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若得山花插满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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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若得山花插满头

窗外,渐暗的天幕,夕阳西下,霞光点点在狼藉的室内映出了条纹状的橙光,奶白色的壁纸沾了大块的茶渍,像写意工笔上的一点泼墨,不协调的阴暗。
安安虚弱的倚坐在靠枕上,望着轩辕司九,渐渐的一种窥破了某种秘密的战栗般的感觉从颈项处传开,传到血液里,血液似乎翻滚着,如海啸席卷过全身……心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不知不觉有些胆寒,脸色也慢慢地变了,连手指都在无意识地颤抖着。
他也出神的望着她,眉头微微的蹙起,乌黑的眼睛一瞬间似乎被晚霞染成了变成暗蓝,几乎是一种疼痛般的颜色。
安安不敢再看,缓缓垂下头,曲起了腿,肘弯撑在膝盖上,手捂住了脸,袖口顺着她的手肘滑了下来,浅蓝缎的镶边更加衬的手臂白皙如玉。
那日南山顾宅他只是路过偏厅,却远远的看到她也是这副模样,蜷在大靠背的沙发上,一只手擎着电话,一只手指缠着湘绣靠枕上半尺来长的金穗子。身旁的掐丝珐琅瓶里是新摘了几枝梅花,发着淡淡的幽香,但却不及她身上的香气来得诱人芬芳。他毫不掩饰得的看着她,以为她会像所有女人那样卖弄风情,却不想她整个人仿佛是被风吹拂了花瓣,只是一震,双眸里隐隐的戒备和不安。那神情是他熟悉的,让他心疼,无助,痛苦,孤单一个人……只是他以为她并非在刻意拒绝他,而是从来都是如此……
他看着面前无力垂着头的安安,在心底悄悄的问着自己。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一场征服与被征服的游戏渐渐的变了味道,她性情柔顺温暖,让他心安,他竟然在她的身上找到了让他的灵魂安定下来的味道……
她说,他的眼透过她看到母亲,可是他同样清晰的看见,她看着他的眼中是空的……他找不到她的灵魂,正如他在母亲的眼中找不到一样。
而昨夜,他知道她是有例外的,只有那个男人才能触摸到深藏的灵魂……
“苏、极、夜。”
一字一句的吐出那个名字,心底深处传来了破碎的声音,有一种东西一点一点地崩溃,无从拾起。
安安猛地抬起头,踉跄着扑进了他的怀里,霞光镀上她的面庞,整个人像被晕染得随时会消失般的透明。但是她的眼睛是纯粹浓郁的迷乱,负仿佛伤的野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无助彷徨。她的手抓住他,开始颤抖,抖得越来越厉害,以至于无法抓住,于是颤抖着松开了,迟疑地张曲着手指,将手移到他的脸上,试探性地碰触。
她肯定不知道,她眼中的恐惧有多么漂亮,这种表情会让他产生一种的**,留住她,一辈子把这双眼睛永远留在身边的**。
轩辕司九缓缓闭上眼睛,然后又缓缓的睁开,看着她。
“你答应过,答应过我……”
她喃喃的道,仿佛再无力气。
轩辕司九看着她,眼睛清澈得近似纯真,像个孩子在索要着想要的东西,眉头皱了一下,似乎有些奇怪的可怜,不知人家为什么不肯满足他的愿望。
他的手指拨开她额前的金发,留下一道温暖的痕迹,用这样清澈的可怜的眼神看着她,柔声说:“那么你同样答应过我,你记得吗?”
