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牢狱纪事(上)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省第一监狱所属的劳改农场,它设在南方偏僻山区的一个县份的地域上,此地点与南疆市的距离约有一百八十公里的路程。
押送犯人的一辆警车开进了劳改农场的大门,停在了只有两层的办公楼前的操场空地上。跟车的武警战士让毕自强等五、六个犯人从车上下来,勒令他们在操场上的一角站成一排,就地蹲下。
劳改农场的这办公楼后面,是一块用高墙围成四方形的地域,里面是一排排规划整齐的监狱平房。围墙的四个角上各有一个高高的岗楼,上面有一名持长枪的武警战士在执勤,日夜监视着下面监舍范围内所可能发生的情况。
时至午后,毕自强跟在一名管教干部的身后,走过长长的通道,来到七号监舍。屋内很宽敞,里面有近二十张铁架床,分成上、下铺。毕自强提着随身的行李包,径直走到管教干部指定给他的铁架床前。他的床位是下铺,编号是二十三号。毕自强把手里的行李包搁在床上,然后一声不响地坐在床沿边上。
当管教干部离开后,房内几乎所有的犯人“哗啦”一下都围了上来。
“喂,你犯什么事进来的?”也不知是犯人中谁提的问题。
被许多人这么近距离的围住,毕自强的身体空间感到了一种有形的压迫和侵犯。看上去,这些犯人的眼睛里都透着一种近似敌意的目光,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毕自强不禁抬头挺胸,缓缓地将一口气地吸入丹田,本能地绷紧了全身肌肉,锐利的目光横扫过所有人的脸。他极力使自已显得很平静的样子,说道:“与人打架,伤害罪,被判四年。”
“知道这里的规矩吗?”另一个犯人沙哑着嗓子地问道。
毕自强下意识地点点头,缓缓地说道:“哦,也知道一些。”
毕自强仍然坐在床沿边上,把随身带来的帆布包拉开,从包里拿出来一整条的红灯牌香烟。这时,有一个年近三十岁的犯人探身上前,竟劈手将毕自强手中的整条香烟夺了过去。这个犯人拿着那一整条香烟,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如获至宝。他灵巧地拨开人群,窜到不远处的另一铁架床的旁边。这个犯人俯身对还躺在下铺床上的另一个犯人表示他的恭敬,在双手送上这一整条香烟后,还十分殷勤地说道:“黑哥,给,呵,这回可有烟卷抽了。”
这拍马屁之人叫韦富贵,只要一看他那张似乎总带着笑容的脸,就知道此人精于钻营取巧,善于人情世故。
那被称之为“黑哥”的人,他把正在翻看的一本杂志书扔在一边,随手接过韦富贵递上的这一整条香烟,掂着它凑近自已的鼻子底下嗅了嗅,似乎已闻到了那烟卷燃烧时飘出来的香味。“黑哥”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这时才懒洋洋地从床上坐起身子,双脚往床下一伸一蹬地就穿上了那双胶鞋,随即人站了起来。
“黑哥”,真名叫杜云彪。他也就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一米七的个头,一副看上去不算太结实的身材。说实话,杜云彪长的那模样实在无法让人恭维:长方形脸,额头显得有点窄,单眼皮、小眼睛、大嘴巴、厚嘴唇。或许就是因为他的肤色黝黑,这才在牢里的众犯人中赢得“黑哥”这么一个尊称的吧。
围观着毕自强的那些犯人,他们看到“黑哥”杜云彪嘴里叼着一根自卷纸烟走过来的时候,立刻往两边闪开,让出一条道来。杜云彪踱步来到距离毕自强处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右手里还不停地倒转着折腾那一整条香烟,他用一种咄咄逼人的目光将毕自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哈哈,这么一个帅小伙,人还长得挺精神的嘛,”这杜云彪歪着头,眯着双眼,咧着大嘴,一副审问的口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哪的人?”
毕自强身子离开床沿边,站立着面对问话的杜云彪,答道:“毕自强,十八岁,南疆市的。”
“哦,南扒仔?”
毕自强是知道“南扒仔”这么一个称谓含义的,它即特指南疆市那些在社会上闯荡瞎混而以“扒窃”为主要生计的青少年。
“不是,我从没干过掏包偷盗的事情,”毕自强心性正直,并不想在此冒名顶替地成为一个“南扒仔”,于是他补充地说道:“我原来是在工厂里上班的,只是因为打架,把人打伤了才进来的。”
“哦,你是一个工人?我怎么看你细皮嫩肉的,像一个好学生嘛,你还会跟人打架斗殴?”杜云彪哈哈大笑,似有些不太相信,他拍了拍毕自强的肩膀,说道:“真看不出来,你还能把人打伤,这样,你看我们这屋子里的人,你能打得过谁?”
