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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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紫色的夜空微微渗着些许星光,没有月亮。
官道旁透着橙色灯光的马车恍若黑暗中潜伏的巨大困兽,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攸耳头枕在车窗上,侧着脸默默看着窗外稀薄的黑暗。攸醉挺直了腰板坐在车厢的一角,满目肃然。
杜许,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他仿佛陷入深不可测的记忆漩涡之中,五脏六腑都要被那些浸透了血的回忆碾碎了。他艰难的回想起漫天血雾中那抹温柔的微笑,心跳都要停止了,这么多年,他小心翼翼的将那朵笑容藏在心底,从不敢拿出来看一眼,生怕那绝美的笑容一碰便要碎了,就像那个仙子似的人一般,再也不在了。
终于要再见了吗。
长久的沉默之后,杜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开始讲述那血色的一日。
“花家的护花卫终于来了。花氏三兄妹冲在最前面,衣衫早已被鲜血溅透了辨不出原色,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恶斗才勉力杀进来的。”
“名满天下的护花卫果然名不虚传,夜南的功夫虽然惊世骇俗,但也……地上的残碎的肢体肉块越来越多,大家无暇避闪,几乎踏出满地肉糜来。我的腿渐渐麻木了,突然间一道乌光卷着漫天血雾鞭闪过来,我竟完全无法躲避,心中惨道罢了罢了吾命休矣……”
“此时斜刺里突然闪出一个人仗剑挡在了我前面,想是那夜南体力也慢慢下降了,若者这一鞭并不是刻意冲着我来的,他只是杀红了眼——这一击虽也卷起了一片血雾,但我面前之人还是硬生生地将它接了下了。”
“是……花晴越女侠……她救了我……”
一字一顿,杜许的声音饱含着某种被深深压抑的痛苦。
“护花卫的到来让许多人濒临崩溃的意志为之一振,花雨越大公子豁出性命与那魔头的贴身缠斗使得鲛丝的威力稍减,大家伙这才得以在那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击下缓过半口气来。”
“哪里知道,这魔头近身小擒拿竟然也是绝顶的好手。他看准了花雨越大侠一心想挡住鲛丝的攻势,便用其做饵,引得花雨越大侠不得不频频侧身扑抢。几十个回合下来花大侠难免露出空档,一个纵跃不及被姓夜的抓住了机会,左臂斜兜虚晃了一式,右手的鲛丝便从花大侠脑后杀了个回马枪,顺势卷上了他的脖子!”
“大家见到花大侠被擒都停下了攻击,夜南冷冷说道‘今天倒要看看是姓花的值钱还是我们夫妇值钱了。’大家唯恐他稍一用劲便会割断大公子的喉咙,都向后退了几步。那个白衣少年搀扶着夜夫人怀着夜小公子倒退着向下山的路撤了过去。”
“山路是凿在山壁的,一面依山一面临崖,只有不足三人宽。如是他们从这里逃走,人多路窄我们无法全力追击,便再也没有机会生擒他们了。可是首先要顾及花大公子的性命,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向那条路上撤了过去。”
“这个时候,“噌噌”的破空声乍起,九支三排的连珠羽箭从人群里一箭快过一箭的向那三个人射了过去。是大旗门的火流矢!白衣少年迅速将孩子护在身后,怒叱了一声‘作死!’,便展开褶扇跃至空中,扇子斜口挥了出去,那快过流星的九箭竟然被他全部挡下了。”
“可惜他并不知道,大旗门火流矢的威力在于组合箭阵的配合,那九支去势凶猛的羽箭不过是个饵,诱他纵身离开那母子二人而已。他这里刚刚跃起,人群里又射出十二支尺长的双头钢箭,支支对地不对人封住了他们的来去之路将其困住。第三组射出的才是要命的短矢,直接冲着那母子二人而去,夜南的鲛丝缠在花大公子脖子上是抽身不及,白衣少年在半空中气力已尽回去再救亦是绝对来不及了,他用身体挡住了三支箭,而剩下的箭仍然接连不断飞也似的射了过去。”
“第三组箭发刚刚离弦……便有……便有个女子一面清叱道‘不要去伤孩子’一面闪出了人群……是花晴越女侠……花家的轻功独步江湖,花女侠一个起落便追上了短矢,那白衣少年以为她是前来偷袭的,拼命击出一掌……花女侠怕赶不上救孩子便丝毫没有闪躲硬吃了他这一掌……受伤之后仍是竭力赶在箭前抱起了孩子……但是……但是这第三组的短矢却是用双弩强弓连珠而发,先后二十四支箭,前十二支伤人,后十二支取命,一箭发出箭箭紧跟却是停不下来的……花女侠一手将孩子护在怀中勉强飞身跃起击落了前一拨箭,但第二拨却紧跟着到了……花女侠她……她受了掌伤躲闪不及,便硬生生在空中拧过身子……用背……用背挡住了去箭……有四支箭没入了……没入了……”
“这定是花女侠没有料想到的……她抱着那孩子的手一松,便和孩子一起跌落了下来……山路太窄了,花女侠用尽力气想将孩子拽回到安全的地方,但却没有碰到……孩子在距离山崖不足半尺的地方直直跌了下去……花女侠落地之后奋力一挣还想去拉那孩子一把……却刚好扑到斜插进地里的半截断矢上……当场……当场……”
杜许颤抖着咬紧了牙,眼中布满了血丝。攸耳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
“大家被这瞬间发生的惨剧惊呆了,不由面面相觑。夜南仰天悲嚎一掌将花大公子打得飞了出去,然后平地一拔越过大祸的头顶飞身向夜夫人的方向扑了过去。”
“那个白衣少年此刻受了不轻的箭伤,折扇撑地半跪在地上,夜南掠过他头顶时鲛丝一甩将其卷起一抛,向着下山的方向扔出了三十多丈。少年落地后顺势一滚扶着山壁站了起来,哑声叫道‘楼主!’”
