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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是这里?”攸醉站在攸耳身后小声嘀咕。
攸耳双眸微睐,把玩着随手扯来的狗尾巴草气定神闲,“你去砸一个大窟窿就知道了。”
“莫大侠?”攸醉气结,只得将头转向支着铁铲立在一旁的莫中音。
鸟声聒碎,芳野丘伏,雨后淡甜的青草香和湿润的泥土味道沁人脾肺。美好但也再平常不过了,莫中音环顾四周摸了摸鼻子很婉转地说道,“我的鼻子向来不大好使,不知叶公子觉得如何?”
叶欢然淡淡一笑,“我这鼻子用处也不大,不过,据经验,我对攸姑娘的鼻子倒是很有信心。”
攸耳懒洋洋地哈哈了两声,“好说好说。”她环视四周随手一点道,“就在这挖个洞吧,最多七尺。”
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其它更可行的办法了,莫中音一轩眉,“就这么办,我来罢。”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绕着攸耳所指的地方转了两圈,又用脚尖仔细踩了踩。思忖片刻,突然扬手将铁铲抛得远远的,紧接着便双足一点,整个人轻飘飘地斜飞出去,长袖舒展,风筝似的纵到了半空。只见他在空中东一闪西一晃,身子如同陀螺似的急速旋转起来,衣袂飘飘,煞是好看。他越转越快,攸耳瞪大了眼睛都无法看清他的动作了。
破空声起,这个巨大的陀螺猛地直坠而下!
“咔咔咔咔咔咔……哐!”
尘泥草屑轰然而起,土地登时塌陷,莫中音不久前还站立着的地方赫然成了一个直径丈余的大洞!尘土飞扬漫天草雾,惊人的酒香极速弥漫开来。
这地下六尺居然有一个巨大的酒窖。
攸醉和花西月瞠目结舌地望着地上那个大大的黑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莫中音不知什么时候掠回了他们身旁,亦是满脸错愕地瞪着自己撞开的那个大洞。
“湖州南滑烧,常溪汀洋玉,四十年极品的女儿红,川陇郸筒酒,鲁家密制的竹叶青,常州兰陵,西山凉泉水酿的梨花酒,于家的九曲河,大宛的琉璃翠……”叶欢然轻抚着膝盖上的毛毯,微笑着一连说了廿七八种酒名,“不愧是七止庄,这样的佳酿珍藏就就算是观前居的酒窖也要自叹不如了。”
“天……我竟然不知道庄里还有这么些宝贝。小耳啊小耳,我对你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莫中音感叹道,扭头一看却发现攸耳早已站得远远的,正团了两球狗尾巴草去塞鼻子。
“能有多厉害,要不是早些时候打这路过,我也闻不到的。”攸耳漫不经心地答着,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道,“话说回来,这什么什么的酒也太凶了,闻闻都要醉了。”
空气中或醇浓或清洌的酒香,大有凝而不散的架势。
莫中音若有所思地望着攸耳,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你这个小朋友真是二师兄的知己,居然能想到这样的法子引他出来。唉,他过去常说‘一醉解千愁,醉死算封侯’,我早该想起他心情不好之时,向来是要寻酒大醉一场的。”
他极目远眺,心情复杂的盼望着奏刀快些出现,可等到奏刀真出现了自己又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呢。杜许奄奄的憔悴面容和奏刀说“即便是我自己要死了也是不医”时死寂的冰冷神情在脑海里交替闪现,恍惚中,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杜大侠目前的情况还算稳定,即便奏先生暂不出手短时间内也无性命之虞。莫大侠,如不介意,我想待夜楼之事过后家兄一定很希望来这帮帮忙,也算是有机会让他弥补心中的遗憾。”坐在滑竿软椅上的叶欢然突然温声道。
莫中音怎么会不明白这话里重重的情谊,他既感激又愧疚地抚掌道,“叶公子,不论三师兄将来如何,我莫中音都承你大恩了,若不嫌弃咱们就交个朋友!”
叶欢然欠了欠身,煦暖的阳光将他胸前那一袭烟灰色的长发染得泓泽如霜,“荣幸之至。”
“好好好!”莫中音大笑着一个斛斗倒跃出去,一掠三丈,纵身扑进了不远处的大洞,回来的时候手中便多了一坛酒。
这只古老的粗釉酒坛已经残了一小边,莫中音斜托着它朗声道,“有句话话怎么说来着,天涯知交兰陵美酒,今天算是全赶上来!”他用二指夹住坛口轻轻一剪,毫不费力地掰下了半片坛壁,权以作碗勺起一碗酒。
“请!”