屋子里共有二十四、五个犯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有,他们都跟着杜云彪一起粗野地暴笑起来了。
“被判刑以前,我在拘留所待过一些日子,知道号子里的规矩,”毕自强并不想示弱,他表情十分镇定地说道:“看得出你是这的老大,在这是你说了算,我听你的吩咐就是了。”
“哈哈,你还挺懂规矩的嘛,嗯,小伙子,我挺喜欢你的,”杜云彪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告诉你,我也是南疆市的,在这个监舍里当然是我‘南扒仔’说话算话了,知道吗?”
“知道了,以后还望老大多多关照。”
“算了吧,还是叫我黑哥吧,”杜云彪朝毕自强摆摆手,说道:“这里的管教干部不太喜欢‘老大’这个词,懂吗?”
“是,黑哥。”
“说起来你我都是南疆市的,按道上的规矩,你若叫我一声黑哥,也就算跟了我了,我没有理由不关照你,”杜云彪停顿了一下,想了想,这才接着说道:“不过嘛,现在是在牢里,他们这些人当中肯定有人会不服你的,你要想免了进来这一顿揍,看来我还是帮不了你。”
杜云彪说完这话,他转身向站在旁边的犯人们使了一个眼色。毕自强这时还想要说什么,却被从天上飞落下一件衣物罩在他的头上,一下子让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时候,众犯人一拥而上,也不知多少双拳头砸打在毕自强的身上。猛然间袭来的强烈痛楚,让毕自强的思绪在眼前的黑暗中一下子就凝固了。他知道此时不能还手,只好双手紧抱着头,曲体收缩着身子蹲在地上尽量保护自已,但他仍旧能感觉到那无数双脚凶猛地踹踢着他的身体。
只是一会儿,围攻上来的犯人全都散开退去了,整个房子里一下子又变得那么安静。毕自强从蹲着的姿势摇晃着身子站立起来,一声不吭,他伸手一把扯下蒙在自己头上的那件衣服。
众犯人这时看到了毕自强嘴角淌着的血滴,以及他那双眼喷射着愤恨的目光。
“看不出来,你还真他*的有种,”杜云彪脸上露出一种不可捉摸的表情,语气中似乎还带有赏识的成份,说道:“好小子,竟然没吱一声,还能站起来嘛。”
在牢狱里,单凭一人之力是无法与众人为敌的,所以毕自强并不打算对杜云彪采取任何举动。
“谢谢黑哥的夸奖,”毕自强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很习惯性地用手按在额头前向后抚去(他进来的时候就被剃了光头),说道:“以后还望黑哥、各位兄弟们多多关照。”
其实,毕自强从杜云彪走路的姿态,他就能看出杜云彪不是一个会武能打之人。实不用几招,他有能力把杜云彪这样的人打趴在地上喊爹叫娘。不过,谁都知道能在牢里做“老大”的人,肯定自有他不简单的地方,也不一定就是靠出手逞凶打出来的。尚且,牢狱里那也是结帮分派的,这个“黑哥”杜云彪怎么说也是南疆市的人,同一个地方的人异地落难而相识之时,实际上彼此情感上的距离就已经拉近了。毕自强知道,这杜云彪既然是在社会上混出来的“南扒仔”,他自有其在任何环境下求生存的路数,真不可小觑了他。
“按这儿的规矩,新进来的人得帮我们大家洗三个月的衣服,”杜云彪的目光停在毕自强的脸上,语调平和地说道:“不过,如果你真的有本事,我倒也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黑哥,你说吧。”
对毕自强来说,如今他是新进牢狱,像杜云彪这种人只能与之结交为友,实在没有必要与之为敌。
“呵呵,你不是打架伤人进来的吗?”杜云彪发出几声奸笑,踱着方步来到毕自强跟前,用手指着身后那两个犯人,说道:“我告诉你,你要是能打得过他们俩,而不是被他俩揍趴下喊爹叫娘的话,今天这里就有你的晚饭吃。”
听着杜云彪说的这番话,毕自强心里很明白:今后我要想在牢里不受别人欺负和凌辱的话,那全看今天自己要争的面子了。十八岁的毕自强年轻气盛,又有一身武艺,自是豪气冲天。他虽并不打算在牢狱里称王称霸,但若想今后能平和安然地度过这些日子,那他就得亮出一个男人的生存实力,让别人今后不敢招惹他才行。
要说到与人交手过招,毕自强从来是全无惧色的,但因出手凶狠伤人这样的结果而锒铛入狱,这却是他始料不及的事。毕自强眼瞅着杜云彪身后这两个犯人摆出的架势,知道这是众犯人中最有能耐的“练家子”了(注:指习武之人)。此时面对挑战,如何才能适度地收拾他俩而不出意外,这颇让毕自强有些犹豫不决。
“怎么,不敢吧,”林大鹏脸上露出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紧逼地问道:“怕了吗?”