“我记得,我记得……我会爱你的,我会努力的来爱你……”
安安绝望地闭上眼睛,低声说。
是的,他就是个孩子,手中拥有无限权利,却不知道爱不可以用来交易的孩子……
她的身体软下来,倚在他的身上,他可以看到她长长睫毛在眼下仿如蝶翅似的划出的阴影。
他托起安安的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用缓慢平稳的语气道:“是的,我只要你的一点点爱,只要一点就好。”
然后他亲吻上她的唇,她柔顺地在他怀中,慢慢回应。
他不知道,他自己在跟谁说。
他也不知道,不爱就是不爱,无从强求。爱就是爱了,便是一厢情愿,痛彻心扉也无怨无悔,哪有爱,能像是糖果会分给旁人一点点……
清晨,他迷蒙着睁开眼,只看到纯粹的熔金一样的阳光从垂到地面的窗帘射入,依旧能感受到它的温暖芬芳,紫色帐子上绣满了一簇一簇的丁香,有种庭院花枝低垂的效果,呼吸中是她独有的味道。
说是早晨其实已是近晌午,只是他一直熟睡未起,便只当作早晨。睡意依旧是沉沉的,索性闭上眼继续睡耳畔似乎响起了悉悉簌簌的声音,他翻身懒懒的一声叹息,抓住了正要起床的她。她方穿上睡衣,那丝绸的面料还没染上她的体温,贴到肌肤上一阵冰凉的感觉,他的意识慢慢地清晰了,下意识地抱紧了她。
“怎么起的这么早。再睡一会。”
她似是一惊轻轻推了他一下,但这一推并无半分气力,只在他耳边低低的说道:
“今儿是二姐的生辰,我一早就答应过要去的,你忘了?”
她的手很温柔的抚摸着他,她环抱住了他的肩膀。他与她贴的那样近,可以闻到从她的身上特有的带着她的体温的芳香。
“你接着睡,我真的得起了。”
“再陪我一会……”
他恍惚的听到她一声轻叹,仿佛轻柔的低语,然后温暖的触感落到了唇间,他一惊,努力从沉重的睡意中睁开眼,她的眼底还残留着梦般昏昏神情,长发卷曲凌乱,披在紫色睡袍散开的领口上。床帐的花纹若隐若现地落在她的面上,她的眼眯着,慵懒绵软的眼神氤氲中浮动的快乐的笑意。他使劲眨着眼,用力睁大眼睛,试图对准焦距……看着她的那抹快乐,却始终被睡意牵动的朦朦胧胧。她笑出了声,是他的错觉吗?眼前的她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眉宇间没有了往日的沉郁,而是全部展开的欢颜。
然后,她的手落在他的眼上,软软的遮住了所有光亮。
“我真的得起了……”她带着浓厚的睡意讲着。
回过神来的时候,屋内已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仰靠在枕头上,满嘴都是她的味道,那甜蜜的体温和香味似乎渗透进了他的皮肤里。他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他听见战鼓般的巨响在他的胸膛里撞击,一下,一下,又一下,震耳欲聋,响彻全身,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竟然产生了一种害怕极了的感觉,向着空气伸出双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然而,什么都没有……
等待最是难熬的。
顾欢欢坐在咖啡里,看着墙上的时钟一点一点仿佛乌龟爬似的挪动着脚步,人便也觉得空落落的。
她再也顾不得仪态,打开手提袋,取出一只烟,安在玳瑁烟嘴上,点了火。在众人的侧目中,徐徐地喷着烟圈。
烟草特有的刺激渐渐安抚了她的焦躁,才吸上两口,几杯饮料便陆续的送到了她的桌上,欢欢继续叼着玳瑁烟嘴,冷冷的挡了回去。猛地,一阵汽车喇叭持续的响起,她转过头,落地的橱窗外停着一辆漆黑的劳斯莱斯,车号的四个数字全是一样的,一望而知是他的车。