叶欢然的胳膊有些僵硬,只能慢慢地接过来。不过他喝的速度倒是很快,“好酒。”他一饮而尽。
“痛快!”莫中音仰起脖子,将坛中剩下的酒一口气酒咕嘟咕嘟全部倒进了嘴里,然后神色凝重地说道,“欢然兄弟,我有几句肺腑之言实在是不吐不快。二师兄想必一时半会也过不来,咱们先聊两句罢。”
“请讲。”
“我知道,现在夜楼正蠢蠢欲动整个江湖都被搅得风声鹤唳,你这么着急赶路想必是要赶去天龙寺和众英雄商量对策吧。”
“尽所能为还夙愿罢了。”叶欢然简略地回答。他说话的时候唇角微翘,看起来淡定如常,却又隐隐透着稀薄的恸色。
莫中音点了点头,满怀愧疚地攥起了拳头,“照道理,攸兄弟和小耳千里迢迢护送我三师兄回庄,而你又不辞劳苦不惜耽搁宝贵的时间给他诊脉,我们已欠下了你花家天大的人情,于理于私都应该主动派人上天龙寺助拳,但是……七止庄百年中立,发展至今已算不上武林之家了,大家伙的亲人家眷多务农为生偏安于世,一旦介入江湖纷争势必给他们带来无尽的灾难。三师兄的情况你们也知道了一些,虽然面子上说是讲祖训不可违,可实际上,嗨,着实是因为其作为可能引起的后果任谁都无法承担——”
“莫兄,”叶欢然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时才温和的截住了他,“丁阳山之行对于我和整个花家来说是仅仅是做私事,报私仇。我们兄弟几个早有共识:报仇之事一定量力而行。人皆有亲有故,为自己的父母亲人的报仇绝不可拖别人的父母亲友下水。否则的话,即便报了仇,昔年血战中过身的长辈们在九泉下也绝不会安息的。”
莫中音微微一愣,沉吟片刻后正色道,“百闻不如一见,花家的气度我算是见识了。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啰嗦了,预祝大家马到功成,平安如意!”他郑重其事的抱拳深施一礼。
“多谢。”叶欢然的声音仍旧是淡淡地,却周身散发着动人心魄的泰然气概。
“喂,叶欢然。”攸耳突然笑眯眯地喊了一嗓子。她晃晃悠悠地立于几十步外,双颊酡红,眼中倒是一片澄明,“虽然呢,我觉得是人就会死的,总把死人看得比活人重要实在没什么意思,不过——”她扬起下巴,清澈的目光掠过众人的头顶投向高远处湛蓝的天空,“我阿爹说过,世上最了不起的人才知道量力而行的重要,尤其是报仇的时候。我很佩服你。”
把死人看得比活人重要没有什么意思?这样的话真是离经叛道,透着邪气。
可是,她的语气那么真诚神情那么温暖,花西月原本已微微蹙起的眉毛都只得悄然舒展了。

“客气。”叶欢然把脸侧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轻声道。他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意思,言语中甚至隐约带起了些许微薄的笑意。
“装腔作势。”一个寒气逼人的声音冷冷地哼道,忽远忽近环伺众人。
“二师兄!”莫中音猛地转过身,顾不得生气,神情激动地望向数十丈外的草坡。
坡顶,一个白衣人抱胸而立,衣襟微敞,广袖飘飘。那张绝美而阴郁的容颜,那双暴戾而甜美的眼眸,正是奏刀。他来得比莫中音预计的快了许多。
花西月和攸醉齐合力将叶欢然坐着的那乘软轿转了个方向,然后躬身施礼,齐声道,“奏先生。”
奏刀自坡上鸿雁一般直掠而下,兔起鹘落,翩翩然降至那巨大的地洞旁。“三坛湖州南滑烧,七坛常州兰陵,六坛九曲河,十二鼎川陇郸筒酒……哦?居然还有西泠三三酿,白丘色若松,老家伙好大的手笔。哼哼,亏他藏得这么隐秘,到头来还不是随随便便就被打了个稀烂。”他负手而立,往酒窖内扫视一周后冷笑起来。声音倨傲至极,眼角的纹路任性而乖戾。
“时运相济,总算未殄天物。”大洞另一侧的叶欢然也笑了笑,缓缓接道,“贯来佳酿多是香老宿儒,越陈越贵,但贵庄的珍藏却有些特殊。只说那汀洋玉,香气已入甘冽但尚遗余醇,想必正正好好是第三十五个年头的陈酿。这酒的珍稀所在奏先生想必也是清楚的:不过三十年不可饮,逾三十年却不足三十五年者饮之实遗,可一旦迈入第三十六年却又不可饮了。”
汀洋玉是二百年前酒圣杜易之最得意的酿造,色微翠,日呈琉璃之光,嗅之极淡隐有竹沁,啖之清冽其酒香与肺腑中渐转醇烈,回味无穷。此酒选材苛刻工艺繁杂,年产不过盅,是以滴酒寸金,又由于杜氏一族将其视为信物多用于馈赠挚友,故而根本是有价无市。而二十年前杜氏一夜之间神秘灭门,汀洋玉干脆成了酒国绝响,莫说年轻一辈,即便是几十年的酒中仙客亦鲜有闻名,奏刀自己也不过是因为年轻的时候结交过杜氏友人才有幸得知的。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上下病体孱弱的少年居然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仅凭着嗅觉从这数十种酒香中发现极不显眼的汀洋玉,还能准确的说出其三十五年期的秘密,这需要多么敏锐的观察力和渊博的学识!