毕自强牙一咬,脚一跺,心一横:看来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不就是打一架嘛,好,来吧。
“哼,至少我不会给南疆市出来的人丢脸。”毕自强对杜云彪有深意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众犯人见马上就有好戏上演了,纷纷向后退去,腾出两边都是铁架床的空间,兴奋地等待着这二对一搏斗场面的出现。
“黑哥,你既然有话在先,”毕自强左脚向前跨了一步,但身体的重心还放右脚上,他脸色坦然地说道:“动起手来,我肯定不会对他俩客气的。”
“好,很好,有骨气。”杜云彪拍闪过身去,对那俩犯人一招手,说道:“看你们的了,上。”
那俩个犯人早已摩拳擦掌多时,此刻急不可待地猛冲上来。一个犯人挥舞着拳头直指毕自强的上三路,一个犯人弯着腰企图使用搂抱摔打的攻击方式直接扑倒毕自强。毕自强使出南拳功夫的腾挪技巧,在狭窄的空间当中,他轻巧地躲闪过了两人最初的正面力量攻击。毕自强借转身之机,人已站在了那两个犯人的身后,猛然间听他低吼了一声,出拳脚之快,让旁边的众犯人都没看清;出手之凶狠,让那两犯人先后发出了惨叫。结果可想而知,这个两犯人都被毕自强的拳脚打趴在地上。其中有一个还要挣扎着爬起来,但身子还没完全伸直,又被毕自强朝他背上狠踹一脚,这才趴在那蠕动着身子发出痛苦的呻吟。
“还有谁要上来试一试的?”毕自强抬起头收回架势,眼中的目光扫过室内的众犯人,见无人应答,他又转过脸来对着还趴在地上的那俩个犯人,说道:“兄弟,也别怪我出手重了,我只想在这儿能有一口饭吃。”
“哈哈哈,好功夫,出手够快,招数够狠,”杜云彪脸上挂着阴险般的笑容,他一边对毕自强竖起了右手的大拇指,一边夸赞地说道:“这位新来的兄弟,你还真是一条汉子,看来我没看错人呀,好,你先歇着吧。”
毕自强仍然站在原处,没有出声答应,他只是脸色漠然地看着泄气的众犯人散去。同是江湖上习武练艺之人,毕自强这时去扶起地上那两个犯人。他俩站起来后,也各自表示友好地在毕自强肩膀上拍了一下。
杜云彪踱着八字步回到自己的床铺前,马上有几个犯人凑过去讨好地向他乞求般地说着什么。原来,这些犯人一个挨一个地都在杜云彪那儿领到了一支香烟卷,而与杜云彪的关系亲近的那些犯人也多分到了三、五支烟卷不等,包括刚才与毕自强较量拳脚功夫的那俩个犯人。
这时,毕自强才暗暗地长出一口气,刚进来时紧张的神经终于得到了彻底地放松。他转过身去,一坐到自己的床铺上。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四年的铁窗生活今天才刚刚开始。一想到这,毕自强不禁心里涌上一股酸楚,面色黯然地呆坐在那儿。
韦富贵从杜云彪那边领了一支烟卷儿,把它夹在右耳朵上,他手里还拿着东西走到毕自强面前,先笑着对毕自强点点头,算是与他打招呼了。随后,韦富贵主动地挨着毕自强坐在床边,把他手里拿着的那两包红灯牌香烟递给毕自强,说道:“这是‘黑哥’分给你的。”
这一整条香烟,它本来就是毕自强刚带来的物品,这一会儿在牢狱里却成了分给他的东西了。能在这里分到多少东西,那是在这里占有什么地位的一种认可程度。毕自强能够得到的这两盒香烟,是他在这里已经得到了牢头和犯人们相当尊重的一种明证。
毕自强接过那两盒香烟,瞟了韦富贵一眼,将其中的一盒香烟塞还给他,说道:“这是我给你的。”
“谢谢,谢谢,谢谢兄弟您了。”那韦富贵出乎意外得到一盒香烟,非常高兴地对毕自强点头称谢,说道:“我叫韦富贵,在这里大伙儿都叫我‘半仙’,我怎么称呼兄弟您呀。”
毕自强撕开那盒红灯牌香烟,自己叼上了一支,也递了一支给韦富贵。韦富贵赶忙掏出火柴盒,划燃一根火柴,先替毕自强点着香烟,然后也为自己燃上一支。
“你叫我阿强吧,”毕自强吸着烟卷,一边在床上盘腿而坐,一边问道:“哦,都叫你‘半仙’,这是什么意思?”
