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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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一天赵小末说胡生你给我讲个笑话吧,你很久都没有讲过笑话了。
好,胡生看着天空想了想说,有一个老太太是精神病人,她老喜欢穿着一件褐色的大衣蹲在一个角落里,半天都不动一动。一个医生问她在干什么,她也不回答。
医院的院长为了给这个医生言传身教,他也穿了一件褐色的大衣,他说你看好了,这样才能了解精神病人在想些什么,才能对症施医。
院长走过去,像那个老太太一样蹲下去,一动不动,这时那个老太太讲话了:你也是只香菇吗?
说完胡生先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赵小末站起来拍了拍**,说有什么好笑的,都听过一百遍了。
胡生说,要不我个你讲个电影吧,《千与千寻》你看过吗?赵小末摇摇头。
……10岁少女千寻和父母因好奇闯入一条神秘隧道,他们发现了一个无人居住的不可思议的小镇。不安的千寻想尽快离开,无奈贪心的父母却在一食店内疯狂偷食,千寻唯有独自游荡,途中看见大群精灵和幽灵四处出没大吃一惊,她想通知父母却发现他们变成了大肥猪……
胡生用夸张的表情,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电影里面的情形,说着胡生竟兀自笑起来。
很好笑吗?赵小末揶揄他,动画片有什么好看的,真幼稚。
胡生说虽然是动画片,但却反映了现实社会里的很多问题,小末,你知道吗?这部动画其实是折射了当时日本……
赵小末没听他继续说下去,沿着从学校里的那条小河道走着。
胡生不知所措地紧随其后。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是白茫茫的冬天。一天自习课,老师进来说,我们的新课本来了,你们前面两排的学生出来搬吧。
踩在厚厚的雪上,鞋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胡生走在赵小末的**后头,轻声说小末你少搬点,等了一下又说要不这样吧,小末你别搬了,你就坐在那边的砖上等我,我搬多一点,我就告诉老师你肚子疼。
赵小末扑哧笑了,说你看看你,我又不是什么老弱病残,用得着那样吗。
胡生也跟着笑起来。后来赵小末提了两沓子书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有小雪花还在一点点地飘落着,沸沸扬扬。胡生说你别急,慢着点,总会搬完的。他说完,她又笑了。
来回几趟,书是搬完了,同学们都在教室热热闹闹地分新书,胡生把赵小末叫出来,赵小末说胡生你要干什么,胡生拿起赵小末的手就吹热气,说你看把你的手冰成这样。
赵小末心想怎么胡生这么婆婆妈妈的呀,也不去踢球了,整天就这么缠着自己。胡生送她的银链子在她的脖子上水蛇一样冰凉的蠕动着,但她的心里倒是暖洋洋的。
那年冬天,赵小末觉得是十七年来最温暖的一个冬天。
赵小末说不准和胡生之间的关系,走进了才知道两个人其实是无话可说的,却又经常走到一起,这叫什么呢?缘分吗?但赵小末知道这不叫爱情。
冬天一过,赵小末就十八岁了。北方的春天最像春天,植物们掩藏了一季的热忱陡然焕发。一阵吹风拂过田野里的麦子就已经绿色的刷子一样齐板板地长起来了,隔年的葱也抽出了嫩绿的叶子。赵小末和胡生坐在田埂上,月亮升了老高,周围一片沉静。赵小末说:说吧,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吗?
胡生结结巴巴地说,小末,其实我其实我……
其实你喜欢我对吧?赵小末把话茬接了过来。
胡生使劲点了点头,赵小末微笑着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憋在心里谁会知道。
经她这么一鼓励胡生壮了壮胆慢慢地把赵小末的头揽了过来,他说小末你看今天的月亮真圆啊,要不我们来个比赛怎么样。
什么比赛?