顾欢欢心头紧了一下,拿着手提袋走了出去。司机已经下车代开车门,里面坐的却是安安。
“真对不住,二姐,我来迟了些。”
安安拉住她的手臂,笑道。
欢欢只看了她一眼,便转眼看向车外。
本以为安安约她不过是逛街看戏,却不想车子是开进了一所眼生的西式宅子,下了车她疑惑的四处打量了一下,棕红的洋房,两旁已然停了几辆的汽车,大多是官家的黑色小轿车。楼前是一个喷水池,池中间有个小天使,池里的睡莲开得正好,风过的时候,薄薄的花瓣颤动着,传来阵阵浓郁的香气。
欢欢转头疑惑的看着安安,用眼神询问她。
“进去再告诉你。”
说着安安便挽了欢欢往里走去。
佣人也似熟识了安安似的,引着她们往里走。
仿佛有什么喜事,前厅用织锦红地毡铺满了青色的青石砖,一堂维多利亚式的椅子,茶色的大理石台面的圆桌,水晶熟铜台柱的烛台,完全的英式品位。
走近堆花柱支着的拱门,便是正厅,迎面迩来一阵人语喧笑。
厅子里一面墙都是大窗户,两边垂着拖地暗红色短绒窗帘,里头又是一层白地暗红碎花的窗纱。地上铺着整块的红地毯,浮突着暗红的花叶,地毯上是许多带厚垫子的椅子,早坐满了珠环翠绕,姿容秀丽的女子,围成一圈正打着麻将。一旁是一张花脚檀木玻璃茶几,上面放着两个高脚水晶盘子,装满各色小点心。每人嘴上都叼着烟,那细细的灰色烟雾混进了金色的阳光里,仿佛整个厅内都弥漫着灰尘,昏昏的,还有些微微呛人。
“可算是来了,我们都以为要空等了呢!”
一身珠灰旗袍的席红玉正抓起了一张牌,见她们进来,看也没看便丢了出去,就要站起来。
“哎!和了!”
她上家的女子将面前的牌轻轻一推,笑道。
席红玉这才看清自己打了什么牌,后悔已然是晚了,自己也憋不住笑了出来。
“瞧我这眼神,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
“你啊,不是不中用,是看到了这对姐妹花,晃得花了眼,自然就便宜了我。”
那女子斜斜睇了席红玉一眼,转头又向安安笑着,这样的妩媚风流,一看而知是风尘出身。
安安走上前把手搭在席红玉肩上,笑道:“你们继续玩,我和二姐上楼一下,一会就下来。”
席红玉顺着她的手重又坐下,一边哗啦哗啦的洗着牌,一边对欢欢笑道:“那我就识趣些,不打扰你们姐妹说体己话了,东西都在楼上给你备好了。”
安安笑着谢了声便拉着欢欢出了正厅,上了楼还能听见洗牌的哗哗声,欢欢进了房才开口道:“怎么想起来把我约在这里?我现在可还是一头雾水。”
“二姐真是忙的糊涂了,连自己的生辰都忘记了。”
安安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旗袍走过来,道:“这是刚从源福祥取出来的真丝旗袍,你试试看,寿星要穿的喜气一点才好。”
欢欢的嘴角僵硬地**,似乎想笑却笑不出来,喃喃地道:“哪里还有那么多讲究。”
然后便觉得一股郁闷难舒的酸楚像针细细刺近心腹,绞绞的痛着,忙强笑着接过旗袍,走到屏风后面换上。
屋内的光线太过充足,晃的她有些睁不开眼睛。安安走到窗前放下纱帘,光线立刻柔和下来。夏日的风从洞开的窗掠进,时而拂动薄纱轻舞,室内洒满纱帘镂空的纹理,丝丝缕缕的象一袭透明的烟纱弥散。欢欢的人影映在五叠屏风上,在半透明的屏上抹下雾一般的影子,袅袅依依,却是更加的消瘦的样子。
安安的眼黯淡了一下,但随即又呈现出浓浓的倦意,低头,修长的手指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也没什么,这是李师长的别院,就咱们几个人打打牌,知道二姐你爱听昆曲,特地请了荣恩班来,他们的‘千里送京娘’可是一绝呢!”
