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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到涟县后在县城里转了两天都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事,突然想起江湖曾有传闻,有人曾在莽山某麓遇见过夜楼门众,于是我便继续往北走,希望能遇见一两个夜楼之人擒下来好做打算。”
“然后您便遇到了巢霓裳?”攸醉轻声道。
杜许的瞳孔仿佛被人用针狠狠地刺了一下,猛地收缩起来,“不错,我在山中漫无目标地转了几日,终于碰到了三个人。我远远见到他们时便呆住了:领头男子的衣着举止身法步态无一不符合江湖传闻中对夜楼‘火鸟霓裳’的描述,可是那张脸却赫然是二十年前丁阳山一役中的那个白衣少年!”
攸醉忍不住道,“杜大侠,事隔二十年之久少年的面貌变化想来很大,您如何一眼便确定是巢霓裳的呢。”
杜许神色复杂地道,“那日的血战,这二十年我是一时一刻都未敢忘怀,那个白衣少年凶狠血辣的眼神就是再过五十年我也认得。而且那日夜南曾经唤过他的名字,现在仔细想来的确是‘猊裳’之音,不过当时没有人留意罢了。唉……十几年来‘火鸟霓裳’狐媚下作,恣意妄为,喜怒无常的恶名传遍了整个武林,若不时亲眼所见我是万万不能想象他就是当年那个冷若冰霜的白衣少年。”
他沉默了片刻又道,““我少年时疏懒贪玩,仗着家学精妙偏机取巧,浮躁得很。丁阳山血战之后我痛定思过,这些年来功夫是一日不敢拉下。亡羊补牢,在江湖中也算自己闯出些名气,不说绝顶也是少逢敌手,绝不是当年那个招招落败的无知蠢子了。我见到巢霓裳后本想擒下他刑问夜楼动向,没想到……”
杜许身上所受的伤惨不忍睹,定然是遭受过好一番凌辱。攸醉不愿触及他屈辱地回忆是故没有接话。
杜许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嘲地神色,“当年我差他一筹,苦练了二十年,反倒活活差出三等来……”他顿了顿又道,“后来,那个狗贼发现我是杜家的人便逼问我那甚么莫须有的夜小公子的事,我原本以为这个消息是夜楼中人为了挑起事端自己放出来的,但见他一脸紧张不像是装出来的,于是突然间觉得痛快极了。我当即唾了他一口道,‘莫说根本没有这回事,就算是有,老子也不会告诉你们这群王八蛋!’可惜——”他话锋一转,复又恨恨道,“可惜我当时不知欢然公子的病情,否则的话,我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也要向他讨这笔血债!”
“动不动就豁出性命,你的父母生你师长教养你,便是要你这样随随便便豁出去的吗。”一旁安静了许久的攸耳突然淡淡道,“你莫忘了,只有你知道了这个消息不是夜楼自己放出来的,你若就这样死了,其他人一门心思提防夜楼拼得两败俱伤而真正的幕后之人渔翁得利,亲者痛仇者快,这样的念头亏你想得出来。”
杜许闻言一凛,眼中五味陈杂:这样浅显的道理他早该想到,闯荡江湖二十余载,到头来竟还是一条莽汉。攸醉亦是一愣,飞快地看了攸耳一眼:自认识这个家伙以来她要么是懒洋洋什么都无所谓的温和模样要么便言语戏谑笑容可恶,这样的正经倒是第一次见。
攸耳轻轻松开了杜许的手,坐回到车窗旁端起了她盛着水的酒杯,一口一口慢慢地喝起来。她实在很了解自己的弱点:只有一见到有人轻贱自己的性命便很生气,不管那人是为了什么原因。有人千难万苦也要努力活下去,有人却这么不知珍惜。
攸醉见二人都不说话,只好咳了两声道,“现在正好,到下一个县城的时候我就想办法把消息发出去,几位少主自然会安排妥当的。当务之急是早些送杜大侠到七止庄好好养病疗伤,这样也能早些见到奏刀先生请他出山帮叶少爷诊病。”
杜许道,“不错,现在欢然公子的事情最是紧要。”他满脸恻然之色绝口不提自己的伤势,好似已把精神都转移到了叶欢然身上。可眼神又有些恍惚,好似陷在满腹心事中欲拔不能。
攸醉看道杜许这般模样不禁有些难受,他转过脸去欲言又止的看着攸耳,盼望她能快快说出些安慰人的好听的话来。攸耳却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自顾自地转着杯子沉默不语。
半晌,攸醉只好硬着头皮道,“杜大侠,晴越主子在天有灵,定会保佑叶少爷的,您自己要多保重。”他明明是个聪明人,可这张嘴有时候却真是笨的可以,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在杜许根本没有注意他在说些什么,已经非常疲倦的阖上了眼睛,好似睡着了一样。这个晚上对杜许来说,实在是太辛苦了,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身体和心理的承受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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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许的呼吸声渐渐平稳,眉头微蹙地沉沉睡去。攸醉仍不放心,小心翼翼地将三指按在他的“神门”,“内关”,“太渊”三**上探了一会,确定已无大碍后才轻手轻脚地给杜许掖了掖毛毯,倒退着出了车厢。
蓝紫色的夜幕下,远远地有一个单薄的人影席地而坐。攸醉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将那人拎了起来,同她并肩而立,“夜寒露重,小心着凉。”