“嘿嘿嘿,”韦富贵咧着嘴笑了笑,晃着脑袋说道:“我没进来前做过算命先生这个行当,进来以后,大伙每逢有什么事都爱找我帮算算,不就这样叫开喽。”
韦富贵长得个头不高,身体肥壮。他宽额圆脸,扁鼻子薄嘴唇,看上去嘴角有些上翘,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似的。
“算命先生?”一直紧绷着脸的毕自强,忽然间触动了笑的神经,他侧过脸去瞧着韦富贵,问道:“呵,你算得很准吗?”
“那当然喽,”韦富贵脸上显露出一种自信,他伸出右手做了个八字的手势,说道:“强哥,不是我吹牛,能算个八、九不离十。”
韦富贵的实际年龄二十有九,比毕自强要大十一岁,但他对毕自强却称呼“强哥”,已表示出对他人的十分尊敬。这其实就是韦富贵习惯于溜须拍马,爱讨好别人的一种很本能的表现,可见他为人处事的非常圆滑。
此时,到了下午起床干活的时间。
管教干部来开了大铁门,众犯人穿着清一色的囚衣,一个接一个地走出牢房,在牢房门口排好队点完名后,这二十六个犯人分成两行纵队向工作地点走去。行进中的犯人队伍,任何人的行动都在管教干部视线的范围内。
监狱的劳改农场分为监舍区和劳动区。走进劳动区,实际上这里就是一个生产砖头的工厂。犯人们在这里生产两种方块砖头:一种是红砖,一种叫煤渣砖。红砖头,是将一种粘土放在木模子先做成砖头形状,待干透后,送进窑中烧制而成的。煤渣砖,它是一种以燃烧过后的废煤渣做为原料,用一种机械原理看上去并不十分复杂的制砖机直接冲压成形的黑色方砖。这种煤渣砖不比红砖的用途那么广泛,大多是只用来砌一些不高的平房或是围墙什么的。
毕自强这一队的二十六个犯人,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负责生产和搬运这种煤渣砖。犯人们被分成了几组,干着各自不同的活儿。今天刚入狱的毕自强穿着7023号码的囚衣,并领到一副厚帆布手套。他被分配到搬运组,就是用手推翻斗车拉煤渣砖的活儿。
劳改农场的砖厂周围也是高墙电网,附近地势高处还有数名持枪走动的武警战士,他们在监视戒备着这群犯人的劳动改造。毕自强与韦富贵共用一辆手推车,两人的工作任务就是:从煤渣制砖机出砖处将已压制好的煤渣砖装入那两轮翻斗车上,还要经过一段高低不平的土洼地段,把砖头拉运到距离五十多米外的靠近大路边的一块平整的空地上,再把砖头一块块地卸下来,然后码整齐来堆放好,以便往后用汽车拉运走。整个下午,两人一个在车前拉一个在车后推,相互合作着干起这活儿来。
黄昏时分,管教干部的哨子响了,犯人们这才得以放下手里的活儿,一个个擦着头上的汗,拍着身上的尘土,在那简陋的厂房面前集合排好队再点名,待一个不少后,这时候犯人的队伍才能返回监舍区。
夜幕徐徐地降临了。
只见铁窗外飘来的一片乌云,它竟一下子就遮住了那弯弯的月亮,让满天的星星渐渐变得闪亮起来。中午被人打后身上的伤痛与下午工作的劳累,让毕自强感觉到整个身子都已不是自己的了。在监舍熄灯之后,毕自强终于能伸展着四肢地仰躺在那属于他的木板床上,柔柔地放松那一身劳累的筋骨。这第一天入狱而认识的人和经历的事,竟是这么地清晰地留在了毕自强的脑海里,让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忘却。
此时,其他的犯人大都睡着了,远近处的铺位上有不同犯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断断续续地奏乐着这午夜时分的梦乡。毕自强把右手臂枕在脑后,在黑暗中茫茫然地睁着眼睛,却一直无法入睡。年轻无畏的他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偏偏会有这样不幸的命运,竟然沦落如此?!