再抬头时欢欢从屏风后已经走了出来,她的脸是微微侧开的,避着安安的眼,她的衣服换好了可是头发却乱了,手指抚着长长的散落在胸前的发,真丝特有的凉感在从指间渐渐渗进了心头,泛起丝丝涟漪。
“头发乱了呢,我来帮你重新梳一下吧。”
安安看着她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
欢欢此时方能够正视她的面容。明明只隔了数月,却仿佛隔了十数年,她穿着一件素色旗袍,只在盘扣处绣着一朵杜鹃,更加现出她的单薄。本来圆润的下颚现下已变得尖细,那双眼睛,本来曾是单纯快乐看着她的眼,现如今却带着些许的惶恐和同情,再不是从前。
欢欢心里无限酸涩,面上却轻轻地笑了,忧伤中糅合着些许嘲讽,就象绽放的牡丹,魅惑着人心:“难为你有心。”
她明明见到安安的唇颤了颤,此时应有言,却是无声。只站在那里,定定的看着她。屋子里很安静,听得到楼下隐约传来客人的说笑和麻将牌清脆的声音,淅淅沙沙,象虫子在着落叶,同样啃食着她们彼此。
欢欢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安安见她一动,便跟上前,拿起梳子为她梳着发。
“这两样是我给二姐备下的寿礼,二姐不嫌弃就戴上看看。”
安安说着,打开了梳妆台上镶嵌了钿镙的红木盒子,里面赫然是一朵银镀金镶碧玺粉宝石花,金镶东珠耳坠,同样的东珠戒指和手链。
“说起来你的生日也快到了,还记得你和阿姐是同一天生日。”
安安替她将鬓旁的乱发都抿到耳后去,温声问:
“我那哪里是什么生日?我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出生的,还是阿姐把自己的生日给了我,一同过而已。”
欢欢修长的手指拈起那朵几可乱真的宝石花,别进鬓角。
“安安,你用不着这样同情我。情场如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输了就是输了,并不怨你。”
镜中的凤眸慢慢地从鬓花上挪开,定格在安安的脸上。长长浓浓的睫毛掩映下,幽黑深邃的眼波不断地荡漾着,随即弯了一下,似乎是在微笑。
“再不济我顾欢欢也不至于做出伤害姐妹的事情来,当年糊里糊涂的一杯**茶,害了阿姐和风晓,已让我痛苦至今……我不想再奢望什么,也不敢再奢望什么,我……已经同极夜说好,要一同离开湖都了。”
安安正拿着那东珠耳环要帮她戴上,闻言手一抖,耳环便掉到了地上。她弯身拾起,阳光下瑰丽多彩的珍珠在她的指间,沉甸甸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只觉得似再也握不住那浑圆珠子,然后她慢慢的抬起头来,缓缓道:“怎么?极夜要离开湖都吗?”
“你不知道?前几日严绍去了济安堂,说让他尽早离开湖都,连去英国的船票都备好了。”欢欢仿佛怜悯的看着她,然后垂上眼,一声叹息:“风尘里打滚了那么多年,我也是累了,阿姐说的对,女人总要有一个归宿的。”
幸福是如此简单而又容易得到的事。但对她们来说看似近在咫尺,却又那么的遥不可及。
她们有生之年都在拼命追逐着自己所思所爱,如同春日吐丝的蚕,滴落点点血泪的烛。看遍了无数尘世繁华,忍受着无尽的荒芜寂寞。夜夜都做着一个梦,梦中有他。
红木的梳妆台上似是为了应景摆着一瓶红色的绢花,上面还喷了香水,浓浓的味道,弥漫着,在这阳光渐渐消失的室内,肆无忌惮的扰乱了她们原本就已不宁静的心。
直到一阵敲门声响起,席红玉走了进来:“姐妹俩的体己话说的可够长的,楼下都开席了,只等着给寿星拜寿呢!”
