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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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戚戚,红樱如雨纷飞,彷如一幅似梦绝美的图画,连天成片樱树中,有一白亭,最适赏樱人在此歇脚,这便是「樱雨亭」的由来
红樱白亭中,风小刀衣着乾净,头脸也已梳洗,现出他原本浓眉大眼俊朗的模样,时而倚亭翘首,时而步来踱去,他十分不安,因为不知期盼的人是否会出现。
小蝴蝶缓缓地走来,心情也是极为忐忑,虽距离甚远,却轻声唤道:「小刀哥哥。」这一声其实是唤给自己听的,这四个字在无还崖一别後,十二年来便不再有机会说出口,已是生涩。
可风小刀听见了,那远在他方细若蚊鸣的声音,清清楚楚不只飘入了他耳中,也深深地停泊在他心间。
他回过头来,静待她走近,浅浅一笑道:「小蝴蝶,咱们终是——见面了,你…可好?」虽然下山时,早想到有这一日,心仍怦怦跳个不停。
十二年来,二人都经历太多事,再次相见,彷若隔世,她怔怔地凝望着风小刀,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只能化为一句:「小刀哥哥,真是你嚒?」
眼前这个男子已不是印象中,乾瘪瘦弱的小男孩,取而代之的是英挺健壮。
风小刀点头道:「是我。」他平实诚挚的笑容,却依稀还是无还崖上,当年的模样。
二人并肩而坐,就彷如在无还崖上,只不过眼前不是万丈深渊,而是一片红樱舖成的长道,艳丽似火。
小蝴蝶轻咬朱唇,抬眼望着他道:「小刀哥哥,黑风寨灭了,我以为你…以为你…」,幼时二人并肩而坐,四目平视,可今日这个男子已比自己高了许多。
风小刀看着她在眼中打转的泪水,心中无限暖意,知道她始终关心着自己,温言道:「我被师父救了,师父待我很好,你不用担心,倒是你…应受了不少苦,为什麽会这样?君伯父、君伯母呢?他们可好?」他的目光忍不住停在那一条细软金丝上。
小蝴蝶臻首轻垂,眼泪再也不止,扑簌扑簌地直落,彷佛要将心中的苦一股脑的全倾泻出来,风小刀知道她受了不少委屈,却没想到这般伤心,自小面对她的眼泪,总是心疼不已,想将她揽在怀中安慰,又明白此时二人已长大,此举实太过唐突,不禁手足无措。
小蝴蝶哭声方歇才哽咽道:「当年咱们回无间岛後,娘便死了。」
风小刀吃惊道:「怎会如此?难道大当家的灵药也救不了君伯母!」他不禁後悔当年没把所有的灵药都偷来。
小蝴蝶摇头道:「不是的,在回去的路上,娘已渐渐好转了七八分,」又哭了一阵才断断续续地道:「可是她…她一直瞒着爹爹和我,一直装着伤重未癒。」
风小刀讶然不解道:「这是为何?」
小蝴蝶道:「爹爹为了救我,弄丢『爽灵珠』,这在无间岛是重罪,当时爹娘都不知你的药如此灵,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便和爹爹商定要由她担下事情,她爱我们极深,所以就算身体渐好,也想一力将罪担下来,她只要爹爹好好照顾我,果然岛主真赐娘死罪,也保住了我和爹爹…」
只听小蝴蝶又哭道:「可爹爹从此意志消沉,有一日岛主见爹爹不思振作,便告诉爹爹,娘在受刑时,其实伤早已痊癒,要爹爹知道娘的苦心,爹却大受打击,自责不该让妻子担罪,终日更是藉酒消愁,疯疯癫癫,不见行踪,而我也成为罪人之後。」