不久以后,毕自强也陆续认识和熟悉了同一监舍的其他犯人。在这七号监舍里,关押的都是罪行较轻的犯人,最长的也只被判十年徒刑。这里犯各种罪行的犯人都有。在众犯人当中,你是犯了什么罪进来的,一般来说,大家在心理上的感觉还是能够彼此平等的。唯独是犯了罪的人,在牢狱中却是受别人鄙视的,他常常会成为众犯人欺负和戏弄的对象。

在这犯人当中,监舍里有三种人是相对有地位的。第一种人是“牢头”。所谓“牢头”,这种人大都是在犯人当中能说话算话的人,其他的犯人在他面前只能是唯命是从。一般来说,“牢头”往往是依仗自身的暴力行为来维护发号施令的权力。因为监舍犯人中的私下暴力是屡禁不止,对此,监狱对于胆敢违反有关制度规定的犯人,属情节严重的,还有关押进“小号”的惩治手段。但有的“牢头”也不一定是靠拳头打出来的,坐过牢狱里“小号”的犯人,也是成为“牢头”的一种本钱。这类犯人在管教干部眼里,大多属于劳动改造表现不好的犯人。第二种人是所谓有钱的犯人。犯人中谁家里有钱,能经常寄来或捎来一些香烟和食物,同监舍的其它犯人都能沾上些油水。自古有“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说法,“牢头”对这样的犯人多少也是呵护着的,其他犯人要出来与他挑衅滋事,“牢头”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出头来摆平事情。第三种人,就是在管教干部眼里劳动改造表现积极的犯人,其它犯人表面上也不愿和这样的人找太多的麻烦。
“黑哥”杜云彪因盗窃罪被判了十年,已在这里服刑两年半了。因他胆敢犯事而违反监狱的有关规定,杜云彪曾经被关过三次“小号”。他出来回到七号监舍里,因此赢得众犯人的敬畏而成为“牢头”的。从此之后,杜云彪在众犯人中横行霸道,远交近攻,恩威并施,再也无人敢招惹他,挑战他的“牢头”地位。
刚过十八岁的毕自强按年龄而论,他是七号监舍里最年轻的犯人。尽管他进来的时间不算太长,在众犯人中没有什么根基。但是,其他犯人惊恐于毕自强入狱时所表现出来凶狠的暴力行为,加上“黑哥”杜云彪为了增强他自己在犯人中的实力,实有意与同一城市的毕自强结为牢狱盟友,故对毕自强也相当亲近和关照,所以犯人当中从来没有人敢出头招惹毕自强。
转眼过了一个多月了,毕自强灰色而沉重的心情一直挥之不去,但他也渐渐地适应了在这里劳动改造的牢狱生活。他平时沉默寡言,脸上总是显得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很少主动与众犯人凑成一堆地攀谈和交流。
在众犯人当中,与毕自强接触最多的要算韦富贵了。由于毕自强和韦富贵结伴在一起干活,彼此之间需要相互关照和帮助,时间一长了,两人的关系也变得亲近起来。韦富贵的床铺在毕自强的斜对面,没事时,韦富贵经常主动地走过来找毕自强闲聊。
韦富贵比毕自强早入狱七个月。他原来的身份是南疆市郊区石岭公社第三生产大队的一个农民,家住新村。韦富贵因家庭出身是富农,他在村里属于“黑五类分子”的子女而受到管教和歧视。在改革开放以后,国家的相关政策有了松动,韦富贵不再安心地待在农村的家里务农,于是,不满现状的他流窜到南疆市里来谋求生计。韦富贵先是捡破烂,后来也给人做过木工活、干过搬运等零活。不久以后他改了行当,专门在西平桥附近装瞎子给人算命看相。有时候,韦富贵也伙同其他人在大街小巷上设演“双簧”一类的圈套,诈骗行路人的钱财。孰料东窗事发,韦富贵被一同伙揭发出来,他由于在性质上属于诈骗惯犯,这下子才锒铛入狱,被判了六年徒刑。
实际上,韦富贵是一个头脑活络、处世老练、八面玲珑之人。他不但善于察言观色,而且能说会道,为人处事稳重圆滑,凡事都做得滴水不漏。在管教干部眼里,他遵守监舍各项规定从不犯事惹事,而是勤于汇报思想改造,劳动表现积极,十分配合管教干部的工作。在众犯人的眼里,许多人对他在管教干部面前好表现的样子都看不惯,对他是心怀愤恨和不满。但是,韦富贵也很聪明,他私下里也是极力讨好“牢头”杜云彪的,从而使众犯人也不敢拿他怎样。不用说,韦富贵心里当然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又要讨好管教干部,又想不得罪众犯人,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无形中使他陷入一种充满险恶的生存环境。韦富贵那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犹如杂耍演员走钢丝索那样,在诸多不稳定的因素中,极力地寻求着最大系数的生存平衡条件。