她们起身下楼,一顿酒席下来自然少不得杯觥筹影,姐妹两人虽味同嚼蜡,但也都有些微醺了。
用过饭后天已经全黑,众人全都到后院里听戏,方一落座那戏台上的锣鼓之声,已经锵锵的响起来。

欢欢虽然一向喜欢昆曲,但此时心思百转,根本无法看戏。转头看向一旁的安安,只瞧她眼睛瞧着戏台上,恍惚地作出微笑的表情,那双手死死地攥着一把象牙折扇。没有心的微笑,仿佛脆弱的灵魂在崩溃,守不住的绝望决堤淹没了一切。
欢欢拿起桌上的茶盏,一抬眼正巧看到戏台上饰演赵匡胤的武生的侧影。
宋太祖面子画得一向是奇特的,色如重枣,眉毛却是白色的,下颚垂下黑色的胡子。然而,也许是戏台上的灯光太过迷蒙,那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角……像极了他……
她想起在去年今日,他们刚刚在一处。早上她想告诉他今日是她的生日,可是他急急的便出了门,那一夜她等到很晚,直到熬不住睡着了,再睁开时,他已经熟睡在身边。碎金一样的阳光从窗帘漏进,他的头枕在她的手臂上,几茎碎发零乱覆在额上。熟睡的侧脸,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睡梦中犹自紧紧抿着,却少了往日的冰冷,甚至透出孩子一样稚气来……那样子仿佛他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对夫妻,妻子在清晨看着迟归熟睡的丈夫……而一切都恍然如烟、恍然如雾,在梦里落下……
手一抖,杯盖落在杯上,极清脆的一声。看见一旁的席红玉含笑看着自己,忙掩饰的笑了一笑说:“这武生唱得真是不错,字正腔圆,恐怕没有十年的功夫下不来呢。”
席红玉眯细着媚眼,腮上两团红胭脂更加显得她春风满面的,因为夜里风有些凉,便批了一件玫瑰紫的蕾丝披肩,她一手扯着披肩,一手极亲热抓住欢欢的手,笑道:“还是你懂行,我也就听个热闹而已。”
因为看戏所以大部分的灯全熄了,只留下几盏,昏昏的黄打在欢欢一色胭脂红的旗袍上,如意的花纹方才明显了起来。那暗花的颜色同属胭脂红,只是经纬跟其他部分不同的,望去便不很显明了。这一身衣服的工料,必是是很可观的了,何况欢欢的戴着一套东珠首饰,灯光一晃荧荧的雪白珠子更是五色流光。席红玉再也忍耐不住,那钦羡的神色慢慢的从眼角溢出来:
“这身旗袍可真是精致,不过也就你这样的人品方才配得。像我这样的半老徐娘穿了也是糟蹋了这衣裳。”
“你要是喜欢,改日我约了师傅给你也做一身,就当我感谢你有心替我做寿好了。”
席红玉连忙挥了挥手,笑得前俯后仰,腕上几个扭花金镯子,铮铮锵锵地抖响着。
“我们才是厚脸皮呢,本来安安说要单独为你祝寿的,我们姐妹几个正好找不到名目玩,就生缠着她,你不嫌弃我们吵就好。”
“怎么会闲吵,这可是我在湖都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将来人嫁的远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欢欢边说边有些感伤地抽回了手,抽出了手帕擦拭了一下眼角,鬓上那朵粉宝石花随着她的动作颤巍巍地抖动着。
安安一直听着她们细语,此时睇着欢欢鬓上那只华光乱窜的宝石,她忽然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刚才的酒好像渐渐着力了,一股热意涌上了她的两眼,视线都有点朦胧起来。
“小妹,你怎么了?”
