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住也如何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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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风晓开始只以为她是烟瘾犯得厉害,便紧紧的抱住她,可渐渐的又觉得不对劲。
顾南南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一股血就缓缓涌出了嘴唇。她的眼茫然地看着何风晓,眼眸中蒙上了一片水润的细腻光泽,然后,仿佛受不住这摇晃不定的灯光似的,她渐渐合上了它们。
她的血渐渐染红他的双手,染红了他的衣衫,他的眼睛在剎那痛苦地闭了一下,从喉间逸出细微而破碎几乎悲鸣似的声音:
“医生,叫医生!求求快叫医生!!!”
众人全部愣在那里,只有被绑住的苏极夜,用已经沙哑的声音说道:“我就是大夫。”
狱卒急忙上去解开了捆绑,苏极夜也顾不得自己的伤痛,忙上前把手搭在了顾南南的腕上。
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恍惚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看何风晓凄迷的眼,缓慢的摇了摇头。
“她的身子重伤之下救回的,本来就不好,这些年她又毫无节制的吸食鸦片,平日里都是用药撑着,已然是强驽之末。而今受了外伤,又大喜大悲……已然是油尽灯枯了……”
何风晓不敢置信的望着苏极夜,见他不敢对视自己的眼,便几乎像迷路的孩童似的,求助的看向其他人。
那太过于惨烈的眼,让一干人等都下意识的避开,安安早已支撑不住,瘫倒在轩辕司九怀里。
而轩辕司九定定看着何风晓,眼里隐约是一抹同情。
何风晓重新低头看向南南,呼吸渐渐地沉重,他摇着头,像是无法控制自己般地摇着头,却什么话都不说。
她却似早已料到了这个结局一样笑着,她的眼已经模糊了,影影绰绰的光线下,风晓的面目都看不是很真切,但是她依旧知道,于此时、于此地,他……的眼中只有她。
她的唇颤动着,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风晓,我虽然做不成红拂,但是我毕竟是幸福的……因为,你爱着我,一直未变……可惜太晚了……”
何风晓看着,定定的看着她。顾南南的声音,渐渐的消失,摇晃的灯影照在她的面上,可以看到她唇际的笑痕,脸浅浅的染上了一层红晕,恍惚中又变成了当年名满京华的女子。手无力的滑落,似乎不舍的要捉住什么,却又最终垂下,呼吸终于再无痕迹。她的眼微微的合着,恍惚是睡梦中……
何风晓用力地抱着顾南南,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他却流不出红色的血,良久,两滴透明的水珠才顺著他的眼角滑落下来,湿透了脸颊。他小心翼翼的吻上南南还有着温度的唇……
她的脸上,仍然在微笑著。
他呼吸着,几乎要停止呼吸。心跳着,几乎要停止心跳。痛到窒息,痛到僵硬,痛到……快要死亡。
何风晓突然疯狂的大笑起来:“安安,安安!这就是命,你看到了吗?不认也得认的命……”
何风晓的声音听起来阴森可怖,象是诅咒一样。
安安哆嗦着,想要上前,但却被一声枪响止住了脚步。
火药的味道过后,是浓浓的泪水的味道,浓浓的死亡的声音,弥漫着,在这昏黄的空间。
何风晓似乎想要站起来,可是身体却无法停止颤抖,金质的左轮手枪从他的手中跌落在血泪交织的地上,胸口的一点红慢慢的晕了开来,灯光下看来鲜艳无比,怵目惊心。
然后,他倒在了顾南南的身边,鲜血却还不停冒出,沿着衣服的边缘,一点点形成一滩不小的痕迹。
室内一片寂静。
此时此刻,她想到的竟然是有一次夏日的午夜时分,窗外的鸟叫的她无法入睡,最后终于忍受不住,她坐起身来,趿上了拖鞋,走到窗边。
此时鸟叫却突地停了。
窗子是半开的,夏夜里的暖风把纱帘吹得抚摸在她的面颊上。她和阿姐的阳台是相通的,而阿姐只穿了一件睡衣站在阳台上。夜色浓浓的自天际洒下,阿姐的面上亦被染上了淡淡的夜影,和着淡淡的暖风,和着淡淡的花香,她的笑颜显得那样的透明,似被夜色所融化了一样,没有了平日里冷漠,没有一丝杂质,只是纯粹地快乐。
她偷偷的走到阳台,隐在阴影里,这才看见风晓站在阳台下仰看着阿姐,精致的脸庞上同样是快乐的笑容……绿树在夜色中阴沉沉的,偶尔一阵风儿吹过,像是被惊动了似的,一片树叶从晃晃悠悠地飘下……
他们谁也不曾说话,只是相互定定的望着。
而此时,安安怔怔地看着地面的血迹,好象从来没看过人流血一样。看着那深沉刺目的血,她不禁感到胸口一阵强烈冲击,有种沉甸甸的感觉,那是生命的痕迹,是阿姐和风晓流出来的生命……
“风晓……阿姐……”安安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仿佛在空气中消逝的呻吟。
她想要上前,但是轩辕司九紧紧抓住她,她丝毫的动弹不得。
“放手!”安安望着眼前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孔,只感觉胸口翻搅得厉害,整颗心都揪成一团,猛然尖叫,而下一刻却软下了身子,捂住自己的脸,断断续续地道:“放手,我、我受不了,我快要疯了……快要疯了……求你放开我……求求你……”
轩辕司九加抓住她的双手仿佛怕失去她一样地紧,如此靠近的距离间,他们呼吸可测,灯光在他英俊的脸庞上形成一圈柔和光芒,那双黑眸默默的看着安安,那胶着的目光里仿佛有着什么,定定盯住安安的瞳孔,像要寻找某个东西似地专注不已。
“我永远不会放开你,你听到没有!”