我们一人说一句诗这首诗里都要有个月字,看谁说得多。
我说胡生,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啊?赵小末叫嚷着,你把我叫出来就是要吟诗作赋?恐怕这不是你的本意吧。
胡生不知所措,和赵小末在一起他总是这么不知所措,他爱惜她,他觉得她像件瓷器,那光滑的瓷面让他不忍碰触。他真不知该怎么接近他,他看着赵小末的脸,赵小末的脸可真美啊,尤其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让赵小末看起来像刚出浴的圣女一样,胡生慢慢向这张圣女的脸靠近,他想可能这种圣洁的美要被我破坏了。
没想到赵小末主动迎了上去,她的手迫不及待地就来解胡生的裤子,她的手指感觉到他已经在想要她了,他开始还用手护着不让脱,后来就松开手,任她去脱了。
胡生在他身上的时候,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起来,她甚至连她曾深深暗恋过的胡生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这个俯在她身上的人的脸让她感到陌生。直到她闻见了一阵野草的清香,真香啊,她伸手拔了一棵放到鼻子旁闻了闻,记起了,那时侯她和他的头挨在一起,绿色的草淹没了他们的脸,刷得她的脸痒痒的,就是那种浮草的香。
她看见那只黄色的蝴蝶在蓝色的天上飞呀飞的。
后来他就不见了,他消失不见了。
这都怪那次刘小兵把她推进学校里那个干涸的池塘,撞破了头,血流了满头满脸。她觉得眼睛发黑眼冒金星。医生对爸爸说她的体质弱,最好能输点血。爸爸的血不能用,爸爸的脸色一刹那就变了,妈妈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当时赵小末在想是不是自己不够乖让爸爸生气了,因为她一直疼得皱着眉头。
赵小末忘不掉那个夜晚,她头上缠着纱布坐在床沿上,她看见自己的爸爸像一头饕餮的野兽,妈妈是他面前一只无处可逃不住瑟缩的小羊羔,爸爸扯妈妈的头发,并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可怜的妈妈泣不成声,赵小末不记得爸爸和妈妈都说了些什么,她只记得她那可怜的妈妈说天太黑,她真的不知道那个人是谁。赵小末看着屋顶上昏黄的灯泡,觉得记忆里的那个夜晚像个不太真实的噩梦。
后来的日子里他变得暴躁而脸色阴暗。她经常在爸爸的口中闻到战火的味道。她觉得他变得陌生了,他和她的话变得越来越少。他一定被魔鬼缠身了。
他经常无端地向妈妈发脾气,但妈妈总是一忍再忍。她心疼自己的妈妈,她觉得妈妈这么一直忍受一定是等待着爸爸变回来,变回以前那个让她感到温暖的爸爸。
爸爸常常紧锁了眉头把自己埋在白色的烟雾里,后来他开始无端地向她发脾气,甚至撕破了那只写着她名字的纸风筝,赵小末觉得自己心里那些曾经洒满阳光的日子一下子碎了一地。
她忽然觉得自己头上的光环不见了,她赵小末已经从爸爸的掌上明珠变成了失宠的灰姑娘了。
妈妈去姥姥家时,爸爸黑着脸让她做她从没有沾过手的家务,她一个人对着那些盘子碟子说话,她把气洒在那些没有生命的盘子碟子上,弄得叮当响。
她一直搞不明白,她怎么就不再是爸爸的女儿了呢?!
但她知道他爸爸永远也无法变回原来的爸爸了。
甚至有一天夜里,她正在沉睡,恍恍惚惚中觉得一只手在她的身上捏来捏去,黑暗中她看到爸爸俯下身来的大黑影。
她吓了一跳,她在黑暗里惊恐地睁着眼睛看着他,浑身不住地瑟缩着,她听见爸爸的倾诉,低低地,却又是愤怒的,歇斯底里的:那个臭婊子,骗我说她遭到了强暴,你说我能信吗?狗日的,我早知道她和别人有一腿,所以我要教训她,我让她向东,她绝对不敢向西走半步。其实我一点也不爱她,她只不过是个挡箭牌而已。

她看见他目露凶光,他用力地捏着赵小末的胳膊和小腿,他说你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是不是你舅舅那个狗杂种的?
第二天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脸上上布满了浅浅的雀斑。
十岁的赵小末脸上长出了浅浅的雀斑。
……
胡生开始在月光下抽抽搭搭,赵小末想不明白这个以前经常在球场上疯跑的野小子怎么会像个女人一样哭,好像自己受了什么委屈,真他妈丢人!赵小末不说话,赵小末看着他哭。
胡生忽然问了句,你难道真的不爱我吗?赵小末忽然想起刚才好像有个人在反反复复地和自己说话,只是她已经不记得是什么内容了,她刚才好像只想到了春天。
她现在才想到是胡生在跟她说话。
她说我说不说爱你,这有什么不同吗?