“夜南俯身去抱口吐鲜血昏在崖边的妻子,头也不抬的嘶声喝道‘传我的令,让大家杀出去!’那个少年摇晃了几下想扑回来,却被夜南一袖又扇出去好几丈,夜南抱起妻子转身面对我们,又大喝了一声‘还不滚!’少年咬着牙跪下去‘咚咚咚’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转身跌跌撞撞朝山下奔去。”
“夜夫人在夜南怀中悠悠醒来,一声未哭一泪未落,只是搂紧了他丈夫的脖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们。不知怎地,我竟觉得脚下一软当即倒退了几步,而有相同反应的人竟也不在少数。”
“夜南抱着他的妻子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我们大家一步一步退了回去。”
“不知对峙了多久,山下的打斗声渐渐小了,想是夜楼的人开始撤退了。夜南嘴角开始缓缓地渗着血,顺着他的下巴一滴一滴滴在了夜夫人的头发上。但他依然面色冷峻的挺立在半山平台与下山之路的接口处,一动不动。”
“夜夫人淡淡说道‘他们走了。’”
“夜南淡淡答了一声‘嗯。’”
“夜夫人闭上眼睛喘息了一阵,待再睁开眼却是嫣然一笑,缓缓道‘墨儿等了很久了。’”
“夜南竟也笑了笑,右手的鲛丝在自己和夜夫人身上绕了几环将两人缚在了一起,左手随意拔了一根插在地上的铁箭,挽了个箭花簇头朝下,冷笑着看着我们朗声道‘你们还在等什么!’”

“这个时候,山下各派残余的人马已经慢慢聚上山来……四个时辰,夜南怀抱着他的夫人,发了狂一般足足斗了我们四个时辰……只是一支普通的铁箭……只是一支普通的铁箭……我……我……我不知道自己又坚持了多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踩在一滩血水肠泥上脚下一滑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我不知道,自己眼见着多少人哀嚎着从山崖上跌了下去,又有多少人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倒在了我面前……源源不断有人赶来……又一批一批倒下……”
“……后来,夜南大约是伤得再也打不动了,我模糊中看到有半柄断剑从他的右腹插进左背顶出留在身体里。他满身是血摇摇晃晃地搂着夜夫人,拖着一条伤可见骨的腿背靠着山壁,竟然没有一人敢靠近。他冷冷地盯着我们,口中却极其温柔地对夜夫人说道‘晴儿,我说来带你回家,这些人偏要捣乱,南哥哥怕是要失言了。’”
“那夜夫人倚在他丈夫的怀里只是甜甜笑道‘南哥哥,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家了,旁人如何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干。’我躺在地上眼见着一行鲜血已顺着她的眼角,脸颊缓缓地淌了下来,可她好似浑然不知般仍旧笑道‘只是下去见到了爹爹,他老人家又该骂我淘气惹事了。小南哥哥,你到时可要护着我。”
“夜南吻了吻他妻子的额头,收紧了揽在她腰畔的胳膊,惨然一笑道‘只是可怜了我们的墨儿……”夜夫人此时头已经抬不起来了,但依然微笑着柔声道‘我宁愿带墨儿下去见他的外祖父,也不要他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个世上受这些恶人欺负,带着仇恨活着。’那夜夫人的声音是越来越微弱,我只依稀听到她又说了句‘小南哥哥,你说爹爹此刻见到了墨儿有多欢喜……’便垂着头再无声息。”
攸耳似乎不忍再听下去,默默地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杜许接着道,“……眼见夜夫人去了,大家生怕夜南刺激太大失了心智,都提着一口气严阵以待——他虽然也伤得不轻眼但要是若拼着最后一口气发起狂来,后果如何是任何人都不能预料,不敢预料的。”
“夜南只是低头轻轻抚摸着夜夫人好像睡去一般的脸,将她脸上的血渍温柔的一一拭去,再也未看我们一眼。有人轻轻‘咦’了一声,我挣扎着抬头望去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夜南的脸开始变得透明,隐约流转着赤红色的光泽,而且颜色在不断的加深。大家不禁担心他又要使出什么阴毒诡异的邪门功夫,都小心翼翼的退后了几步,将包围圈放大了些。”