她微抬起细白的双手道:「他们每年总要教我领路至无还崖找『爽灵珠』,怕我逃走,便系上这『千年玄金丝』。」
风小刀一听,心中大为震惊,深深自责不已:「当年君伯父不只为救小蝴蝶,也为了救我啊!」
当时若非自己自不量力去救人,鹰王也不会发现小蝴蝶的行踪,君伯父尚有授艺三招之恩,自己却因无心之过,害死了君伯母,以致君伯父疯癫,小蝴蝶受苦。
他望着风中这个柔弱的女子,心中万般怜惜,也万般歉疚道:「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不好。」
小蝴蝶仰起小巧的脸,柔声道:「不是的,当年你冒险救命,我一直都搁在心里的。」
风小刀见她没有一丝责怪,还把自己当做恩人,凝望着她梨花春雨的脸庞,胸中热血激荡,再也不能抑制,终将她拥入怀中,温柔地拂去她的泪水,坚定地道:「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从此绝不再让你受一丁点苦。」
小蝴蝶轻点着头,只觉这个男子似铁般的承诺令人动容,胸膛温暖广阔令人安心,从此真有依靠,不再孤苦零丁。
风小刀怀抱着她娇弱的身躯,轻轻抚着她柔如瀑布的青丝,心中思索:「无间岛究竟是个什麽地方,为何丢了一物就是死罪?即使是除魔之钥,再费力找找不就行了,要是师父,必当说:『天命有时,毋需强求』一笑置之,何况东西已丢,锁着小蝴蝶又有什麽用?无间和无欲虽是一脉,却是天壤之别!」
又忆及宫紫风的凶恶,想道:「不行,我得想个法子,让小蝴蝶离开那儿,虽三无派师承一脉,但早已分支,小蝴蝶若离开无间到无欲门下,也算叛离师门,何况她又是无间看守的罪人,这该如何是好?」
远方传来极轻细的脚步声响,风小刀道:「咦?你师姐来了。」
小蝴蝶未闻其声,一听跳了起来,脸一红道:「糟了,你小媳妇来了。」
她忽然忆起自己似乎不该和这个与师姐有婚约的男子如此亲近。
风小刀一听,硬生生的将出口的笑声吞了回去,见她双颊绯红,俏生生地立在落樱成雨的风中,如墨青丝飞舞在她细白的颈上,彷佛又是当年草丛中那个闪闪发亮,粉嫩嫩的小女娃,只是更添几分少女的妩媚。
一时心神荡漾:「是了,徜若她真是我小媳妇,我便可以带她回『清水无崖』去,一生一世照顾她。」心中打定主意,待除魔大会一了,就请师父向无间岛主和君伯父相商。
小蝴蝶实不知风小刀为何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只一心担忧师姐来了,该如何是好,柔声道:「小刀哥哥,你既与师姐有婚约,要记得请她引你进门,师姐平日虽严厉,但对喜欢的人总是不错,你只消说几句好话,她便不生气了,本来…本来…我想和你见面後,再请大师兄帮忙,可师姐日前接替无间行七的位子,她说的话总是比我管用…」她说到後来低下头去,再不敢看风小刀一眼。
风小刀见她与自己相隔甚远而立,便笑吟吟道:「我不是说要休了她嚒?」
小蝴蝶一听急忙摇头道:「这可不行,大丈夫应重承诺,为免师姐误会,我还是先行一步。」但忆起方才他对自己的承诺,却是作不到了,心下十分凄楚。
风小刀大急,一个箭步已挡住她的去路,小蝴蝶一呆:「他好快的身法啊!」
风小刀紧握住她的手急道:「你…你别走,我和你实说了吧,她不是我媳妇,方才是我胡诌的,我是要去无间岛,但我会自己去,不必她引荐!」生怕自己一放手,这个女子又要消失受苦十二年。
