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莫问奴归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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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莫问奴归处

安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模糊而迷茫。
当意识正从一片混沌中恢复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躺在温暖的缎面枕头上,她试着挪动身子,慢慢张开眼睛,眨了眨,使劲想把眼睁大。屋内并没有点灯一片黑暗,却给了她安心的感觉。
窗外似乎下起了雨,静静的躺着便可以听到清晰,雨水沿着晃动的树枝滴下,掉在窗台上,或者被风吹得斜敲着窗子。在这片轻柔交织着的声响中,她还闻到了花香,浓烈的香气,穿过水晶吊灯、落地窗户垂着丝制帘子的缝隙间,铺着锦缎的雕花木桌,蔓延在屋内。那是玫瑰的味道,是她每日更换,因为这屋子太空旷太冷,所以她想用花香来添补,而如今在花香中似乎多了一种味道,刺鼻的、带着腥气的……好像是血的味道……还有……杂乱而匆忙的脚步声……这些声音终于唤醒了她,记忆便慢慢回到了脑中。
她起身,室内很暗,但来不及点灯,穿过华丽的家具,步伐匆急,不知何时换上的睡袍带起了一阵风。
睡房的门打开,刺目的灯光射入眼内,她恍惚了一下才看见站在走廊外焦急徘徊的严绍。
严绍看到她一愣,才开口道:“顾小姐,您醒了……”
“他……怎么样了?”
严绍注视着她,灯光下她乌黑的眼显得又大又闪亮,里面慢慢的惶恐和焦虑,这样的神色令他不出声地叹了口气。“九少现在还在昏迷……医生正在里面急救。”
正说着,医生推开门走了出来。
“怎么样了?”
“放心,严副官。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刚才检查发现,他的右耳听觉神经受损严重。”
“请直接说重点。”
严绍逐渐苍白的脸色,失去了自制力的他上前一步抓住医生的手臂,艰涩的开口。
“就是右耳的听力现在完全丧失,最多能恢复10%,以后必须使用助听器了。”
一股寒意在心底油然而出,严绍晃了两晃才得以稳住。
安安只是呆呆的站在一旁,好似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其实她的脸色也是惨白的,但是在严绍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被笼罩在阴影里的她那暗淡不清的容颜。
“顾小姐去看看九少吧……”
安安这才醒过神来,脚步虚浮的走进了卧室。
室内医生护士忙碌着,床畔散乱着沾血的纱棉,帷帐已被挽起。
而当她看到轩辕司九的那一刻怔住了,那一瞬间她像被狠狠刺中一样。
他躺在那里头上缠满纱布,血已渗透了出来,苍白的脸色如同死去一般,只有微弱起伏的胸膛可以看出一点点生命迹象。
伸出手指,避开被血渍染得污迹斑斑的纱布,小心的不去碰他任何一处伤口,抚摸着他的颧骨,手指轻轻描过他挺直的鼻梁,最后停在了紧蹙着的眉峰上。
他的麻药效力似乎还没过,睡得很沉,眼睫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好像在忍受着痛苦的样子。突然他好似有意识的抓住了她的手,紧紧握住,然后眉峰慢慢的舒展了开来,薄薄的唇似乎也有了一丝隐隐笑意。
“安……”他在昏迷中喃喃吐出一个字。
安安呼吸停了一下,静静地坐着。她不敢动,也不能动。眼睛很酸痛,她以为会哭,但垂下的眼却并没有泪水落下,他的手也受了伤,缠着纱布,安安把嘴唇贴在渗透着红色的绷带上,不敢使力,只是无比温柔而细腻的吻着。
“真是糟糕啊……”
以后的几天,轩辕司九都是处在半昏迷的状态,而安安就忙着照顾他。而当轩辕司九终于完全清醒之后,各界送的慰问礼物和花就堆满了西园。其中便有一束三色堇每日送来,而安安便每日把花摆到轩辕司九的床头。
这一日将领们仿佛有紧急的军务,安安避了出来,刚走出门,便看到红云焦急的等在门外。
“怎么了?”
