗,他一条腿伸开,另一条腿蜷着,蜷得还那么难看!他摇了摇头,突然想到了自己,自己睡着肯定也不会好看,因为自己知道自己在这几个人中长得最丑,在学校时,老师就说过自己,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睡没睡相,看来这都是因为自己从这一茬人类开创以来,就不注意做善事,所以自己越长越丑。好在自己还没被至尊忘了,还让自己到这儿来了,所以从现在开始,自己要时时刻刻注意多为大家做好事,多受些苦,消除自己的罪孽,在下一茬人类中长得好些、英俊些,活得幸福些!
就在这时,他听见树林中一阵骚动声,不由立即将棍子拿到手里,并且站起来,两眼直直地朝那里望去,从声音中判断出,是两只豹子出动了,而且一只豹子已经扑住了一个动物,扑住的似乎是一只猴子,猴子尖厉而又绝望的叫声听起来非常瘆人,周围的动物显然也被吓坏了,慌慌地朝四周奔逃而去,于是树林里就响起一片慌乱的跑动声,其间还杂有惊恐的叫,他知道这种慌乱的声音很快就会结束,因为两只豹子吃一只猴子完全够了,只要它们不再扑食其他动物,树林里很快就会重新恢复安静。但他没想到,也许是因为猴子被抓住了,其他猴子都蹿向了树梢,于是惊动了栖息在树梢的鸟类,就有一群鸟飞翔起来,并且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后,朝着火堆这里飞过来,也许火光使鸟儿们感到兴奋和安全,所以在山里长大的和同有听出来,鸟儿们开始时飞得很慢,后来就飞得很快,似乎被火光激动了。这让他心里很高兴,他紧紧地将棍子攥在手里,准备着在鸟儿飞到火堆时大打一阵,同时想到,这么多鸟儿,一下子还吃不完呢!在这种炎热的地方,保存鸟肉还是个问题呢!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鸟的翅膀将夜晚清凉的空气扇动得越来越响的时候,他听见了林一静的说话声:“我说……”
他惊了一跳,以为林一静醒了,为飞来这么多鸟儿而激动呢,所以他立即转过身去,准备注视着林一静,让他把话讲完后,自己再用恰如其分的语言回答他,这才发现林一静依然睡得很香,林一静是在说梦话。也许是由于鸟的飞行声异乎寻常,林一静枕在头下面的手拿开了,伸开在脸前:“我说你把那电风扇关了,把空调打开,我正在和部领导说话呢!”
和同有呆呆地看着林一静,琢磨着他这一段话,肯定是鸟的飞行声太响了,他做梦梦见了电风扇,他怎么和部领导在说话呢?他梦见了部领导吧!

林一静依然熟睡着,伸在脸前的手神经质地动了一下,然后又说:“部长,我就是失踪了几天,我也没有犯错误,怎么也得让我官复原职呀!”
虽然说到这儿,林一静不吭了,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但和同有却震动很大,林一静啊林一静,你不是说是至尊把我们弄到这里来的吗?你不是说我们的前身是牦牛,你是牧牛人吗?你不是说这一茬人类就是我们延续的,而这一茬人类和目前的世界即将毁灭,我们被至尊储存在这里,消除自己的罪孽,以便延续下一茬人类吗?这是多么大的事儿!这是多么好的事!这是任何人想来都来不了的!你怎么还会想到那个狗屁厂长位置呢?世界都要毁灭了,那个破厂还能存在吗?你这个人啊……
