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极度烦闷地回到家里，因为心情不好，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连午饭都是叫的外卖——虽然平常我非常爱好烹调，有时间、有机会，自己总会亲自动手去享受一番创造美食的乐趣。吃过午饭就在床上躺着，糊糊的似睡非睡。折腾到下午三、四点钟，我实在受不了了，于是爬起来盘腿端坐，尝试搜索好友杲航的意念信息。
杲航是我少年时代的同窗和好友，虽然没能进入同一所学院深造，但七年来我们之间的联络从来也没有中断过。他是术理方面的天才，才六岁就能转化物质元素，十岁学会了远程搜索和沟通——我直到两年前才学会这项技能，比人类平均值晚了整整三年。因为心思紊乱，我足足花了五分钟时间才得以联络上杲航。
“我刚被分配去第二术理研究所……听明白了吗？是研究所本身而不是其下辖单位，”杲航意念中充满了橙色的欢欣和得意，“你呢，有没有顺心遂愿地被分配去考察行星物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已经从我的意念波动中感受到了烦闷和困惑：“不会吧，分配失败？这……怎么可能……”
“想了解细节就晚上出来喝酒，”我打断他滔滔不绝的意念波，“老时间，老地点。”“很遗憾，那不可能，”杲航似乎有点不以为然，“因为被分配前往那么高级的工作单位，今晚父母亲戚要摆宴为我庆祝，然后……我还要去见阿黎……”
所谓“阿黎”，是指杲航的女友缪黎，他们交往已经整整四年了，没有进一步的发展，也没有分手，实在算是异数。“重色轻友的家伙，”我狠狠地咒骂道，“父母摆宴还则罢了，你和缪黎哪天不能见面啊？好，我就把会面时间押后两个小时，还在老地方等你，你也可以带缪黎来——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没等杲航回应，我就切断了两人间的意念联系，然后继续躺下来，眼望着天花板出神。一直到晚饭过后，杲航都没有主动联络我，以他的性格，不明白拒绝，那就是答应了——他做人做事都很负责任，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和他保持那么多年的朋友交情，也正因为如此，他和缪黎才那么多年都不分手吧。
终究，在这个物理技术和术理运用都大发达的年代，了解一个人最多只需要花费一年的时间，然后就可决定是分手还是确定配偶关系。按道理三年前杲航和缪黎就达到试婚的法定生理和心理年龄了，他们这样一年年拖下去，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
晚饭后，我随便翻看一些术理方面的书籍，再次确定自己对此体系毫无兴趣并且也应该是毫无天赋，然后就动身前往我们常去的“老地方”——海穷镇北的“流星”酒吧。从我的住处前往海穷镇，要横跨小半个地球，杲航距离彼处也是差不多的距离，只因为实在太喜欢那里的气氛了，我们才时常不辞辛苦地到“流星”去喝酒闲聊。
海穷镇并不靠海，这座才十年历史的新兴城镇，坐落在古称“大荒之野”的平原南部，靠近萦山的地方。“大荒之野”又名“穷海”，这个名称在上世纪末的复古思潮中被重新启用，所以海穷的镇名既有其来历，又明显缺乏想象力。我驾上飞车，花费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流星”酒吧——杲航应该还没有到。
“流星”本身就是悬浮在空中的一个明亮球体，霓虹灯光向夜空甩出一道长长的尾巴，形如其名。而它内部装璜也象极了浓缩的宇宙，用镜像原理造出无尽虚空，头顶繁星闪烁，还不时划过璀璨的流星——听说类似效果最近可以用粒子虚拟光源来模拟，更为漂亮和廉价，已经小半年没来喝酒了，也不知道这酒吧是否跟上了流行的脚步？
进入“流星”，我选择了一个靠近天穹的位置坐下。招待员没有更改，依旧是和我们都混得很熟的那个重鸣，他象外太空考察员那样飘过来，微笑着朝我点一点头：“很久不见，是忙着分配吗？”我懒得回答他的问题——怎么回答？万一说多了他更进一步询问我分配结果，那不是往创口上撒盐吗？——只是皱着眉头伸出左手。重鸣按住我的脉门，“唔”了一声：“看起来分配结果不尽如人意，你现在的心情很低落，心智很紊乱。抱歉，我只能降低你今天可以享用的酒精含量了。”
我摆摆手，做了个“随便”的手势。要知道，我今晚过来并非为了喝闷酒，我要向朋友倾吐心中的烦闷，酒精过量对交谈也并没有什么好处。重鸣耸耸肩膀，转身往吧台旁调酒去了，而我就愣愣地坐在那里，仰望着虚拟的星空。
我和杲航所以喜欢这家酒吧，正来源于我们对外太空研究的共同爱好。宇宙是神秘的，虽然对于今天的人类来说，本宇宙的奥秘已经被发掘了十之七八，最近连环宇航行都被提上了研究日程，但在我们所处的本宇宙之外，还不知道有多少个宇宙、多少个世界在时、空双重意义上存在着，揭开它们的神秘面纱，对比本宇宙和外宇宙的规律不同，那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情啊。只有把目光放诸广大的多维宇宙，人的一生才不算虚度——这是我和杲航完全相同的理想，或者也是我们志同道合成为好友的主要原因。
虽然我们为达成共同理想而规划的努力途径有所差异，我注重于物理方面，而杲航注重于术理方面，但我们从没怀疑过，这一研究领域终将因我们的奋斗而大放异彩。可惜现实是残酷的——对于这种慨叹，前此我只在古籍上读到过——杲航进入第二术理研究所，很明显他的发展方向已经锁定为外太空，再进一步就是多维宇宙，然而我呢？我不但没能进入外太空研究的物理机构，竟然还要被分配去第三术理研究所〔它的分类是研究人类本身的精神疾病啊〕，竟然还要去搞教育！我的理想就象小时候吹过的肥皂泡一样，看似无比璀璨，但眨眼间就破裂了，变成毫无价值的一滴肥皂水。