“二小姐来了,在楼下的书房。”
安安走到书房门的时候,却犹豫了起来。然后,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进去。书房内很明亮,午后碎金似的阳光弥漫在房间里,正是夏暑,安安见她只穿了件淡绿的薄纱旗袍,清清爽爽的全无饰物。
欢欢面前椭圆形的咖啡桌上已经上了咖啡,她一边双手握着咖啡杯,一边看着她。
安安呆了半刻,见她毫无说话的意思,方才开口:“……二姐。”
书房内静极了,安安的声音像穿过空古似的回荡着,却带着某种微弱的味道:“你要见他吗?”
“我是来找你的。”欢欢听她这么说,面上便露出了一种介乎于恍惚和忧伤之间的表情,然后抿了抿唇,还是问道:“他……怎么样?”
“还好,已经过了危险期。那些三色堇……我一直放在他的床边。”
没有料到她会突然这么说,欢欢不由心头一震,似是不认识她似的定定地看着她。然而安安敛目平眉,面色极是平静,她便苦笑起来。
“是吗?没事就好……”
声音越来越低,有那么一瞬间安安几乎以为她会哭出来。然而,欢欢只是垂了一下头,再抬起来时面上已是平静含笑,看不出丝毫异样情绪。
“这些葛花糖是极夜让我带给你的。”
秋黄色的纸包放在桌上,一旁是个大银盘子,一对和咖啡杯配套的小杯子,盛着牛奶和糖块,还有银碟、银匙,极精美,显得那纸包更加粗陋,但她却像捧着珍宝似的捧在手里。
“难为他有心,真是羡慕二姐。”
“我们彼此羡慕罢了。”欢欢把一切看在眼内,一只手抚摩着杯上精致的花纹,神色却依旧淡淡的说:“极夜已经离开了湖都,先去莱州看一位旧友。往英国的船从湖都启程中间还要在莱州停一下,然后直**敦。他便莱州上船,而我……或者是你……先在湖都上船。”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呓语似的这么说着,欢欢微笑,然后对上安安的眼:“到了英国,人生地不熟,他并不是铁石心肠,你一个柔弱女子他断不会抛下不管,日久……情生。”
安安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有什么东西在压着她的胸口,让她喉咙发紧,一种战栗从脊柱一路上升,冲击着她的头脑。
欢欢依旧微微笑着,她在安安颤抖的眼睫上,看到了她的惊惶失措和挣扎犹豫的痕迹,然而,她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只伸出手,捏住了安安冰凉的指尖。
安安缩了缩,却终究没有把手拿开。
她们就那样坐着,久久无声。
“确实,我在为自己爱做最后一次努力,但我并不是迫你或者威胁你,我只是告诉你,你还有这么一个机会。也许,我们都可能幸福,也许,我们都不幸……”
欢欢声音极轻,仿佛就是从心底里发出的叹息,她要是稍不细听,就会错过。
她的心跳得又急又快,似有一把火在体内燃烧,隔了好久,她才要张口,敲门声突兀响起,紧接着是红云的的声音。
“小姐,九少正在找您呢!”
“我先走了。”
欢欢终于放开了她的手,平静的站起身来。
“二姐!”安安却陡然开口,叫住了她,神色庄严郑重,声音中却有了一丝起伏:“我知道,三色堇的花语是思念……我知道……”
欢欢望住她,眼中渐渐多了一种热切,仿佛她便是她的救赎一般,然后转身离去。
安安来到门前,刚要敲门,就听见了一阵清脆的杯盏落地破碎之声,推门的手一顿,轩辕司九的怒喝声便传进了耳中。
“这是什么?!”