“没事,大约是喝多了。”安安只是定定的望着欢欢,微微摇了摇两下头,喃喃说道:“我得走了……”
转头又对席红玉道:“我醉成这样只怕送不了二姐了,劳烦你派辆车子吧。”
众人送了她们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夜雾深重连一点星光也不见。车开进来,欢欢走下台阶,转身和席红玉道别:“改天在请客好好谢谢你们。”
“感情好。”席红玉笑着答道。
欢欢刚坐进车,安安便走了过来,把一个描金的匣子塞到她手中。欢欢一愣到:“哎?你的礼物不是送过了吗?”
“这是他给你的。”
说完,没待欢欢反应便令司机开了车。
深夜的湖都没有了白日的喧闹,霓虹灯的灯光笼罩在每一片倾斜的屋顶上,每一片摇曳的绿叶上,时间就像静止了一般,有一种奇异的安详之感。
只是,在欢欢的眼里,这样的安详却无法感觉得到,她只能看到手里那个描金的匣子。
酒意仿佛此时才涌了上来,喉咙开始一阵阵地发紧发干,胃在抽搐着,她紧紧的攥着匣子,渐渐的笑了出来。
到如今,她竟然还在期待着,还在憧憬着……
她颤抖着手,打开了那只描金的匣子,一个锦袋,一张纸。
打开了锦袋,昏暗的车内顿时华光异彩,里面满满都是猫儿眼。
他还记得,记得她曾经说过,猫儿眼是她的最爱……
手颤抖着打开那张折叠整齐的纸,车外是一盏接一盏的路灯,车无声地开过去,入眼的却依旧是一片雪白,白的耀眼,除了‘卖身契’三个字,她什么都无法看见。
欢欢的手指渐渐的攥紧,闭合上了眼睛,深深的呼吸,直到感觉到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麻痹。
然后,她几乎是仓惶的摇下了车窗,夜晚的空气刹那间便冲进了她的呼吸,刺激着欢欢那被痛苦侵袭了的神经,神智终于开始慢慢恢复,战鼓似的心跳开始平缓,眼前的景色逐渐清晰起来。
车已经渐渐的慢了下来,司机喃喃道:“封锁了……”
前面就是湖都最豪华的红枫大饭店,路旁停着一排汽车,其中一辆黑色汽车的牌子她是极为熟悉的。饭店附近的道路两侧,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皆是他的近侍,几乎所有的车俩都被拦阻了下来,绕到而行。
这样的排场,除了他再无旁人。
欢欢单手撑住了额头,似乎在思考什么,旁边路灯把她本来就苍白的面色映衬得更加青白。
半晌,她含笑把头偏了一偏,对司机道:“在这儿停车好了。”
是何宁汐将轩辕司九约在红枫饭店的,轩辕司九走进包厢时,何宁汐已经点好了酒菜,一个人自斟自饮,见他进来也未起身,只是抬了抬手说了声:
“九少请坐。”
轩辕司九坐定,隔着满桌丰盛的酒菜看着何宁汐,他感到自己的胸口又开始隐隐沉闷——那是曾在战场上负伤,九死一生的后遗症,但也是因为他不喜欢见到何宁汐的表现,他不喜欢知道的太多的人,而偏偏何宁汐就什么都知道。
何宁汐的神色如同窗外的夜色一样越来越沉重,本就削瘦的脸似乎更加苍老。
轩辕司九微微的弯起唇角,露出一个经过精确计算的微笑:“何老不是一直抱病在家,怎么今日想到约我在这里?”