毕自强入狱那天,他以其凶残的暴力行为震住了所有犯人。韦富贵见状,不禁眼前一亮,心里又有了一个主意。在那个时代里,大凡练武之人多讲江湖义气。若能与毕自强结交为友,韦富贵便有了消除众犯人对他充满敌意的有生力量,能使他在犯人中处于被孤立的状况得以改变。这样,如有毕自强站在他身后,韦富贵也就可以少去很多在生活中与众犯人之间的磨擦和麻烦事,故而他是有意识地接近毕自强的。而此时的毕自强处世尚浅,城府不深。虽然说毕自强并不知韦富贵心里所盘算的小九九,但他对于韦富贵所表现出来的诚挚情意还是心存感激的,故也愿和韦富贵成为牢狱中的朋友。
冬夜,天寒地冻,实在是冷得让人睡不着。毕自强和韦富贵挤在一张床上盘腿而坐,两人把身子蜷缩在棉被里,一边吸着烟卷,一边闲聊着。
“我说‘半仙’,你不是算命先生吗,”毕自强想起了韦富贵擅长的本领,于是很有兴趣地说道:“不妨说来听听,让我长长见识,你给人算命看相,有什么诀窍吗?”
“嘿嘿嘿,”韦富贵笑嘻嘻地反问道:“你信命吗?”
“他*的扯蛋,”毕自强进牢房三个多月了,也学会放开嗓门儿讲一、两句粗话了。他一抬手扔掉烟头,说道:“信命?老子才不信这唬人蒙人的把戏呢。”
“强哥,你还年轻,无知无畏呀,”韦富贵摆出一副长者的样子,似有开导毕自强之意,他说道:“可那上了年纪的人,嘿,他就得信命呀,不然,算命看相的那还不要饿死嘛。”
“是吗,这样吧,”毕自强用胳膊碰了碰韦富贵,说道:“我虽然不信命,不过,让你给我也算算也没关系呀。”
韦富贵问过毕自强的生辰八字后,然后煞有介事的在那儿数着手指头,他那金鱼泡似的双眼紧盯着毕自强的脸,嘴里“劈哩叭啦”地说了一大通话,听得毕自强似懂非懂的在那儿发楞呢。只是当韦富贵说到毕自强日后必定会大富大贵时,毕自强这才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挥着手打断韦富贵的话,说道:“呵呵,你可真能瞎扯呢,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在蹲大牢呢,你懂不懂呀,你**的,说你‘半仙’你就成神仙了,你还真敢蒙我玩呀你。”
“嘿嘿嘿,我们做算命先生这一行,首先你必须得学会‘捧’,用我们的行话来说这叫‘捧高兴’。”韦富贵侧着脸瞅着毕自强,似一本正经地说道:“强哥,我也不瞒你说,呵呵,‘哄你不脸红,蒙你没商量’,这可是我们算命先生要具备的基本素质哟。”
“好嘛,算命先生不对人说一番好话怕是挣不到钱吧,对不?”毕自强被韦富贵逗乐了,接着对他说道:“得,你还是先跟我说说,给人算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
“给人算命嘛,主要是根据一个人的生辰八字来说前生后世的,所以这也叫批‘八字’或掐‘八字’。”韦富贵这时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一口,嘴里吐着丝丝烟雾,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什么是人的‘生辰八字’呢?我国古代记载年、月、日、时,是用天干、地支搭配来代表时间的,年、月、日、时各用两个字,加在一起就是八个字,故而人的生日时辰也叫‘生辰八字’。那什么是古人纪年用的‘天干’、‘地支’呢?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壬、癸,这十个字叫‘天干’;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这十二个字叫做‘地支’。天干的‘甲’和地支的‘子’搭配起来称为‘甲子’,再把天干的‘乙’和地支的‘丑’配合起来,就叫‘乙丑’,这样顺着次序相配,一直到‘癸亥’共六十组,总起来可以管六十年,故叫做‘六十年花甲子’。这六十个花甲子,不仅可以代表年份,还可以代表月份,日子和时辰。如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等等。比如说,今年是一九八一年,按农历算说是‘辛酉’年。这就是‘干支纪年法’。”
“嗯,我以前学过历史,六十年花甲子,干支纪年法,这我还是懂的,”毕自强一边表示能听懂韦富贵说的这些,一边说道:“你接着往下说。”
“算命先生首先要熟背万年历,就像你们习武之人首先要练站桩蹲桩一样,这可是算命先生的基本功夫之一,”韦富贵话闸子一打开,变得侃侃而谈,说道:“只要来算命的人报出生辰八字,算命先生就要能说出他的岁数、生他那年有没有闰月,如果有是闰几月,他出生的那个月是大尽、小尽,生日前后有没有月蚀,生日离哪个气节近,等等。这样,你还用不着跟来算命的人说具体的事情,就先给他来个前知百年事的印象,让他信服你真的有算命的能力。”
“哈哈,这倒也是一个聪明得很的技巧嘛,”毕自强听到这,不禁笑了起来,又问道:“不过,光说什么闰月、气节的,怕这样也唬不住来算命的人吧?”