就在这时候鸟群飞过来了,呼啦啦地从空中往火堆里冲,他本来将棍子紧紧在手里攥着,做好了挥舞棍子打鸟的准备,但林一静的梦话将他的心境搅乱了,鸟扑过来时,他甚至忘记了去打,就这一耽搁,庞大的鸟群冲了下来,当他想起要挥舞棍子的时候,鸟群已经将火焰扑灭了,火光顿时没有了,眼前一片漆黑,而且,鸟群将火堆也扑散了,火星子飞得到处都是,他猛然一摇头,才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立即挥起棍子,在鸟群中胡乱地打着,直到鸟群离开这里,重又飞向夜空,他才将挥舞的棍子停下来,这才觉得自己已经气喘吁吁了,就听见地上有不少被他打伤的鸟儿在扑腾,但他来不及去收拾这些鸟儿了,他将棍子平放在地上,一下一下顺着地面将被鸟群扑散的火种往一起拢,拢起一堆后,就凭着记忆到柴禾堆跟前,摸索着抓起一大把茅草之类的柔软柴禾,放到火种堆上,而且用手摁住,爬下来,噘着嘴呼呼地吹气,好在他从小在山里长大,所做的这一切都非常熟练,所以火很快又重新燃起来了,他又加了一些硬柴禾在上面,火苗子很快就冒起来,而且还带有噼啪的声音,空气中迅速洇进了树枝燃烧后所产生的木香味。
和同有这才安静下来,他知道,火光是对那些猛兽最大的威胁,所以火焰升腾起来后,他才知道安全了。仔细一听,鸟群已经回落到了树林里,林中的野兽也渐渐安静下来,乱石坡上,有动物由近到远的走动声,和同有循声望去,便见绿灯笼一般的野兽的眼睛时有时无,他就不由后怕起来,显然这些野兽是在火堆熄灭、又有受伤的鸟在地上扑腾的时候,往这里跑来了,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了令它们恐惧的火焰,而且还有立即可以食用的受伤的鸟,更有这些它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所以它们跑来了,但没想到他又迅速把火点起来了,这才将它们驱散了。
和同有又往火堆上加了些柴禾,心里禁不住沉甸甸的。林一静刚才的一番梦话,已经让他对林一静所描述的情况产生了怀疑,这群野兽跑过来又跑过去的行动,又进一步让他对至尊产生了怀疑,既然至尊将我们弄到这里,为什么不保护我们呢?既然是统管世界、统管所有灵魂的至尊,完全可以让那些鸟儿不把火堆扑灭,就算是扑灭了,也可以不让那些野兽往这里跑。所以有没有这个至尊,很难说!
想到这里,他不由转过身去,看着和衣躺在地上的林一静,于是发现,林一静的睡姿并没有他刚才所看见的那么优美,还是侧身躺着,但头发并不像他刚才感觉得那样,安静、自然地垂下去,而是纷乱地垂着,头顶上还可以看出明显的谢顶的痕迹,脸色也不像刚才他所看到的那么红润,微微泛白的面孔上粘着地上的土和刚才被鸟群荡起的草木灰,也可能因为他刚才说梦话了,所以他的嘴巴微微张开着,嘴角里还流下一丝粘粘的唾液。躺在地上的身子就更不好看了,衣服在他翻身的时候蹭开了,所以光光的肚皮贴着地面,肚皮上也沾着土和草木灰,像一摊肉一样堆在那里。裤子已经很皱了,而且一条裤腿被蹭向了膝盖,另一条裤腿的裤脚依然挨着脚面,这就显出很窝囊的样子,而且,那一条蹭起来裤腿的小腿无遮拦地露出来,可以看见小腿上有一块疤,疤就疤呗,谁身上还能没有一个疤?但应该重视的是他这个疤形状很不规则,像一块烧烂了的红薯摔在地上,很难看地裂开在那里。脚就更不像样子了,一只脚光着,鞋子丢在一边,另一只脚上虽然穿着鞋子,但鞋跟被蹭到一旁,露出了他的粗糙的脚后跟。关键是那两只鞋子,一只丢在一边,一只胡乱地在脚上勾着,像从战场上逃下来的溃兵。
和同有心中不禁一阵悲怆:作为厂长,他一直很尊敬他,而且觉得他是一个思路清、力度大、对工厂的发展作出巨大贡献的好厂长,他一直盼望着和厂长一起走出这处绝境,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工厂里去。他认为从到这里以来,他和厂长一直是配合得很好的,他事事处处都尊敬厂长,维护厂长的威信,而且他对厂长超人的能力和判断也是佩服的,但他怎么也不能理解,厂长怎么会编出一个至尊来呢?他有什么必要编出一个至尊呢?