“老朽先敬九少一杯,感谢您能赏光赴约。”
何宁汐端起了水晶酒杯,轻声开口。他的语调里少了那种惯常的抑扬顿挫,仿佛面前的只是一个普通后辈。
“何老说的哪里话,我知道你丧子之痛未复,你大可以在家休息,部中的事情我已经找人代理,就不用费心了。”
何宁汐听到他的话神情却有些恍惚,看着唇际依旧挂着浅笑的轩辕司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知道如今天下大定,轩辕玄等人的旧部已经被你用各种名目铲除,除了前朝皇室暗中兴起复辟之外,九少已然可以高枕无忧了。而我这个老朽之人,似乎已经没有了用处。”
“何老怕是多心了。”轩辕司修长的手指九托着酒杯,却未饮,透明色的液体随着杯的摇动弥漫出流离的幻象,而那目光似剑似刀射向何宁汐。
“你我相交多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所以九少不必拿官样话来敷衍我。”何宁汐一直望着轩辕司九的眼睛,用最和蔼、最亲切的语气说:“想想日子过的真快,当初你才十一二吧?现在一转眼已经这么大了。当年是我把你领进轩辕家,是我极力争取你才能恢复轩辕的姓氏,这些年你在军中也是我明里暗里的相帮,你才能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也是我替你掩藏了杀母的罪行,让人以为她是发狂上吊而亡。”
轩辕司九的面前是一盘兰花春笋,一个个笋尖被剖成了兰花的模样,精致的似乎能闻到兰花的清香……就跟那一日母亲脚上绣鞋的花样一般。隆冬的夜晚,屋内是极暗的,她的尸体被吊上房梁,白兰花的镂空花样,托在玫瑰红的绸缎上。那红那白,一点点诡异的蔓延在他的眼中……
何宁汐尽量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却在注意轩辕司九的一举一动,而就在他说出最后几个字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轩辕司九没有任何的表示。没有回答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他就象是一具石象一般僵硬的坐在那里。
整个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到何宁汐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而在又过了片刻,轩辕司九才有了一丝人类的气息。
“何老果然不愧是三朝元老,事事都要以情动人,其实你我相交多年,大可不必这么客套,想要我做什么直说就可以。”
“老夫一生纵横官场历经无数风波,到如今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九少,你可知道这世间最让人心痛的是什么?”何宁汐咕噜噜又饮下一杯,似乎沉浸在久远的往事中,条条皱纹勾勒出的只有苍凉:“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如今煞费苦心得来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可是……我还是要为我们何氏一族着想,我会交出手中所有,并辞去现在的职务告老还乡。”
轩辕司九静静的听着,却觉得心里一个最隐秘的角落被这次谈话重新揭开了没有愈合的伤口,每说一个字,他就觉得心脏微微的抽搐一下
想到这些,轩辕司九就觉得呼吸不顺,下意识的把手按在胸前,依旧用平静的毫无起伏的音色道:“条件是?”
“我希望你能音晓尽快成婚,并且在绝无异心的前提下,永保何氏一族的平安。”何宁汐抬眼直视着他,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沉寂,说话时的手势里亦是带着一种从容的礼节:“我可以保证,即使你们结婚以后依然可以和顾安安在一起,绝不会有任何人对她有半点为难。”
“很好的条件。”轩辕司九举起手中酒杯,结上寒冰的眼的透过水晶看着面前的何宁汐,从那深不见底的瞳仁中仿佛有锋芒隐现,一种仿佛无形的煞气散发出来,而何宁汐却在看到那双眼时深深的瑟缩起来。
“两个月后的婚礼就是我们彼此最好的契约。”
何宁汐迅速平服自己胸膛之中不应该有的情绪,起身拿起酒杯对轩辕司九回敬:“那么这杯就提前庆祝你和音晓的婚礼。”
饮罢放下酒杯起身,微微一拱手,墨色长袍一摆,转身离开。