“您和何小姐婚礼的准备,必须得您裁夺。”
夏日的午后阳光极为充足,恍的眼睛一片朦胧,影影绰绰的只见眼前光晕化成了一个个小太阳似,仿佛站在树下只是太阳的感觉。而严绍冷静的回答,只猛地驱除了安安身上暖意,只余下一阵阵的恶寒。
“我不想看,拿走。”
“何小姐三番四次要来看您,我都已经挡了下来,这些您必须得看。”
室内的轩辕司九沉默了下来,好似想了又想,粗重的呼吸声,断断续续的、他的怒火即使隔着门,安安也能感觉得到。
持续了许久,终于还是放弃了,低声道:“明天我就看……还有,这件事别让她知道。”
安安的呼吸停了一下,身子一软,就缓缓的倚在了墙上。手中的帕子再也抓不住,顺势滑落到地板上。
然后,木然转身,地板在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却觉得踩在云里雾里一般,虚空的使不上力气。
“小姐?”
直到一声轻唤她才回过了神,原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厨房,大司务正惊疑不定的看着她。
“啊……我来准备些燕窝粥……”
端着准备好的粥重新走进房间的时候,严绍已经离去。轩辕司九倚在靠枕上,他脸上的阴影很深,看上去像是生气地蹙起眉、嘴角往下拉着,看到她才有所缓和。
“你去哪了。”
安安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答话,知道他右耳不便于听,坐在了他的左侧。把手里的乌漆托盘放在一旁,揭开了上面蓝地缠枝白花罐的盖子,热气夹着香味儿升腾了出来,里面大半罐子的燕窝粥,晶莹剔透,看去有如玉一般。她盛出来慢慢的吹凉,方才送到了他的嘴边。
轩辕司九皱着眉吃了几口才道道:“我不喜欢喝粥,你吃了吗?”
他眼里闪动着什么,她看见了,却只装作没看见,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搅拌着粥,象牙勺磕碰着仿如白玉的细瓷碗,一声又一声……
半晌,她方才抬起头来,道:
“我早吃了,你现在病着,这燕窝粥补身体的,多吃些吧。”
服侍着勉强的他将粥喝完,安安才递了一杯温水给他嗽口,又从佣人手里接过温热的毛巾,给他小心翼翼的揩脸。
“我这一受伤,倒是把你累坏了。”
轩辕司九慢慢躺在了床上,双手放在身体两侧,刚刚好像耗尽了他的所有气力,只剩下淡淡的疲倦。
“我还好。”
他伸手去握安安的手,安安的手指蜷曲着,似乎也在回握他。
然后,轩辕司九拉过她的手,把嘴唇贴在安安的手背上,轻如抚摸。而她的手冷冰冰的,似乎毫无温度。
安安看着他,他躺在细腻柔软的鸭绒被下,颧骨凸起,眼睛也凹了下去。不知名的情感慢慢的变做一根根细细的刺,扎得她心里酸软莫辨,一片惘然。
他们都沉默着,定定看着彼此,心思各异。
直到敲门声陡然响起,安安急忙抽回自己的手,说了声:“进来。”
医生走进来,为轩辕司九例行检查了一下,点了点头示意她不用担心,然后便捋起了他的袖子,打了一针。
待医生已经退了出去,安安还是紧张的侧着头,手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手掌。
“连给我打针,你都怕成这个样子?”
他的嗓音暗哑,略带疲惫,却极为温柔。
也许因为太过温柔的缘故,一时之间安安竟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也不晓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她只是这么看着他,看着他仿佛雕塑一般的面容,以及毫不闪躲的眼睛。有什么仿佛在体内一点一点复苏,又有什么仿佛在一点一点的沉淀……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回荡:“……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要被传授很多东西。我身体不好,自然也就笨一些……尤其是骑术,因为小时候曾经被受惊的马踢过,所以我对这种看似温顺的动物总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怎样也学不好。当然,换来的也是相当严厉的惩罚,脸是吃饭的工具,不能打,皮肤上也不能留下伤痕,于是管教的婆婆就用一种很细的针,一针一针的扎进我的身体,那种切肤的痛我到现在依然记得……”
他愣了一下,随即下意识的伸手把她紧紧揽入怀内,伸手在背后轻轻拍。
“你在同情我?用不着的……以前的日子再苦,我们都熬过来了,二姐说过,我们这样的人,即使被比喻为花,其实也只是野草罢了,生命力旺得很。受了伤在无人的角落里舔一舔,就没事了……”安安却推开了他,床旁的柜几上摆着一盒英国香烟,本是轩辕司九惯抽的,她一直嫌太冲,如今却点上一根静静的吸着,连她的声音都仿佛自烟雾里冒出来。
“你现在有我,所以不用躲起来舔自己的伤口。现在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是吗?那如果……”
她吸了几口终是觉得太冲,便不再抽,只是拿在手中,那仿佛有着生命的烟草,一寸一寸隐隐的红,然后化作雪白的灰。
柜几还摆着一个像框,凸着拿着弓箭的小天使,里面是一身浅紫色旗袍的她紧依着长袍马褂的他……那是一次赴宴时拍的,他很喜欢,便特地摆在了床前……
看着照片,安安唇际牵出一个个说不清内容的笑意,声音亦有些恍惚:
“如果说,我想要……想要离开你,可以吗?”