攸耳仰头看着天上纱一般轻薄飘渺的星光,并不说话。

攸醉轻声道,“你现在若想回家还来得及。”
攸耳淡淡地笑了笑,道,“不过是杀来杀去的事情,我还不至于害怕的要逃回家去。”
黑暗中攸醉的脸不禁红了一红,是呀,那日在涟县场景已是恐怖却也不见这个怪人皱皱眉头。他不善言辞,只觉得自己唐突了,想了半天方才低头岔开话题道,“杜先生是江湖前辈,心地很好,现在身受重伤……你……对他好一些罢。”
攸耳终于侧过头来看他,“怎么,我总是欺负这个病人吗。”
攸醉的脸又迅速的红了起来。攸耳不由暗暗叹了口气,攸醉话很少看起来冷冰冰的但却实在是个心肠很好的小孩,自己竟像是在欺负老实人。攸耳不得不承认,这个晚上她的心里一直很烦躁,她并不是一个容易烦躁的人,相反她的情绪向来很少有大的波动。可是,听这样的故事实在不是一个很好的经历,对她而言尤其糟糕。
“小醉,你也很恨巢大哥他们,想杀之而后快吗。”攸耳缓缓道。
攸醉仔细想了想道,“我师父曾对我说,江湖上结仇的事情太多,所谓白道也好黑道也好,杀到后来就实在不能说谁对谁错。”
攸耳淡淡地道,“不错,大家一样杀人,本质上都是去杀自己不认可的人,既然游戏规则都是一样的那么谁又比谁高贵一些呢。杀一个人的就有足够的资格去指责杀一百个人的吗。你师父,实在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聪明人。”
“话虽如此……”攸醉叹了口气道,“我若同杜大侠一样,曾经亲身经历那样血腥的事情,想法可能又不一样了吧。”
攸耳摇了摇头道,“你有没有注意杜许的表情?他实在是一个很可怜的人。”不待攸醉回答,她又接着道,“他的恩人以及许多同道好友都死在了那场大战中,他对夜楼自然是恨之入骨的。可是你再想想他说起夜南一家时的样子,矛盾,痛苦,甚至还有羞愧。他潜意识中明明觉得夜夫人和那个孩子是无辜的,但一丝一毫都不敢表现出来,他觉得这是耻辱的是背叛的行为,于是只能用加倍的恨意和所谓的道义,良心去压抑自己。”
“叶公子虽然失去了母亲,可他至少活下来了而且还有父亲有爱他的亲人,可那个孩子呢,小小年纪便眼见着母亲被人重伤自己也被虏去,父亲赶来相救却被人围攻,你觉得在这个孩子心里谁才是穷凶极恶的坏人呢。”
攸醉有些迷茫的看着远方,突然有些伤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少年不识愁滋味,这样老成沧桑的话与他年轻稚气的面容实在很不相称。
攸耳冷哼了一声,抱臂道,“是谁规定的不可以一面缅怀死去的朋友,一面反省其中的错误。没有人有义务为了死去的人而扭曲自己的人生漠视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为敌人的亲人哀痛难道就不是真正的大丈夫了吗?懦弱的人才会向所谓的江湖道义妥协,错便是错了,大声的说出来,有机会改就全力去改,没有机会改就时刻警醒再也不要犯同样的错误。这才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甚至,他大可以同情夜南——因为他拼命去救自己的妻儿最后仍落得家破人亡,同时又可以憎恨他——因为他手上沾满了你朋友的鲜血。怜其可爱,憎其可恶,这非但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还是智慧过人的君子。”
攸醉动容地看着攸耳,他从来没有想过世界上竟然还可以有这样的道理,攸耳的话未必改变了他的想法但至少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半晌,他才道,“你既然有这样的想法,方才为何不好好开解杜大侠一番。”
攸耳低头看着被夜风吹起的衣摆,脸上慢慢地浮起了攸醉熟悉的慵懒而戏谑的微笑——刚才那个剑一般清冷骄傲的少女仿佛不过是攸醉的错觉。她悠悠地轻扣着手指道,“你莫非觉得我像是属菩萨的?我为什么要费力去做这样无趣的事情。更何况,这种为了仇恨而仇恨的心理对于他来说已经是生命的一部分,你若突然告诉他这都是无意义的,他这么爱钻牛角尖,不理会还罢,若是不幸听进去了又有可能开始觉得自己荒废生命白活了二十年云云,那岂不是等于再去他半条命。”
攸醉忽然觉得不大妙,他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攸耳说的话他都觉得很有道理。他虽然沉默寡言,但却一直很有主见。他忍不住又想,自己并不是一个容易被打动的人,许多道理只有像师父那样经历过许多事的人说起来话才比较有说服力。难道说,攸耳也是一个经历过许多事情的人?这么想着,初次见面时攸耳手上那道狰狞的伤口猛地闯进了他的脑海,黑暗中攸醉不禁望向攸耳蹙眉深思起来。
一阵沉沉地夜风吹过,极淡的月光从厚重的云层中透了出来,和着风声簌簌地落在攸耳微微扬起的脸上,她的脸便好似一枚小小的月亮,发着清淡的光。她眯着眼睛慢慢地清声吟唱起来,不成曲调竟也动人:
“黄菊枝头绳晓寒,
人生莫放酒杯干。
风前横笛斜吹雨,
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
且加餐,
舞裙歌板尽清欢。
黄花白发相牵晚,
付与时人冷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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