当何宁汐离开之后,轩辕司九跌到座位上开始苦笑……
“……真是糟糕啊……”
他这么说着。
何宁汐走出包厢,迎面而立的女子让他微微一愣。
顾欢欢一身胭脂红的旗袍,披着黑丝纱围肩,湖水色起花缎子高跟鞋,乌黑的发,面上是看不出笑意的笑。
止步,点头,然后擦而过身。
严绍看见欢欢明显的愣了一下,但是她眼中的坚决让他打消了规劝的念头。敲了敲门,随即让了欢欢进去。
慢慢的走进包厢,欢欢一只手依旧紧攥着那张纸,却忽然胆怯了,心中除了痛之外又有了一种凄然的感觉。
他双臂搭在桌上,脸伏在手臂上,他乌黑的发被灯光镀上了一层樱草色的黄光。他藏青的军服,也像秋草一样的带了些微黄。欢欢站在门口,只听见自己的心一下一下的蹦着,满腔的怒火早就消散于无形。
她象是被鼓惑一般走了过去,轻轻的、轻轻的伸出手,想要抚摩他的发,但是却停在了空气中……记忆中的手指曾无数次在他的短发上抚摸,他的发质并不好,有些绒绒的,像春日初生的草芽。
“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纠缠不清。”一阵的幽香飘过,轩辕司九并未抬头语气便已极冷。
欢欢脚步踉跄了一下,手里攥着那张纸仿佛着了火似的烫着她的手指,急怒攻心,用力将那契约一掷,纸带着那袋猫眼儿,甩到了他的身上,猫眼儿哗啦啦的撒了一地,顿时满室溢彩。
“不希望我纠缠不清,就不要拿这些羞辱我!轩辕司九,没错我是交际花,钱可以买到我的人,但钱并不能解决一切!钱亦买不到我的心。你对我薄情寡义,我认了……但是你想用钱来抚平你的良心,做梦……”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哽咽在嗓子里。
“这些猫眼是我送的没错,但这个……”
轩辕司九轻轻坐直身子,弯下拾起卖身契。那纸上还落了几颗猫眼儿,他拨开拿到手中,一边品味着那光滑而冰凉的触感,一边仔细的看着,随即,笑了起来。
欢欢在极近的距离看着面前的男人,灯光形成的樱草色薄纱依旧覆盖着他,他的脸,虽是极俊美,但那挺直的鼻与勾勒起的薄唇里却有一种残忍。
“她说是就是好了。”
这么说完,等他再度抬头的时候,轩辕司九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一点刚才的笑意了,只能看到一种冷酷的的表情。
窗玻璃被霓虹照得明亮,在空间里荡漾出仿佛月光一般的波浪,让人仿佛辨错了天色。
欢欢有些微妙的眩晕……努力的眨了下眼睛,然后她好似再也站不稳似的坐在了他的身边,带着自嘲味道似的轻轻摇了摇,半晌才抬头,自言自语似的开腔:“不是你……”
欢欢稍微倾了下身子,手肘撑在桌上,却依然不正面面对他:“是啊,怎么可能是你……”
“还有事情吗?”
轩辕司九不动声色的看着似乎被名为迷惘的迷雾笼罩了的欢欢,把修长的手指抵在了下巴上,隐隐的皱了下眉。
欢欢的双手抵在唇前,修长而形状优美的手指紧紧的相握,却依旧止不住颤抖。许久,欢欢非常缓慢的转头,从容的开口:“我要走了……”
轩辕司九把那纸契约连着手里的两个猫儿眼重又放到了她面前,收回手的时候,手心上还有那么一块冰凉,仿佛她的眼一般。
“哦?”
“松了一口气是吗?”手支起下颌,勾勒完美的唇线微微画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笑便凝在唇间。
眼前的他还是他,他们的一切却都成了过去。就像小时候看到父亲迎娶侧室,她趴在窗户后笔直地看过去,屋子遍地的红烛的影子,粉红的软缎对联,绣着盘花篆字……伴着母亲的泪水,一切那么熟悉,一切又那么陌生。
“离开湖都,和极夜一起去英国,那里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我会努力做一个快乐的主妇……”
欢欢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凝视着他,缓慢的再度闭上眼睛,微微垂下头,修长的颈项带起珍珠一般柔和的光泽。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要问你,但也一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问。”
“……不应该问的,那就不要问,于人于己都好,你说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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