“……山上此刻一丝风都没有,可是夜南血渍斑斑已是破衣褴衫的罩袍却猎猎地扬了起来,夜夫人散开的一头青丝也兀自飞舞着,发出裂帛般的声响。夜南左手拈了个奇特的花势,拇指按在心口,看着夜夫人的脸用极低的声音似乎在唱着什么……我虽然无力运气去听但却能清楚地看见夜南抱着夜夫人的手此时已经赤如烈焰……不……不……他的手是真的燃起来了!……大家又惊骇地退了几步,就这眨眼的功夫,夜南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他还在低声唱着,好像我们这周围的一切跟他都没有任何关系……”
“我只听到‘嘭!’的一声巨响,火焰猛地变成了赤紫色。腾高了足足七八丈,辛辣的热浪迎面扑来,我几乎张不开眼了……但只是一瞬间……火焰又‘啪’的一声四溅开来……转瞬便不复存在……那夜氏夫妇……竟然……灰飞烟灭了……”
“……山壁上……只留下两个淡淡相拥的黑影……”
死一般的沉寂,杜许“哇”的吐出一大口血,颜色刺眼的殷红。他一口气说了许久,整个身子瘫软下来再也使不上一丝一毫的力气。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正被攸耳轻轻握在手中,微凉的触觉不知怎地竟让他的心神多少安宁了些。攸醉取出一条新的软帕小心拭去杜许唇边、耳际、颈上的血渍,又托起他的头换上了一个干净的枕头。
杜许再度沉默了小半晌,又缓缓续道:
“经此一役,双方均是元气大伤,各门各派精英少说也折了近半,你们花家……唉最是凄惨……花晴越女侠当日便……战后不旧,花雨越大侠也重伤不愈故去了。但夜楼没有讨到便宜,因为楼主过世只得收缩势力,休养生息,听说那一年九月又拥立了一个楼主,但是这个新楼主非常低调,许多年来都不曾听闻有什么大的动作。”
“我在那一战中受了重伤,从元大师派人将我送回了七止庄。师父虽然让二师兄给我治伤,但对我私自介入这么大的江湖纷争之事非常恼怒,在我伤好了之后就把我赶了出门。”
“这些年我独自在江湖上行走,结交了不少朋友。上月二十日前去恭贺娄山派习老掌门八十大寿的时候听到了一个极为离谱的传闻,说是当年坠下崖去的夜小公子根本没有死,而是被天龙寺的高僧救起,在寺中秘密囚禁了二十年。”
“当时我听到这个传闻是又惊又怒。二十年前多少人亲眼看见那孩子从悬崖上掉了下去,那丁阳山山势险峻,崖下是一片茫茫的瘴气林,当时又是一年之中瘴毒最重的季节。讲得难听些,莫说是一个两三岁的娃娃,就算是从元大师,掉下去也断没有生还的可能。散布这个消息的人真不知是何居心!”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这个传闻便将整个江湖搅得人心惶惶,大家开始纷纷揣测夜楼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动静。”
“在我听到这个传闻后的第四天,夜楼的人便行动了。”
“每一个稍有头脸的门派都在同一日接到了一封具名夜笙的短信,信上说希望一个月内将他们的少楼主送到涟县,到那自然有人前去恭迎。如果少楼主安然无恙,这封信就算是答谢中土武林二十年来对少楼主的照顾,如若不然,就权当是给各门各派预备下的棺木钱。信装在天蟾丝织就的锦囊中,是用烟珞色的极品紫玉夜明珠研成粉和百年南迦花的花汁熬在一起做成墨写在薄如蝉翼的象牙纸上的,其价值足以买下一个小城!”
“这么狂妄的口气,这么惊人的手笔,看来这二十年间夜楼的恢复和发展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如果他们真的卷土重来,那中土武林即将面临的将是怎样的一场浩劫!”
“各门各派一面派出探子前往涟县一带打探消息,一面遣人上丁阳山拜见从元大师,商议对策。我本应跟习少门主一同前往天龙寺的,但心中实在是焦急不安,眼见着魔人要掀起腥风血雨了,哪里还坐得住!于是辞别习少门主独自赶往涟县探听夜楼的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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