“说起来,这是你第一次提起你时候的事情……我跟你提过我小时候的事吗?”半晌,轩辕司九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凝视着安安,然后伸出手,托起她的下颌,缓缓开口:“我母亲是什么样子的女人,想必你是知道的,所有人都说她是发疯上吊死的,其实……是我杀了她。”
他带着极淡的微笑看着安安,看着她逐渐苍白的容颜,看着她仿佛带了一丝脆弱味道的眼睛以及仿佛是月光丝线一般的长发……
窗外的阳光透过彩绣的纱帘射进来,形成美丽的班驳,在他们面上投灿烂颜色。她一身淡天蓝色的旗袍,旗袍上用金线绣着细细的花纹,间或有的水钻点缀在其上。
这样的美丽构成了一道冲击,直直敲进轩辕司九的胸膛……
他就这么直直的看着她,几乎是贪婪的看着安安,仿佛是想要把所有失去的时光全在用自己的视线弥补上……
她总是爱穿旗袍,织锦的、薄纱的、丝绸的……各式各样的旗袍挂满了衣帽间,他也叫人来给她做了西式的礼服,然而她却从来不曾穿过……

轩辕司九的眼神柔和了起来,伸出手把在阳光下反射出微微淡金色的长发握在了掌心,他曾经每夜每夜都把这头发握在掌心……然后,他忽然笑了起来,而与出现在他脸上的温柔微笑完全相反的,他用力拉紧安安的头发……
头部的刺痛伴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恶寒感觉笼罩了安安的全身……看着对面俊美的容颜上眼中浮现起一种想要把什么彻底毁灭掉的狂躁**。
“她以为我要抛弃她,其实,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虽然那时她终日恍惚,几乎从来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但我依旧十分怀念那时候……我们只有彼此,她是我唯一的爱,唯一的恨,唯一的敌人,唯一的朋友……后来,她想杀了我,于是,我杀了她……如果我失去,不如我亲手毁掉……”
他开口,口气温柔的像是在呢喃,他的声音愈来愈低,最后渐渐变得含糊不清,然后猛的将脸深深埋在她一头如云的秀发里,仿佛用尽了全部生命般,深深呼吸着那熟悉的铃兰气息。
“我和她很像吗?”