于是他又静静地注视着在火光的映照下酣睡的厂长,就发现从他嘴角处流下的唾液更长了,显出很邋遢的样子。他真想叫醒他,问问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但长期以来养成的他对厂长敬畏的心理,使他不敢这样做,于是他就坐下来,将自己换到厂长的位置上来思考,从而探寻厂长的内心。但他想来想去,都觉得莫名其妙:第一,虽然到了这么凶险的地方,大家还是团结在他的周围,就是方发民有点小别扭,也是方发民的本性,这一点厂长是了解的,所以是不应该生气的,既然如此,厂长弄个什么至尊有啥用呢?
他想得头疼了,使劲儿在头上挠挠,于是就禁不住看看危机四伏的、黑苍苍的山谷,难道厂长想在这个鬼地方住下来吗?看来是不会的,但他为什么不再想办法走出这个地方呢?想到这里,他眼前油然出现了茂密的热带雨林,出现了令人恐怖的沼泽,更有那让人胆寒的泥淖,还有在密林中遇到暴雨时,那惊心动魄的场面,这历历在目的画面突然给了他心里很大的冲击,因为他想到,每遇危境,都是厂长以他超人的智慧和力量,带领大家脱离了险境,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感到厂长的身上似乎有一股超人的力量,这种力量在文明社会是很难展现的,只有在这种接近于原始状态下的地方,潜在于他身上的这些力量才能够发挥出来,难道他有人们所说的那种特异功能吗?
一想到特异功能,他的心突然一动,既然他有特异功能,他还弄出个至尊干什么?难道他说的至尊是真的?难道就是因为至尊不断地给他指点,他才有了这超人的力量?想到这里,他心中突然一阵恐惧,万一至尊是真的,自己对至尊的怀疑不就是大逆不道了吗?
想到这里,他浑身一个哆嗦,但他又立即想到了刚才飞临的鸟群和被扑灭的篝火,还有随后向这里走来的许多动物。如果厂长所说的至尊是真的,为什么至尊不保护我们?
他不禁又看看林一静,看着他那依然酣睡的姿态,突然想到,如果有至尊的话,至尊目前最信任的就是厂长,所以他让厂长传达他的旨意,同时在观察、考验他们四个人,如果哪个人通过了他的考验,他可能才会直接进入他的心灵,左右他的思维和行为,所以至尊不可能直接给自己说,而是通过厂长。
不不!他在心里又反驳自己的想法,既然至尊能够洞察人的心理,我刚才的这一番心理活动,他都应该知道,那么他就应该控制我的心灵,不让我去这样想,起码不让我去怀疑至尊本人。
想到这里,他烦躁地绕着篝火走了两圈,最后作出决定,要再试一下林一静,要让林一静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试他一下。如果真有至尊的话,这种试验实际上也是对至尊的尊重,不能在半信半疑的情况下对待至尊。如果没有至尊,那就纯粹是林一静瞎编的。但是……用什么方法试他呢?
他就这样想着,绕着篝火走着,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就想去实施的时候,却发现方发民揉着眼睛坐了起来,糊糊地站起来,走到一边去撒尿。
和同有心里一阵欢喜,上帝对我真好啊,关键的时候送来个方发民,这家伙头脑简单,应变能力极差,最容易被人利用,那么就让老兄我先利用一回吧!
他就走到方发民身边去,他一点也没有尿的感觉,但他还是摆出了尿的姿势,这样就可以和方发民搭上话了,当然,声音很轻:“看着你尿,我也想尿,却尿不出来,你看这人年龄大了,啥零件都不好使了!”
睡得糊糊的方发民被他这句话逗笑了,要不是被逗笑,他是不会理睬和同有的,他觉得和同有这几天来一直和他过不去,但既然笑了,他心情就很好:“让至尊把你变年轻点不就行了?!”
和同有觉得机会来了,他对自己抓紧机遇启动方发民的方法很满意,于是他将声音压得更低:“我就要给你说至尊的事呢!”
方发民一听至尊有事,心里不由一惊,瞌睡顿时飞跑了:“咋啦?”
和同有觉得气氛很好,于是就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并将自己的疑惑也告诉了他,然后说:“你说咋办?”
方发民转头看了一眼林一静,这时候林一静正在酣睡中挠痒,挠的是脖子,挠动的姿势显得很粗俗,和一般人没有什么两样,并没有所谓的优雅之态,他就笑了笑:“这家伙,编出来这么个事,糊弄我们呢!”