“嘻嘻,光说这些那当然不行了,”韦富贵这时在床上坐直了身子,摆出教授讲课般的架势,文绉绉地说道:“我国古代有一本书叫《周易》,它的内容包括‘经’和‘传’两部分。‘经’主要是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每个都有说明作为占卜之用的。世间万物以阴阳为本,组成乾、坤、震、巽、坎、离、艮、兑等八种基本图形,象征天、地、雷、风、水、火、山、泽,故称之为‘八卦’。再由这八卦两两相重,即成‘六十四卦’,以此来给人算凶或吉的命运。到了后来,古代的算命先生根据实际的需要,又衍变出一套阴阳五行学说的理论。这就是给干支中的每个字戴上了五行属性,比如说:东方甲乙木,西方庚辛金,南方丙丁火,北方壬癸水,中央戊已土。这样,也就有了后来算命的‘阴阳五行相生相克’之说法。五行相生:水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五行相克: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
毕自强很有兴趣地听着,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给人算命,其实说白了,无非就是用‘九星高命’、‘十二宫神压串宫’、‘十二生肖相生相克’等等这些说法来唬人蒙人的。不过,话也要先说回头,就这些东西,算命先生那得要背得滚瓜烂熟才行呀,”韦富贵越说越来劲了,如数家珍,一二三地摊开,说道:“‘九星照命’,就是拿‘太阳星’、‘太阴星’、‘罗候星’、‘计都星’‘白虎星’等九个星宿来给人说命,这九个星宿有吉有凶,如‘太阳星属吉’、‘白虎星属凶’等等。每人每年都有一个‘星宿’来照着命运的,如果遇上‘吉星’,称之为‘吉星高照’,一切顺顺当当,百事如意;如果碰上‘凶星’,就是晦气倒霉,生灾害病,处处不吉利。”
“那什么是‘十二神压运串宫’呢?”毕自强追问道。
“‘十二神压运串宫’,说的是‘青龙’、‘朱雀’、‘大耗’、‘小耗’等所谓的‘神’,每人每年都有一个神来压串宫,比如说‘青龙压运,朱雀串宫’啊,‘白虎压运,丧门串宫’啊,等等。这诸神中有吉有凶,若遇‘吉神’来‘来压串宫’,就会一顺百顺;若遇‘恶神’来‘来压串宫’,就要出事倒霉。”
“那什么又是‘十二生肖相生相克’呢?”毕自强又提了另外一个不太明白的问题。
“刚才说到的‘干支纪年法’,以十二生肖来代表十二地支,这在算命里叫‘属相’,”韦富贵讲到这里,又习惯地数起手指来,说道:“就是: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已—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这十二生肖是很多人都知道的。”
“呵呵,我是属兔的。”毕自强自言自语地插了这么一句话。
“算命里说的‘命相’,就是用‘五行’的金、木、水、火、土跟‘六十花甲子’相配,一共得出三十个口诀,可将十二生肖的人分别属于金命、木命、水命、火命、土命,这些可是要死记硬背下来才行的。”韦富贵见毕自强听得入神,便举出例子来说明问题,说道:“比如,‘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炉中火’,等等。说的就是,凡是在甲子年和乙丑年出生的人都是‘海中金’,即‘金命’;凡是丙寅和丁卯处出生的人都是‘炉中火’,所谓的‘火命’。这样,依据‘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于是变化出‘十二生肖相生相克’的说法……”
“你先等等,我这跟听老师讲课似的,让你说得我呆楞呆楞的,”毕自强又打断韦富贵的话。他有点惊讶地盯着韦富贵的宽额头,接着说道:“我看你还挺有研究的嘛,不愧让别人叫你‘半仙’,我不夸你,你还真有算命的两把刷子哟,很有一些学问的嘛。”
“强哥,你就别笑话我了,”韦富贵显得非常谦虚地摆了摆手,说道:“那就是你不知道了,当年我家里穷的叮当响,我实际上还没念完了初中就回农村务农了,那来的什么学问呀。”
“是吗,可你真的是懂得不少嘛,”毕自强十分好奇韦富贵哪来的这些知识,于是他问道:“那我就不明白了你这是从哪学来的给人算命的本事呀?”