手中的烟依旧静静的燃烧着,缓缓烧到她手指上,烫着了手,她一抖急忙抛掉,而他紧紧的抓住她的手,灼人的体温比火还热。
“一点都不像……”
听到他这么说,有相当长的时间,安安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
许久不见有声息,安安忍不住轻轻撤出他的怀抱,他的眼睛已经闭上,薄薄的唇仍是微微的勾起,胸口一起一落规律的呼吸着,已经熟睡……
她这才一点一点悄悄的走出的房间,手指按在脸上,泪顺着修长手指的缝隙渗了出来。
从那天以后他们之间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虽然在面上不露出半分,但安安是个极敏锐的人,渐渐发现了轩辕司九看着她的时候,眼里已多了些难以觉察的别样,常常让她不自觉的全身冰凉,直凉进心窝里去。
日子便是一日一日的挨着过去了。
这日深夜,远远的只听得到士兵换岗交接的声音。一旁的乌木案上,依旧焚了安神的紫檀香。或许正是因为香气过浓了,她侧身枕着胳膊躺在被子里全无睡意,室内连一点星光也不见,仿佛在眼睛上蒙上了一层罩子,她干脆闭目假寐。
夜静极了,最害怕的深夜,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跳的声音,然而即使跳着,心也是冷的,没有一丝温暖的迹象。
朦朦胧胧的似乎做了一个梦,又仿佛不是梦……他的眼总是清澈得仿佛载着一汪春水,又包涵着很多的东西,有鼓励、有悲伤、有无奈……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引得她的心也随着他的眼波连绵起伏。在他从未有过**和歧视的眼中,她不再是歌舞升平中把容貌和身体为饵食依门卖笑的女子,似只是平常的女儿家……
“安安一切都会过去的,别忘了,至少还有我总是在你的身边。”
那一夜灯光明亮的刺痛眼睛,模糊中只看见他低垂的眼,瞳孔黑得让她诧异,而他眼中的她,面色白得几乎可怕,她想说些什么,但是他的语调那么温柔,她仿佛被那声音推动着,整个人都飘飘荡荡,无法开口。
然后他的身影像是被风吹散的雾,一点一点的消散。就在她的眼前,离她最近的地方,重重浮光掠影,看见他的手,他的容颜,他的眼,带起浅浅的一丝痕迹,消失无踪。
她伸手去抓,抓得那样的紧,然而手指间除了冰冷地空气再无其他……
无比难过,却也无比悲哀,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只知道心痛已极。
极……极……
她几乎是心力交瘁的呼唤着,声音却卡在嗓子了,在无法吐出……
然而终是尘归于尘,土依于土……
蓦然惊醒,有人在身后紧拥着她,颈窝中还磨蹭着冰冷的面庞。
安安一颤,却觉身体热了起来,从指尖透到脚跟的暖流,融融的,就连身体深处的那颗心也稍微有了点温度。
“你……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好你要一个人睡的吗?”
她转身面向他,满眼只是空空荡荡黑,良久,她的眼才适应,他面上的神色在黑暗中隐去,像被夜色吞没一般。
她伸手去轻轻一抚摸他面颊,他新长的胡茬在她的手下,微微的刺着。
他猛地紧紧拥着她,力道之大,似乎乎要将她整个嵌到他的血肉里去,温热的气息不稳呼在她的颈侧。
“没有你,我睡不着。没有我,你也睡不着吧?”
浓浓的紫檀香味弥漫在室内,和着轩辕司九的气息一起的压迫着她。沾染了她的脸上、发际、衣间,象针一样流入肌肤里。他身体依恋一般靠着她,沉沉的体重、暖暖的体温,无法抗拒地……她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了他。
头有些沉,眼有些花,但她却笑了:“睡吧,睡着了才会做梦……”
或许只是想相偎在这个温暖的胸膛,汲取着他身上的热气求个好眠而已,她自欺欺人的想着,然后渐渐的,放松了下来。
浓重的睡意弥漫而来,神智渐行渐远之际,一只手却不老实的由她的背一路抚下,划过腰际时,安安难以抑制的低吟出声。
他再也无法压抑,翻身覆上,唇舌在她的颈上颊边缠绵流连。