和同有就笑笑:“你看,我们俩大小也是个科长呢,你还是个大学生呢,他怎么能骗咱们呢?”
方发民点点头:“就是,把他叫起来问问!”
和同有立即拉住了方发民的胳膊,压低声音说:“小方、小方,别着急,咱生个法儿,要不你把他叫起来,问啥呢?”
“那还不好说?!”方发民脖子一直:“就问他,既然有至尊,刚才发生恁多事,至尊咋不管呢?”
“别别别!”和同有还拉着方发民的胳膊,伏在他的耳边嘀咕了一阵子。
方发民一听就高兴了:“对对对,我把他叫醒来说!”
和同有这才放开了方发民的胳膊,方发民大步走到林一静身边,用他那粘着尿液的手去摇林一静的头,一伸手他就想到,如果他跟至尊通着的话,我这手上有尿,这么脏,他肯定会躲开。但当他有意将有尿的那部分手指伸向林一静的脸的时候,林一静依然保持着他那酣睡的样子,方发民就笑了,笑的声音很大:“哈哈,厂长,你醒来吧你!”说着就摇林一静的头,他手上的尿就粘到了林一静的脸上。
林一静一下子醒了,也可能由于睡得太深,所以他醒来后没有立即坐起来,而是睁开眼睛愣怔了一会儿。
方发民却没让他愣怔下去,声音充满了轻慢:“厂长,刚才我看见悬崖那面飘着一只白色的猛虎,很威武的样子,从悬崖上飘下来后,又在咱们的头上飘了一圈,我看着不但不害怕,而且感到很亲切,你说这是咋回事?”
和同有立即在一旁附和:“厂长,是不是至尊的化身哪?”
林一静听着听着进入了状态,他使劲睁了睁眼睛,坐了起来,但他没有立即回答和同有和方发民,而是端坐了一会儿,让自己完全清醒了,这才仔细思考着方发民所说的见闻。
“不能,绝不能轻易表态!”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自己万一听岔了,弄出了漏洞,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于是,他缓缓地将脸孔转向方发民,认真地问:“你刚才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楚。”随后又加了一句:“我睡得糊糊的。”他有意把糊糊四个字说得很重。
方发民看了看和同有,和同有装作没有看见,方发民就只好自己说。当然,他比刚才说得更加认真一些,也就更加逼真一些,说完了就问,而且问得很虔诚:“是不是至尊到我们这儿视察了?是不是至尊的化身?”
林一静彻底听清楚了,他将两只眼睛看向黑漆漆的夜空,思考着刚才方发民的话。他知道自己不能随便表态,因为从昨天自己向他们说了至尊开始,都是他向他们叙说至尊的事情,而现在,是他们先向自己说至尊的事,这样一来,自己就很被动,万一他们说的不是真话,那么一下子就露馅了,自己精心设计了这么几天的故事,就成为别人的笑柄了,更重要的是,从此以后,别人将不再相信自己,甚至会变本加厉地讽刺挖苦自己,在这一块地方,自己将永远失去支配别人的机会!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不再占领这几个人的内心世界,林一静顿时感到问题的重大和严肃,所以他知道,不能轻易回答他们,于是就看着火堆旁边还在扑腾的几只受伤的鸟,连忙站起来,走过去,将一只鸟拿起来,看着鸟被烧焦了的羽毛,沉痛地说:“可怜的鸟儿,今晚不该你来帮助我们呀,至尊叫来的不是你呀,是他们几个呀,”他的下巴朝那几只已经烧死的鸟儿翘翘:“你怎么提前来了呢?你想向至尊表现么?可惜至尊这会儿不在这儿呀!”表面上看,他是对鸟儿说的,其实是对方发民和和同有说的,这叫声东击西,他想以此引出他们两人的反应。
果然方发民上当了,方发民立即说:“你、你说什么?”他咽了一口唾沫:“你说、说至尊不在?”
和同有立即附和:“那……那只那么好看、那么威严的白虎,不是至尊了?”