“唉,这说来话长,我大伯是我们村唯一的清末秀才出身,他幼时读过很多圣贤之书,后来功名不成,却也通晓了一些术数星相。”韦富贵越说越兴奋,脸上不禁地流露出一种自豪感,说道:“解放前,我大伯就是给人算命看相、算卦测字为生计的,在我们附近的十里八乡得了个‘赛神仙’的雅号。我小的时候,就是我大伯教我读书识字的,说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每天让我有空就坐下来背书。记得我上初中二年级那会儿,我大伯病重,他去世前把我叫到他跟前,说我自小天资聪慧,他要把他家里留下来的那些古书统统给了我,嘱咐我好好保管和读这些书籍,还说一番什么‘人要多学一点本事,技多不压身’的道理让我记住。我大伯逝去后,我也缀学在家务农了。每当农闲时没事可做,我便在家经常翻看这些古书,日子长了,便也慢慢地懂了不少。”
“原来是这样,难怪你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此时,毕自强对韦富贵不禁刮目相看,他又问道:“那你说说,你没进来以前,在西平桥那一带是怎样装瞎子给人算命的?”
“唉,算命看相,这里面唬人蒙人的学问大了去了,我当时也只是读过一些古书,算是知道一点皮毛而已罢了,”韦贵富先自谦了两句,接着讲起算命先生的那些招数来,说道:“算命先生有句行话,叫‘听声音知贵贱’。于是,我开始出来混饭吃的时候便先装起了瞎子。记得算命书上写的是‘粘’‘套’‘哄’‘捧’四字法,说的是算命先生要善套口风,懂顺蔓摸瓜,会随机应变,能见机行事。后来我给人算命的经验多了,自已总结出一套‘等、要、飞、簧、诈、闪、展、腾、挪、拣’的十字算命法。”
“哦,说来听听。”
“‘等’,就是看对方的问题,‘要’,就是打探对方的情况,‘飞’,就是先说上这么一点事实,稳住对方,让他端出我想要的情况。‘簧’就是要对症下药。如果等、要、飞、簧这样还达不到目的,就得‘诈’他,硬说他有什么事逼他说来。这叫:能唬就唬,能蒙就蒙。这前五个字说的是手段,后五个字那则是圈套了。闪,就是察言观色,随机应变,避实就虚。展,就是看人下菜碟,又哄又捧,引他入圈套。腾、挪,就是说话不能说死,要两头堵窟窿,全是活络话。至于‘拣’,就是拣剩话,用那些对方认可的事实来重复说事。这叫:该哄则哄,该捧则捧。”
“对了,我还有一点不太明白,”毕自强表现出虚心好学的态度,不懂就问,他接过韦富贵的话,问道:“什么叫‘活络话’?”
“活络话就是说算命先生讲出来的话,可以让你去这么理解,也可以让你去那么理解的话,反正他就是不把话说得太明白了。”韦富贵见毕自强听着有些迷惑的样子,便笑着又说道:“我举一个例子来说吧。古时有三秀才进京赶考,路遇一高僧,便问此行三人的前程如何。高僧对三人只伸出一指,三秀才不解其意,欲再问,答曰:‘天机不可泄漏’。这‘一’指的说法可解释为:三人中有一人中举,或三人中有一人不中举,或三人都一起不中举,这将来不论三秀才考出什么样的结果来,高僧这“一”指的说法都能对得上号,这就是活络话,说得没错吧。”
“哈哈哈,很有意思嘛,”毕自强似开玩笑的给韦富贵盖棺定论,说道:“看来算命先生还不是一般的能骗人,呵呵,‘半仙’呀,我看把你逮进来判了六年,还真的不是冤枉你的呀。”
“唉,这说起来那是倒霉了,活该我流年不利,”韦富贵的思绪一下子被扯回到现实中来,他不无叹息地说道:“我是不明不白地让别人给‘黑’了,这才进来的嘛。”
毕自强与韦富贵胡侃了大半夜,这才各自睡觉去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