她也看着他,只看着他,隔着衣衫,她感觉他的心脏疯狂的跳,她的心亦在狂飙………
安安那双美丽的眸中渐渐流露出发狂似的恐惧,那种异常强烈的、仿佛撕裂般的痛苦神色,感觉就像是……简直就像是……就像是…失去了所有希望一样……
然后,剧痛传来,灼热的液体沿脖颈向上翻涌……她猛地捂住嘴摇晃着,软软地跪倒在地上。久积的情绪在那一瞬间溃堤而出,血从缓慢地透出指缝,无法停止的趋势。
“安安!”
她听见轩辕司九惊惶的声音,但是眼睛不由自主地模糊起来,嘴唇颤抖个不停,他接下来说的什么她都听不见了。
同样沉浸在悲伤中的苏极夜,听到轩辕司九变了调的声音,才回过神,急忙扑上去,手还没碰到安安,就被轩辕司九一脚踹开。
狼狈倒在地上的苏极夜,只看见轩辕司九眼中忿怒地似要喷出火,也顾不得身上的痛,嘶哑的说道:
“我是大夫!”
轩辕司九却似乎没有料到地一怔,然后才缓缓的放松了表情,但手依旧紧紧的抱着安安,仿佛怕她被谁夺去一样。
苏极夜把手搭在安安的腕间,只觉得指下的肌肤很冷,仿佛所有的温度都随着她吐出的血液一起离开。而她仿佛很冷似的身体在发抖,紧紧的咬着下唇,脸痛苦地扭曲着,刑室内零乱而尖利的光线划破她黑色的眼波,扯得支离不堪。
这样的神色,他只见过一次,上一次她手中拿着的亲人的灵牌,而这一次……她又一次失去了亲人……他的父母都在战乱中死去,他的兄长耐不住贫穷和抑郁,也接二连三的离开了他……失去亲人的苦,他是那样的感同身受……可他还可以哭,她却连哭都哭不出来……
苏极夜突然发现脸上很凉,却原来泪水已经流了满面,然后,才有了心痛的感觉,仿佛是一根针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的刺进心内。
“安安你这是郁结于心……哭出来,哭出来……”
安安难受地喘着气,晕眩的脑袋嗡然作响着,火辣辣的感觉在胸口内扩散开来,多得吞咽不下的铁锈味窜入鼻腔,那腥红的液体一路沿着流到嘴唇上。
“极夜……”她开口,唇角还颤抖的努力向上扬起:“别哭……”
阿姐死了,风晓死了,她都没哭……真想痛快的哭………放肆的哭泣………然而在这个血色涂染的夜里,她,只能咬紧牙关……
“安安,我替你哭……我来替你哭……”
苏极夜紧紧的抓住她的手,哽咽的把脸埋在了她没有了任何温度的手掌内,一顿之后,他的语调突然低了下来,象风中的弦,颤抖着快要断掉,拼命地挤出支离破碎的声音。
她的手吸收了他温热的泪,一点一点正滴到安安的心里去。
安安颤抖着向苏极夜伸出手去,她狠命的抽了一口气,咳了起来,血的味道是苦的,咽不下去,从嘴角溢了出来。
很冷……真的很冷……温暖的怀抱就在眼前,所有的强忍与固执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在这个夜里,她所渴望的,只有他的怀抱而已。
她不知道,她的眼看着苏极夜,幽幽的灯光下,她的眼金反射着朦胧的光芒,那是一种悲哀到了极致的爱恋。
一旁的轩辕司九霎时间变得狰狞的嗜人,他可以看到他安安专注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神,一种让他心脏抽疼的无限柔情。
他看着,无法移开视线的同时,心脏又感到一阵陌生的情感,是渴望……但渴望什么,他自己不清楚。
猛地,他仿佛从迷梦中惊醒似的,起身再次一脚踢开了苏极夜,一把从腰间掏出配枪,对准了苏极夜。
乌黑的枪口,危险露出了僚牙,仿佛是一只野兽试图扑到苏极夜身上要撕碎他的喉咙。
扳机一紧,眼看子弹就要射出。
安安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了轩辕司九的腿,轩辕司九所能够感觉到的是安安环绕住他的双手,那样细腻的、象丝一样的触觉透过衣服、透过血、透过肉,传递了进来。
“放过他……求求你……”
她在他的脚下喘息的说着,黑发纠缠着她的脸,映衬她那没有血色的脸庞如白色冰晶般近乎透明,她唇角黏黏稠稠的液体还未干涸,亚麻的旗袍被沾染的都是鲜血,片片缕缕像被刺绣上的红色花朵。