林一静不吭气,林一静眼睛还看着手里的鸟儿,一只手还抚摸着鸟儿的羽毛,但眼睛的余光却一丝一毫没有放过他俩的表情,于是就看见和同有说完话后看了方发民一眼,似乎在做着什么鼓励和暗示,方发民和和同有对视了一下,方发民的眼睛里,明显地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种兴奋就像钓鱼时看着鱼儿即将上钩时那种表情,他心里顿时有底了,不禁在心里笑了,和同有啊和同有,你小子还想试我呢,方发民这小崽子还嫩着呢,他不可能有这样的主意,肯定是和同有弄的事,再说,自己真是睡迷糊了,他们说了这么半天,自己咋就不断然否定呢?夜空中不可能出现白虎啊,而且还被他们说得那么玄乎,什么在悬崖上飘着,又飘下来,绕着他们几个飘了一圈,神态威严等等,都是他娘的鬼话!
虽然这样想了,但他的面孔还是那么温和、平静,他一只手捧着鸟儿,另一只手在上面捂着鸟儿,两只手看上去一动不动,声音慈祥地说:“好鸟,我给至尊说说你的心,至尊马上就要来了,他如果接受你的心,你的灵魂马上就可以到达那个无限美好的世界。”他这番话说得很慢很缓,在说的同时,捧着鸟儿的那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透过鸟儿的羽毛,死死地掐住了鸟儿的脖子根部,当然是一下就掐死了,但他还多掐了一会儿,他知道野生的鸟儿生命力强,等他确实认为鸟儿已经被掐死时,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还是用那两根指头将鸟儿的脖子举着,等他的话说完的时候,他将鸟儿往地上一放,鸟儿就立即一摊泥一样地死在地上。于是他立即说:“好鸟啊,你真是好造化,至尊接受你了,你真幸福啊!”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和同有和方发民,就见方发民两眼直直地看着地上的鸟儿,和同有则呆呆地看着他,他又一次在心里笑了:“你小子太嫩了啊!”
他还是做出不理睬他俩的样子,将双手掬起,捧至于眉毛平齐的地方,一双眼睛,从手上看向茫茫的夜空,片刻之后,他才将手缓缓地放下来,垂向两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威严地看向和同有和方发民。
林一静很少有这样严肃的表情,再加上在火光的映照下,他这种严肃的表情就接近于愤怒了,方发民一看见这种表情,就觉得很奇怪,而和同有则有些胆怯了,林一静刚才和鸟儿说话的时候,他一字不漏地听清了他和鸟儿的对话,心里就不禁嘀咕:“至尊不在?至尊不在……”所以他做出异常恭敬的样子,仰起头看着林一静的脸,等着林一静说话。
林一静说话了,他没有看着方发民,而是看着和同有:“小和啊,至尊对你很失望,至尊对你这么器重,你怎么还会怀疑他呢?”
“我我、我没有啊!”和同有连连辩解:“我没!”
林一静依然死死地盯着他:“本已铸下大错,还要撒谎,就是错上加错,罪上加罪,孽上加孽了!”说着不再理睬和同有,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来,看着方发民:“小方啊,你这个人也二十几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一点都没有主见呢,别人一挑,你就动了。你真看见白虎了?瞎话!”最后两个字说得很重。
方发民从小没操什么心,所以辨别是非的能力差些,思维的转折自然慢些,直到林一静重重地说出了瞎话两个字,他才知道林一静完全识破了他们的谎言,心里立即就慌了:“我、我……”脸涨得通红。
林一静表情又严肃起来:“至尊对你昨天的表现是满意的,特别是你晕倒以后,还能在小陈的搀扶下走到悬崖跟前,而且一到就趴下磕头,但你昨天的所有表现,都因为今天早晨的一番谎话,变得一文不值了……”他有意将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而且有意做出说了一半的样子。
方发民立即跳了起来,一腔怒火喷向和同有,一只手指着和同有:“都是他娘的这个王八蛋挑拨的,我起来尿尿呢,这小子硬说是没有至尊这回事,硬编个圈套让我跳咧!”说着就气愤地奔向和同有,并且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猛地朝和同有打去,嘴里还骂着:“你个王八蛋!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可把我毁了,我昨天白死了一回!”