他的身体滚烫,可是他的唇却是冰凉的,仿佛一股寒风刺入肌肤,在那样一个梦境之后,安安竟然觉得有些畏惧,莫名的惶恐象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她的咽喉,令她无法呼吸。
微微喘息着,轻轻的抬起手,慢慢地一点一点的,碰了碰他的肩膀,想要推开他,却又象是被烫到了似的立刻缩回来。
他的欲念已如燎原之势席卷了过来,唇舌沿锁骨一路而下,灵活的手指解开了她睡衣的带子,雪白的纱绸坠落在床畔,在暗夜无光的室内,一色刺目的白。
侵略和征服,温情而忍耐,小心翼翼的摸索着挑逗着,缠绵到极致的吻温柔到极致的拥抱,一点点一寸寸燃起她的**。
从来,她都没有拒绝的权利……
**和狂乱灼热的他辗转厮磨,在寂静的夜里喘息呻吟着……
她却突然想,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男人在想什么,她甚至根本不敢去了解,即使……她梦着别人的时候,他在她的身边,即使……她想离开的时候,他也在她的身边。
他在拂晓时分苏醒了过来,刚开始因为睡意的缘故,他对自己处在什么地方有些迷糊,过了片刻,他才发现她在自己怀里,她的发卷曲铺散在胸前,如海中的水草,交织成他们都难以拆解,无法抽身的迷网。
她一只手还抚在他的面颊上,纱布早已经拆了下去,她指下的皮肤是一道狰狞的疤痕,但他依旧能够感觉到她的手,那样细腻的、象丝一样轻微的触觉透过那道伤痕、透过血、透过肉,传递了进来。
他呼吸着,怀中的人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香,只属于她的味道,睡意渐渐消退,没来由他觉得体内一阵抽痛,灵魂飘飘悠悠,几乎飞离了出去。
西园的客厅铜质镂花香炉的香已经燃完,只留下一层灰白色的烟雾薄薄的覆盖着,烟气混混沌沌地萦绕着。偶尔响起的,是微弱的脚步声和佣人们质料良好的衣服摩擦着的细簌声音,铺在地面上厚厚的预防寒冷的提丝绣花的纯毛毯子,吸收了一切,包括坐在沙发上,一身湖蓝色堆花绸洋装的何音晓的说话声。
“九哥,父亲已经定好了日子,这是印好的请贴,你看看怎么样?”
何音晓语调轻缓,带着手中的匙子也慢吞吞地搅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碰着细瓷的咖啡杯,叮叮当当的响。她腕上还带着一串香珠,那浑圆的珠子垂着黑穗子,在伸展中轻轻的荡漾,衬着水葱一样的手指,显出一种别样的妩媚。
坐在她一侧的轩辕司九只穿了一件宽大的灰色绸袍,却不看那张鲜红鎏金字的帖子,一双眼只若有所思的望向落地的玻璃窗外。
“放在那吧。”
感觉到他的漫不经心,何音晓究竟压不住心火,细白的牙狠狠的咬着唇,一时便冷笑起来。
但终是压下火,眼顺着轩辕司九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窗外阳光耀目,隐隐的只看见一个银灰色的影向这边走来。
慢慢的随着女子的一步步走近,那越来越清晰的容颜却是如此熟悉,与她心中强烈憎恨的那个人完全吻合——顾安安。
安安捧着新摘的花从回廊走进客厅,看到坐在对沙发上的轩辕司九和何音晓,仿佛一愣,然后一抹温和的微笑静静地浮上她的唇角。
“何小姐来了,好久不见,您还是这么漂亮。”
染着花香的阳光,斜斜地从窗口照进,落在安安身上,晕染得她有几分朦胧。何音晓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言不由衷地道:
“顾小姐何尝不是越来越漂亮。”
然后,她清晰的看见轩辕司九的唇也跟着抿起了,露出了一个饱含温柔的笑容,却不是对她。
深吸了一口气何音晓垂下了眼帘,那双眼睛里有太多嫉恨淀下去,而浮在表面的,只剩下阴沉。
指尖有些发凉,情不自禁地抓紧了咖啡杯。随即身体微微靠向柔软的靠垫,再抬起头的瞬间象是在演练什么似的,何音晓翘着脚,把一只手肘放在绒布的沙发扶手上托着腮,微笑的重新把幸福的表情挂在了脸上,在阳光的映衬中,像玻璃杯里滟滟的琥珀酒,极富有挑逗性。
“九哥,你的伤好了,真是上天保佑,你都不知道人家有多担心你。我们的婚礼父亲已经定在了下月初八,礼服都已经做好了,今天你要有空,就一起去试试,你看好吗?”