“求求你,放过他……”
干涩的言辞,唯有莫名的剧痛与刺激,有两三秒钟,苏极夜分明看到轩辕司九在犹豫,然后手枪缓缓的收了回去。
这是她第一次求他……她沾着血的嘴唇正发着抖,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轩辕司九生硬地**嘴角,仿佛浮现出一种残忍的笑容,逆着光,朦胧的她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只听到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求我?”
安安努力的仰起头,死死地盯着轩辕司九,呼吸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破碎,仿佛快要停止。手却固执地抓着他的裤腿,用力到指节都泛青,指甲掐进肌肉。随后,她凄迷宛然地笑了:“是的,我求你……求求你……”
“作为回报,你必须要答应我一件事。”轩辕司九蹲下了身,漆黑如墨的眼睛直射入安安的心底,那瞬间崩射出的光芒,安安几乎不敢相对。他一向冷极了的声音,几乎是缠绵的:“我要你的爱,我要你爱我……”
喉咙有点烧……他俊美的脸近在咫尺……看着她,迫切的,渴望的,像是一个迫切想要得到玩具的孩子。刑室里的火炭盆燃烧的劈劈啪啪,而灯光一闪一灭,人影忽明忽现。

她突然有点眩晕,呼吸困难,侧过头,不敢看他的脸。心猛地一抽,竟然在隐隐泛着痛,疼得眼前发黑喉咙甜腥,一口血就又喷出来。
“好……”
她们是三人一起在顾宅长大,当同龄的女孩子还在对父母撒娇任性的时候,她们已在对镜练习流转勾魂的眼神;当别人还在为得不到的玩具哭闹时,她们努力的学习着仪态万方的诱惑;当别人还在睡前拉着父母听故事的时,她们日夜不停的练习着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记得有一次从画室下了课归来,忍不住夏日阳光的诱惑,偷偷的跑去了公园,那里有一架古老的木桥,她们就倚在桥栏杆上,俯看着河里的水。河水带着一点儿浅浅的绿色,岸边有一树半白半红不知名的花,树枝倚倚斜伸在河面上,清潺的水中也有一树流光的花影。暖风吹过,碧波荡漾,水中的花影,便随着盈盈舞动起来。那桥下的一对鸳鸯,缠绵相游,偶尔把脖子插进水里,随着钻进半截胖胖的身子,然后再由水里钻出来,那水露从背上流下去,好像撒了一把琉璃珠子一样。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阿姐拄着腮,一脸的向往深思。
“我到说,只羡鸳鸯不羡仙。”
“景致虽美,却比不那些亭台楼阁的富贵荣华。”二姐却不屑的转过头,冷冷讥笑着她们。
“二姐,你跟妈妈越来越像了呢。”
“死丫头,阿姐你看小妹竟然敢笑话我了。”
二姐的面上映着红焰焰的太阳影子,快乐的笑着。
嘻笑打骂着,不知不觉间她们三人才发现天黑了,便都急急的往回跑,只有她走得气喘连连,老是追不上她们。
“阿姐你们慢一点,我跟不上。”
说时,却没留神脚下,一崴就跌坐在了地上下。她们已走出去好远,回头一看,又急急跑了回来。
“没事吧?真是个小笨蛋。”阿姐蹲下身,无奈的笑道“上来,我背你回去吧。”
“你倒好,索性坐下!阿姐你瞧瞧,她这么大一个人,连路都走不好?这路啊是让人走的,可不是坐的。你这是走路啊,还是坐路啊?”二姐站在哪里,眼儿笑得水灵灵的,手掩着嘴,肩情不自禁似的一缩一缩,看得路人都直了眼睛。
那日她被阿姐们轮流背着才回到家,记忆中阿姐的衣料有一种奇异的柔软,还一丝一丝慢慢散出阿姐的体温,好像娘一样芬香……
“安安,安安。”迷懵的思绪被撕扯着拽向清醒,睁开眼看到轩辕司九坐在她的身边,脱下了藏青的军装,只穿着白色衬衣,脸上都是认真关切的表情,道:“先把药吃了再睡。”
丝绒的窗帘半拉着,窗外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阳光照射进来,一蓬蓬浮着细细的尘,如梦如烟。