和同有连忙躲着,嘴里不断地解释着:“小方,小方,你、你别生气,我、我也是……也是想看看至尊……啊呀,这话不能说……”慌不择路,一下撞到林一静昨天晚上坐着的那块大石头上,重重地摔了下去,一张脸摔在了石头上,牙齿被重重地磕了一下,他立即感到两颗门牙钻心地疼,伸手一摸,一只牙拿在他的手里,手上还血淋淋的。就在这时,他还感到背上挨了一棍子,他就将那只碰掉的牙举起来,手上还带着血:“小方,你可怜可怜我吧,我牙都碰掉了……”但是方发民根本不可能怜悯他,当他感到背上又挨了一下后,他立即爬起来,朝着黑苍苍的夜幕奔去。
方发民跟在他的后边撵了几步,还是恐惧黑夜中的动物,才停住了步子,但他的愤怒丝毫没有减弱,于是就站在那里骂:“我饶不了你,别说你一只牙碰掉了,你回来我得把你一嘴牙卸下来……”骂完了,长长地喘着粗气,看不见和同有,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他的火气就消了一些,转过身来,朝火堆走去。
刚走了两步,就猛然停下了,因为他看见林一静坐在了那块大石头上,林一静背对着篝火,所以火光映出了他的剪影,这是一个反差极大的剪影,橘红色的火光给林一静勾了一个灿烂的轮廓,加上林一静的面部背着火光,他就一点也看不清楚,越是看不清楚,就越有神秘感,方发民立即愣了,两眼直直地看着林一静,心里禁不住感叹道:“怪不得至尊对厂长好,直接给厂长说事,厂长真是个神啊,你看他那样子,一看上去就让人觉得伟大,一看上去就让人觉得了不起!”感叹完了,又想起昨天黄昏厂长说的话,他只要一坐到这块石头上,至尊就在他的身上,至尊就在他的心里。于是他浑身一震,猛然向前走了两步,扑腾朝着林一静跪了下来:“至尊啊,今天的事可不怪我啊,都是那个和同有捣的鬼,我可是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啊!”说着就将额头磕向地面:“至尊啊,我昨天心灵可是受到了巨大的折磨,身体也受到了巨大的折磨,而且已经死过一回了,可不能因为和同有挑拨我,就把我昨天受的苦给埋没了。”头又在地面上磕了一下:“至尊啊,你可怜可怜我吧!”但是他磕向地面的头磕得很轻很轻,只是将头皮在地面上挨一下,做出个磕的样子而已,就是样子也做得不像,因为在接近地面的一刹那,他总是小心翼翼的。
林一静端坐于石头之上,心中不禁感叹:真是不敢有丝毫麻痹呀,虽说只有五个人,但比领导一个几千人的大厂还要难啊,因为几千人的大厂,层次分明、上下有别,社会已经赋予他们严格的、约定俗成的秩序。而这五个人就不同了,在这荒无人烟的亚热带地区,在这危机四伏的绝境,文明社会赋予的秩序已经没有作用了,要不,和同有怎么敢挑动方发民一起怀疑自己的话呢?五个人,远远胜于文明社会中的几千、几万人啊!
他在想着这些的时候,方发民已经扑到他面前磕头了,他听出了方发民发自内心的后悔,这让他很满意,虽然他也发现了方发民将头磕在地上时的胆怯,但就这,在方发民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人身上,已经不容易了。所以他用慈祥的声音,缓慢地说:“小方啊,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中国人有句俗话,叫作亡羊补牢,犹为未晚。只要你从现在开始,认认真真地清除自己心灵中的罪孽,灵魂还会变得高尚起来、美好起来。”
方发民一听这些,立即激动了:“谢谢至尊,谢谢至尊!”情不自禁地将头磕向地面,由于过分的激动,他忘了头皮在接触地面时应该小心翼翼,所以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地面上,地面上有小石头,但石头是那种没有棱角的圆石,就这,他额头磕上去的时候,还是有了钻心的疼,他是个从小就很少忍受疼痛的人,所以一疼他就叫了起来:“啊呀——”随即就伸手去摸额头,直到确认额头没有磕破,没有出血,他的心才稍觉安慰。就这还不由得迁怒于和同有:“和同有啊,你个王八蛋,你可是把我坑苦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