微高的声调,好像故意似的在寂静的客厅里传播开来,安安正转身离去的背影,僵了一下,然后把手中的花凑到鼻端,深吸了一口,便若无其事的离去。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花的味道,清新而温和,带着一丝芳甜。
“好啊。”
轩辕司九漫不经心的应着,眼光却透过手中点燃的烟草薄雾,一直看着那个从容离去却被佣人拦住的身影。
佣人在她身边轻声回禀了几句,安安来到了与客厅相连的回廊一角,拿起了漆木几上的电话。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安安的侧脸,额角的血管微微蹦起,睫毛似乎颤抖着,挂上电话的瞬间,那握紧电话的修长手指同样在抖着……
像是沉思一般的凝视良久,手指间袅袅上升的烟雾在空气中变换着形态。轩辕司九探了探身子,把手中还剩有大段的烟灰,反手轻轻弹落在茶几上剔透水晶的圆缸中。
“九哥。”
“嗯?”
依旧盯着安安重新离去的背影,他若有若无的应着。
何音晓目中怒涛翻滚,面上几乎扭曲了,胸膛狠狠的起伏了几次,使劲攥着的右手才放开了,感到手心一阵疼痛的麻木,方才怒极转笑。
“九哥,你看看我好不好,这么大的事情你还不上心,难道真的让我一个女孩子独自办?”
她一面说着,一面偏着脸凝神望着他,嘴微微张着一点,翘的脚上高跟皮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踢在了轩辕司九的腿上
轩辕司九终于收回了目光,阳光在何音晓脸庞的侧影洒下有极流丽的光,她墨一样的卷发,随着她的动作波浪似的晃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和那白里晕红的面容,很有几分明艳风韵。
但他只作不觉,拿起了面前的大红喜贴,上面红彤彤凸起的双喜字下,金色的楷书写着——良缘夙缔。
卧房里暗沉沉的,窗帘只拉起一半,安安坐在卧室梳妆台前的凳子上,新摘的花还没有插起,只是散放在台面上。太阳光暖洋洋晒在面上,可是她一点也不觉得暖。
她脑子里还消化着刚才的电话,她对顾欢欢说:“二姐,我决定下月初八离开湖都。”
镜子里的影是极熟悉的,尖尖的下颌,下半部只是一点白影子,眼眉间说不出来的哀愁……但是一刹那间,又变成了阿姐。
猛地捂住了脸,她不敢再看。
不,她不相信命,她不想认命……
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她整了整衣衫,从容的站起身。
轩辕司九看着她,忽然伸出手用力把她抱在了怀里,沉默了良久,才出声道:“我要出去一下,这阵子我会很忙。”
“嗯。”安安没有动,只是仰着脸看他,淡定的容颜上黑色的眼睛深不见底:“刚刚二姐给我打电话,她说……下月初八离开湖都,想要我送送她,可以吗?”
“不可以。”
开了窗,风将纱帘吹起,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安安的心紧缩起来,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他却突然笑起来,在她面上印了一个吻,道:“那我就太不近人情了,她走你是应该送的。”
她屏住的呼吸这才缓缓吐了出来,忙帮着他换好了衣裳后,又为他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领,白皙的手指衬在藏青的军服上,有一种奇异的透明色泽。
弄好后她抬起头,正看见他漆亮的眼睛挚挚的看着她,不觉慌然,立刻就移开了目光,望到那圆形的镜子去,镜子里映着他,也映着她。
不久镜子里就会是他和另一个明艳的女子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悲是喜,也许是不悲不喜,只是迷茫……
她勉力一笑,方开口道:
“快去吧,不然迟了。”
安安的语调似乎和往常一样淡然,但听在轩辕司九的耳中却添上了一段飘忽的惆怅,他复又在她唇上印上一吻,才转身离去。
安安看着他的背影,下意识地想开口叫住他,但嘴唇张了一下,又抿紧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都在准备着。
虽然轩辕司九重伤初愈,一切从简。但何宁汐却依旧大肆操办,整个湖都似乎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婚礼而忙得人仰马翻。
这日席红玉来西园看安安出来,红云已然和她熟络了,接过她解下的流苏披肩,笑道:“小姐在楼上呢。”
“她最近好吗?可……有什么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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