她就着他的手,勉强坐起身来,室内极暖,她似乎躺了很长时间,一件桃红的夹衫已叫汗打的微湿。胸口依旧痛得厉害,几乎无法挺直腰背,但脸去依旧淡淡笑着,一只手伸出,作势要接过他手中的药,到最后只一推。轩辕司九的手一侧,糖衣药丸便落到了地上。
他看着她,她却背过脸不在看他。
“怎么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情,我崴到了脚,阿姐背着我。她那个人,面上虽然总是冷冷的,但是心却是极软的。我小时候常常生病,每次都是阿姐在床前照顾我……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事,只哭着抓着她的衣角对她说,别跟那个漂亮的像女人的家伙走……”
安安低着头,床边铺着的一块厚厚绒绒的脚毯,鲜红的颜色仿佛又回到了昏暗的牢房中,那点点滴滴汇到地上的血迹,她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风晓眼里绝望的悲哀……心里有一根紧紧绷着的弦断裂了,莫名的情感象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她的心脏,令她痛楚难当。
“很久以后的日子里,风晓变得越来越颓废,有时候我几乎在他身上看不到活人的气息……我常常都在想,如果那时候我不那么说,阿姐是不是早就能跟风晓走,他们是不是就会幸福的在一起……”
假如死了就好了。
安安边平静的说着,边想着,假如死了,她就可以摆脱这一切,他的富有,权势,地位………都跟她再无关系……
“哪里有那么多如果!”他恶狠狠的一字一顿,蓦然察觉安安的身子痉挛了一下,煞白了脸,手指在床单上无意识地抓着,绞扭成一团,长长的睫毛就如风中的羽蝶,瑟瑟地颤动。
心中像是被触动了什么,一软,语调亦随即放轻:“你身体现在不好,大夫嘱咐要好好休养,别想太多。”
她却只作听不见他说的话,面上现出了极倦怠的神色,继续淡淡的说道:“你知道吗,风晓每次看我的时候,目光都不是落在我的脸上,他是穿过我,看着阿姐。”
然后,安安转过头,望着他。她的脸正在夕阳的浅红光线里,脸颊上便仿佛被涂了一片浅色的胭脂。她的眼眸仿佛是被冻在薄冰下的黑水晶,浮着晶莹的光泽,却冷冷的看不出任何情绪。她的手伸出,在他的眼前虚晃了一下,她耳朵上戴的金刚钻坠子,随着她的动作,猛地一闪:“就跟你一样……”
轩辕司九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半晌,在身上掏出烟盒,拿了一根打了火吸着。云雾间,彼此都不作声,终于他忍耐不住,先开了口,嗓音压得非常的低,不带一点感情。
“你这是跟我闹什么脾气。”
安安面上虽努力的维持着平静,但心空荡荡的,嘴里发干,被一股抑郁难舒的恨意激得冷冷笑了一声,才道:“阿姐说过,我们这样的的女人,注定是权贵人花钱买的玩物,人尽可夫出身……此生前路已不值得期许……”
她看着他,他洁净的白衬衫一尘不染,在逆光中他的脸庞轮廓极深。漆黑短发附面,眼眸漆黑中渐渐浮现出了一种让她眩晕的阴沉,但是他在隐忍着。
然而,此时此刻,再隐忍又有什么用……
“我不过是以色侍他人,又是这样的身份,我不明白,你对我哪里有那么深的感情……”
他的出身并不是什么秘密,却是禁忌,从来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他的母亲。依稀听闻那女子是当年名噪一时的功力心和企图心都很强的伶人,但是却爱上当时还默默无名轩辕冴。为了他,她跟各种男人睡觉,可是他功成名就的时候,却对还在她腹中孩子的血统产生了置疑,于是他抛弃了她……
安安背靠着软软的枕头,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胸面前,好像要隐藏住在其中翻搅着的、血淋淋无法痊愈的伤口下,一直以来,都被压抑住的浓浓凄凉悲伤,没经过思考她便说道:“我像谁,你母亲吗?”