有,胡生的声音还是有些哽咽,他说从看见你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你了,如果你也喜欢我,我想和你过一辈子。
赵小末哈哈哈地笑起来,她的声音像蝴蝶一样扑棱棱地飞起来了,在夜空里回旋着。赵小末笑了几声,然后转过头看着胡生说,我们还小最好别说什么一辈子这么远的扯淡话,胡生抽了下鼻涕说不,我已经十九岁了,早就**了。
赵小末却不理他的话,她从地上卷起身来,拍拍**说,我们走吧。
胡生只好跟在她的后面。
赵小末在前面又唱又跳地往前走,胡生都有些跟不上。
胡生倒是真的对赵小末很好,直到高中毕业,毕业前班里搞活动,大家都聚到一块包饺子,弄得很热闹,大家包饺子的当儿,几个男生租来了电视音响歌碟,等轰轰烈烈的包饺子吃饺子运动结束后,大家又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唱歌跳舞运动,几个女生把腰扭得跟水蛇似的,而司雷走调的《爱江山更爱美人》更是把晚会推向了**。赵小末一边吃瓜子一边剥橘子,把嘴里塞得满满的。她看着司雷,司雷却躲闪着她的眼神,赵小末想着时间真是过得很快,一年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恍惚间已经到了毕业分别的时刻了。胡生唱的是《我的眼里只有你》,唱得时候他一直温情脉脉地看着赵小末,暗示这首歌他是专门唱给她赵小末一个人的。赵小末却一直躲避他那炽烈的眼神,她受不了那种眼神。
那次晚会,赵小末什么节目也没有,文艺委员让她报节目的时候,赵小末说报节目?还是算了吧,你听听我的公鸭嗓,赵小末两只手叉在自己的腰上,你再看看我的水桶腰,你说吧,要我唱歌还是要我跳舞,文艺委员知道她很难缠,就说好吧,就放你一马,你就做个忠实的观众吧。
晚会散了的时候,赵小末和胡生走在学校的操场边上,胡生低着头不说话,后来忽然一把把赵小末揽在怀里,他抱着赵小末开始哭泣,他说要毕业了,你知道我会很想你的,你会不会也想我?赵小末从他的怀里探出头来,她看见学校高高的围墙上的天空黑压压一片,学校操场里也有班级在举行毕业联欢,远远看去,有绚烂的烟火霎时腾空而起,把这个夜烘托得更加虚幻了。
也许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胡生了,她感觉着胡生滴在她手上的温热的泪,想着这一切就要像梦一样慢慢走远了。
赵小末在考政治历史那两场时,还好监场老师都不是那种凶神恶煞型的。赵小末预先把一些历史(政治)的问答题抄到了大腿上,还好碰上了好几道,真是天助我也,赵小末在心里嘿嘿地笑,她一会儿掀起裙子看看,赶紧把记住的写上去,再贼头贼脑地掀起裙子看看,接着继续抄。老实巴交的监场老师面面相觑,干瞪眼,没办法。
这招是损了些,但赵小末就靠这投机倒把考上了一所大专学校,妈妈很高兴,借够了钱让她去读,千叮咛万嘱咐地把她送上了汽车,但不到两个月她就回来了,妈妈看着她忽然变得消瘦的脸,问她,是刚进大学不适应?顿了顿接着又问,还是有人欺负你了?赵小末白着脸,赵小末不说话。妈妈的眼光终于落在了她护着肚子的右手上,妈妈给了赵小末一个很响亮的耳光,作孽啊,妈妈的神情变得很恐怖,她赶紧去把门闩上,不让赵小末出去,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让赵小末穿上一个傻大的外衣壳子带着她去了医院。
妈妈帮她挂了号,拉着她去找主治医师。
主治医师是个老太太,她低着头从眼镜的上方看赵小末。多大了?她问。
有什么关系吗?赵小末反问了句。
妈妈在后面拍了她一下。
老太太不再问,领着她去作了检查,完了问赵小末,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进手术室。
越快越好!
老太太愣了一下,说,你真是个勇敢的女孩。
赵小末不跟她废话,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妈妈在外面度来度去,赵小末进了手术室。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也没用多长时间,赵小末躺在手推车上,一名护士把她推了出来,然后把她安排到一间病房里,让她好好休息。病房里有六个床铺,其余的五个上面都有人,也都是做的刮宫手术,她们的年龄都是三十岁上下,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赵小末和她妈妈,妈妈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赵小末觉得浑身无力,只想休息一下,妈妈说你躺着吧,我下去买早餐,她快步走出去,可能怕是在这里遇见熟人,那样她的脸面可就丢尽了。
赵小末安静地躺在床上不知是睡还是醒,她看见了司雷看见了胡生都向她走过来,看见他们都在冲着她笑,然后她又看到那个主治医师手持带着寒光的器械伸向自己,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但接着她便快乐起来了,她感到司雷和胡生都从她的身体里甚至生命里彻底抽离掉了,她又变回原来的样子了。
她睁开眼睛,妈妈还没来。
她听到其他病床前的一个护士和一个病人的谈话,说这么小的年纪就做刮宫手术,估计还没成年呢。
是啊,谁说不是,现在的孩子真是放荡的要命,一点羞耻心都没有,还有啊,现在就做刮宫手术,也不怕以后再也不能生育。其他的病人们小声附和并嘻哈着。
赵小末抓住床边的书猛掷过去,大声叫着,要教训回家教训你妈去,你还不知从哪捡来的呢?**的,你打掉的还不知是什么野种呢?
屋子里一下子沉寂下来。
忽然又一下子喧闹起来,那个病人喊,你是哪来的**货,竟敢教训你老娘,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赵小末两眼冒火,说,**,你敢再说一句!
护士赶紧去拉那个病人,说这里是医院,要保持安静。其他的病人都默不作声,看着两个母老虎一样的一老一少你争我斗。
赵小末起身下床,女病人身子一颤,你不要胡来啊,我丈夫就在外面。
虽然没什么力气,赵小末还是走出了这间病房,她坐在医院的门口。天气正在步入秋季,树上的叶子都黄了,手掌一样在风里噼里啪啦地响着,世界还是一无既往地明媚着可爱着。人力车、汽车、人流、小摊上的热气,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忙忙碌碌。
你怎么出来了,我先在外面吃了,给你带回来些。赵小末看着妈妈提着油条豆浆过来了。
赵小末坐在医院门前的台阶上,两臂紧抱着自己。赵小末说,妈妈,我们回家吧。
那一刻,赵小末真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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