奏刀睨了叶欢然一眼,心中微凛。他不动声色的展颜一笑,柔声道,“小子,这么爱讲漂亮话,不去说书岂不可惜,好歹赚几个棺材钱。”
“二师兄,不可无礼!”
“呦,原来是老四,”奏刀这时才扫了莫中音一眼,打了个哈气漫声道,“春杯乏人困,老四,昨夜没睡好吗,真是辜负好时光啊。”他一面说着,一面懒洋洋地探出右手伸向洞口,翻掌向下收指如箕,嗖的一声一坛酒自地下飞起被他抓在掌中,左手再于封泥处一拍,顿时有清醇的酒香扑鼻而来。
“二师兄,欢然兄弟替三师兄拿过脉了,确诊为夜氏‘石榴裙’所伤。”莫中音轻声道。
奏刀托着酒坛,正欲仰头畅饮,闻言不由一滞。盯着自己手,久久未动。
“好好好!”他突然呵呵地笑出声来,半晌方止。他缓缓地将手探入怀中,摸出一只耳朵大小,清润透亮的白胎瓷盏,将其斟了个七八分满,然后慢条斯理地把盏轻啜起来。几口黄汤下肚,那张苍白的脸上方才浮起几丝血色。
“老四,既然有高人相助,连什么‘石榴裙’都整出来了,你还来烦我作甚。”奏刀一手勾着坛子,一手托着酒盏点了点叶欢然,似笑非笑地看着莫中音。
“奏先生,家兄的一位朋友也曾伤在‘石榴裙’下的人,故而我见到杜大侠后能诊出一二。”叶欢然并未在意奏刀的戏谑讥笑,淡淡地将不久前向莫中音和杜燃月解释过的话又扼要的叙述了一遍。要知道,石榴裙名声虽盛,但因其是夜楼在刑囚犯人时使用的,中招着者基本上没有机会带伤潜逃,故而江湖中鲜少有人得窥。奏刀不相信,也在情理之中。
叶欢然的精神已经明显有些不济唇色亦微微泛紫,但他仍旧将腰杆挺得笔直,清楚而缓慢的说着,令人奇怪地是,奏刀居然安静地听着,虽然神色冰冷让人无法得知他在想什么,但至少没有露出不耐的表情。
“嗯。”
叶欢然的话说完了,奏刀沉默了一会,眼中的情绪数变,可很快地都湮泯不见了。最后,他只极慢地嗯了一声,权当回答。
“二师兄,你看……”莫中音试探着出声道。
“行了!你们的故事我也听了,以后再来烦我,就别怪我不讲情面!”沉默后的奏刀突然变得更加暴戾,他粗暴地打断莫中音了的话,满脸厌恶地甩了甩袖子。
奏刀显然不愿意继续任何话题了,他再也不看众人一眼,径自将酒盏收入怀中,上前一步立到了洞口边缘,两臂齐振,双掌同时向下,十指大张指尖微曲。随着嗖嗖嗖嗖的声响,洞里的酒坛如同感应到磁石的铁器一般一个接一个飞了出来,紧紧地吸附在他的十个指尖上。坛又吸坛,不错眨眼的功夫,奏刀每只手上竟四个一组各串了二十个坛子!这些坛子大小不一,可即便是最小的一个,连坛带酒也不会低于十斤!而他将这超过两百公斤的东西吸在手上却好似拎着二两豆腐一般轻松!
莫中音见奏刀去意已决,来不及多想,心一横全力一跃,纵身飞向奏刀,心道无论如何先封住他的去路再说,即便动武也得把奏刀带去医庐。可是,莫中音刚刚腾至半空心就已经凉了半截,只见一道快似闪电的白烟迎面而来,在洞顶便和他擦身而过了——奏刀居然不退反进,毫无征兆地提着那二十只酒坛拔地而起翩然而进!
待莫中音狼狈地翻了几个筋斗,好不容易收住去势停下来时,那魅影一般的轻烟已经飘过了叶欢然等人的头顶,悠悠落至攸耳在身前!
“小丫头,”奏刀俯下身去在攸耳耳畔吹气一般柔声道,“不过闻闻酒香就醉成这样,这一窖宝贝是你找出来的吧。莫再多事了,不然脖子又要疼了。”
攸耳的样子看起来不大妙,似乎随时都会醉倒。她的眼神迷离,身子前后左右地胡乱晃动,耳鬓长长的青丝有一搭没一搭地拂过奏刀的脸颊。
最糟糕的是,她的神智远比看起来要清醒多了,从奏刀甫现心中就开始天人交战:说,不说,说,不说……
好吧好吧,我投降了。她最终还是暗自叹了口气,败下阵来。摇晃着侧过脸,竭力聚焦,捕捉一指之遥奏刀的眼睛。
“大神医,左右无事,你随便给杜许治治,然后再杀了他吧。”
这样的话正是六个时辰前奏刀对叶欢然说的,攸耳不过听了一次便学得惟妙惟肖,连那充满了孩子气却又寒冷刺骨的神情都被她摹去了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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