这话刚说完,还没有说第二句,只听得啪的一声,轩辕司九一脚踹翻了床头的红木桌,上面所有的东西,淅沥哗啦的散了一地,有的碰在墙上,摔碎的碎瓷四溅飞射。他忿火攻心,手高高的举起,目光里冒着吃人的怒火,死死盯着她。安安也扬起脸,雪白的面色气得像擦了胭脂一样,晕着薄怒的红,毫无畏惧的回视着,含着浓浓的幽怨。
但也只有一瞬间,她的眼就躲了开去,不再看他。
刚刚起身的她,蓬松的卷发散乱着,消瘦的面颊,单薄的身子只穿了一件夹衫,纸糊的人儿似的。
茶杯打翻了,泡开了的棕绿色的茶叶粘在地毯裳,水沿着桌子一滴一滴的滴下,来伴着珐琅钟的滴答声……
轩辕司九看着地上被打破的那套茶具,这是他唯一留在身边的母亲遗物,他习惯带在身边,并喜欢用这套茶具品茶,而最近一直住在西园,所以就放在了这里。
黄玉的碎片散落一地,色纯细润的鸡油黄,是玉器中不下于羊脂白玉的极品。黄玉的颜色一般比较淡,鲜艳的则是极为罕见,而眼前的杯子却是浓艳剔透,没有半分的杂色,是百年难得的极品,也是他母亲的心爱之物。平日几乎不许人碰的东西,今日却被自己亲自打碎。
喝茶一直是母亲的习惯,从前他的母亲即使身体和精神都到了崩溃的边缘,依旧坚持着喝茶的考究。家里的茶叶从龙芽、雀舌、毛尖,到雨前、珠兰、香片等等,一应俱全,装在金耳的白磁罐里,下午的阳光照到那磨白了罐上,形成了家里唯一的温暖。
每到品茶的时候,都是母亲心情最好的时候,嘴角含着笑,她坐在太师椅上,抹着浓重眼影的眼透过他看着……一把鸡油黄的茶壶,配上几个同色同花样的盖碗茶杯,强烈的茶香与香水的香久久不散。
轩辕司九猛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安安,黑色的眼睛慢慢恍惚起来,眼前的女子和另一个人渐渐重合。
“你要我怎么样?你希望我怎么样?”
他记得有一次天将亮未亮的时候,他只听到了一声清吟在传来,清澈而锐利的刺进他的心脏。推开门进去,眼前暗暗沉沉,她站在院中,水袖在暗淡的光影中如丝般的逶迤于地,斜斜地望去,线条优美的侧影映衬在晨光中,细致的看不出任何时间的痕迹。她螓首低垂,反身折腰,水袖如同仙女手中轻舞的飞天绶带,随着宛如天籁一般的声音安静的在空中荡漾,一层一层轻轻绕着人的心。
唱的,却是一生错付的凄凉。
“‘我’希望你?”
安安盯着他,眼神悲伤的惊人,却微笑了起来。她相信自己笑的毫无破绽,那是经过千百次训练的完美的微笑,但是心中泛起一阵要命的绞痛,她手紧紧的抓着自己的衣襟,强忍着痛,一身冷汗已然湿透了衣衫。
轩辕司九看着她的笑容,神色似乎更加的恍惚。
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天衣无缝的笑着,跟她一样……她们长得根本不相似,但笑的神情却如出一辙。他的母亲很美丽的女人,岁月的消逝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那眉、那眼鲜明而动人,那唇无论悲喜总是弯着的,但眼底总是掩不住那么一点子凄清。唯一不同的是,安安的眼底总还有那么一点痛苦和挣扎,而母亲的眼就只有茫然的寒冷。
她不看他,几乎从来不看他,偶尔看着他也不过是透过他,想着别人。他们明明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她却从来只像一个人似的,一同出门,她会忘记他,而他就要拼命的找寻她……没有打,没有骂,没有温暖,没有呵护……她只是忘记了他,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如此而已……
“你以为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
轩辕司九开口,眼睛依然冰冷,但声音凄却沙哑得像是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和着泪。
安安呆了一下,没有说话,她从轩辕司九眼中第二次看到了被触及灵魂的悲伤与痛苦。
而第一次是那个午后,风雪交加,他生着病,孩子气的睡颜……自恶梦中醒来,缓缓地,一字一字地,对她说……
“…你想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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