重鸣端过来一杯蓝色的酒精饮料，我看看杯子上闪烁的数字，不禁皱了一下眉头：“才三又四分之一度？你当我是小孩子呀？我的心智没有紊乱到那种地步吧！”重鸣朝我挤挤眼睛：“这只是第一杯，着什么急呀。你不是在等朋友吗？难道我猜错了吗？”“唔，”我接过酒杯，轻咂一口，“你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
一张小巧的坐椅从我身前缓缓浮现出来，重鸣往椅子上一靠，一边用手指轻叩着扶手，一边饶有兴趣地问我：“怎样，被分配去哪里？其实当今社会，各门学科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任何工作都是一样的。如果你对某一项目非常感兴趣——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相关外宇宙的研究吧——努力三五年写篇论文出来，应该可以轻松转业。”
他说的都是废话，我也知道现今各项学科甚至各项工作间的联系都越来越紧密，就以重鸣为例吧，作为一名合格的酒吧招待员，他不但要精通食品科学、酿造科学这些物理体系的内容，还必须了解装饰艺术、光线艺术这些跨体系的知识，甚至对于心理学、感应学等等的术理问题也必须多多少少有所涉猎。难道他现在就正在展现自己心理学方面的才能吗？如果确实如此，他的努力无疑是失败了，就凭这几句老生常谈，怎么可能让我的心情好起来？
重鸣的劝解从我左耳进去，右耳出来，他的话还不如一杯好酒，从嘴巴喝进去，起码要隔好几分钟甚至更长时间才可能运走到膀胱……他翻来覆去讲了好一会儿，我只是“哼哼哈哈”地答应着，心情反而越来越趋烦躁。
终于又有客人进门了，重鸣截断了自己的话头，朝我挤挤眼睛，然后“飘”过去招呼对方。我这才得以从老生常谈中探出头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正想点选几首后宇宙古典派的音乐来欣赏，突然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年轻人，请问可以和你聊几句吗？”
我转过头去，只见那是一位中年人，高高的个子，白皙的皮肤，鼻梁上架着老式平光镜，腮下留着漆黑及胸的长须。一看他的打扮，就知道是位复古派的人士——我就从没想过去戴眼镜和蓄胡须，不是不喜欢，而是太麻烦了。
我不知道对方何许人也，也不知道他想和我聊些什么，但我知道酒精这种东西是很容易让人激动的，激动之余，相当多的人不希望寂寞独处，而愿意和他人进行各种意义上的交流。面前这位中年人态度很沉稳，相信不会是絮叨型的闲聊狂人，反正杲航也还没有到，我虽然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但倒也不反感与人交谈——只要别再象重鸣那样只会老生常谈就好了。
我轻轻点一点头，指了指身前还没消逝的坐椅。中年人走过去屈膝坐下，然后友好地递过来自己的名片。那张名片很奇特，用意念凝结成流光溢彩和其上流动的文字，多少有点华丽到晃眼。借着酒吧里昏黄的灯光，我凝神半晌才看清楚内容：爰舒学士，外宇宙术理研究站绝对精神验证小组。
看到他的工作内容，我的精神猛然一振，态度也比刚才显得恭敬得多。名片随着我目光的移开，在手中逐渐淡化消失了，我向爰舒先生举起酒杯：“您是第二术理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在下离章，建才学院本届毕业生。”
爰舒扬了一下眉毛：“啊，建才，那是我的母校。首先让咱们为了母校干一杯吧。”于是碰杯，同时我瞥了一眼对方酒杯上闪烁的数字：四十三度整——真是一位善饮的高人。
“很抱歉，我无意中听到了你和招待员的谈话，”爰舒开门见山地说道，“其实我是新分配制度的强烈反对者，我认为依靠专家的分别测试，无法彻底体现被分配者真实的价值。这种人为测试的前提乃是：测试者站在比被测者更高的精神立场上，具备完全包容被测者的能力。然而谁能保证那些专家肯定要强过毕业生？如果上一代绝对高于下一代，那咱们这个社会还有进步吗？”
他的这些话，虽然听上去很舒心，比重鸣那些老调要强得多了，但以我的知识和认知，仍旧不得不加以反驳：“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从来就没有绝对的精神立场，对于璞玉一般的毕业生，只能让已经受到社会承认的专家加以测试和判断——总比从前的物理机械评分要公平多了。”
“或许是个进步，但不见得公平，”爰舒淡淡一笑，下颌的长须微微颤动，“你看过我的研究命题了——绝对精神之验证——我认为只有验证出的绝对精神，才能担负其对人类下一代的指导和测试。当然，这种绝对本身也是相对的，它依旧不能保证绝对公平，依旧可能出现象你这样的对分配不满意的例子，只是我敢保证，机率不会大过十亿分之一，也就是数百年内不会出什么差错。”
“绝对精神？”我实在搞不懂这个看似已经死亡许多年的理论名词，“绝对精神之不存在，似乎随着宗教之绝灭就已经被反复证明过了。还是说，您的研究只是借用一个名词，而实际上……”爰舒轻轻摇头：“否定之否定，在螺旋状前进的哲学史上并非仅此一个特例。当然，我所研究的绝对精神，和旧有的‘无’、‘有’、‘天帝’、‘天理’，或者更等而下之的‘宇宙主宰’、‘至人’之类绝不相同。如果一定要用旧名词套用的话，勉强可以称之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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