小蝴蝶低眉凝望风小刀握着自己的手,羞得头也不敢抬一下,轻声道:「真…真的嚒?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胡说,师姐以後可如何做人?」她语气中虽是责备,心底却是无比甜蜜。
风小刀正欲开口解释,宫紫风已到了跟前,冷笑道:「好一对不知羞的男女。」
风小刀大步一跨,挡在小蝴蝶身前,心想:「师父曾说,人在江湖需留一线,她与我又属同宗,倘若我好言相劝,她可听得,我便不出手,就算不得已出手,也只出三分力。」便道:「宫姑娘,方才客栈中多有得罪,我在此先陪罪了。」
此时风小刀已梳洗乾净,颇是一个俊朗少年,宫紫风自忖未在客栈中见过此人,不解他何出此言,又转向小蝴蝶道:「才答应大师兄的婚约,就背着与别的男子幽会!又与妖魔勾搭,君师妹,你真以为师兄还会站在你这边?」
风小刀听了心下一凉,回头呆望小蝴蝶,只见小蝴蝶玉脸一红,急忙分辩道:「我…我并没有答应师兄。」
宫紫风想起玉冰华之言,冷笑道:「如此,师兄更不会再帮你了。」
风小刀只把小蝴蝶的手握得更紧,对着宫紫风笑道:「那也不打紧,师兄不帮,还有师叔帮忙。」
「原来是你,你这个疯小子,又在胡扯什麽?」听其声音,观其形貌,宫紫风终於认出他便是在客栈中毁己清誉的浑小子,天赐良机,正想好好教训他一顿,不想竟然自己送上门来,「刷——」一声,长剑已然出鞘。

小蝴蝶见状急道:「师姐,我心中只当大师兄是兄长,并无半分其他念头,求你放过小刀哥哥吧。」
宫紫风一听,不知是喜是怒,望了风小刀一眼,持剑的手微微一松,她不明白师妹看上了这浑小子什麽,只觉他那里比得上名满天下,英武不凡的大师兄,一念及此,又觉不对:「师兄虽平和有礼,但骨子里十分坚毅好胜,对师父更是忠心不渝,今日他奉了师命,无论如何,是必娶师妹了。」瞬间,精光一湛,神情冷锐,重又握紧了剑,道:「今日不讨回毁誉之耻,我便不姓宫!」
小蝴蝶明白师姐有多厉害,深怕风小刀不是她对手,急得也拔出自己的长剑道:「小刀哥哥,我先抵挡师姐一阵,你快走吧,师姐,对不住了。」
宫紫风冷哼一声,力贯臭肺剑,剑身一横,左手捻起剑诀,一上手便已封住风小刀退路。
风小刀见小蝴蝶无论怎麽受欺侮也逆来顺受,今日却为自己不惜开罪师姐,实是大为感动,未及开口,宫紫风长剑廻荡,使了一招「风生水起」,风小刀看得出只要转身相避,剑花猛然即至,他脚下刚退了一步,果不其然,宫紫风手中利剑,紫芒烁烁,已迅然分刺头、肩、胸、腿…人身六十四,彷如一招未使完又衍生一招,又彷如这六十四招只是一大招,这六十四杀着只是其中变化,她一招连着一招,绵延无尽,足以让对手疲於奔命。
小蝴蝶也急使相同之招,要宫紫风廻剑自救,可小蝴蝶毕竟棋差一着,又受制於「千年玄金丝」,剑剑都差了半寸,宫紫风使了十数杀着,小蝴蝶却只使五、六招。
风小刀心想留三分,就只避不出手,使的乃是最基本的「移剑式」,移身错步,恰巧在八八六十四卦方位中一一闪躲六十四招杀着。
宫紫风一怔:「他如何会使本门基本功?是了,定是师妹所授。」大喝道:「你竟敢外泄本门武功?」剑光一转,竟是直指小蝴蝶咽喉!
小蝴蝶未想师姐忽转剑尖对向自己,她一心只护着风小刀,长剑一立,欲挡其招,却是偏了半分,小蝴蝶见紫光四射,剑尖已至,只得闭起眼睛,左手使力推开风小刀,她本想将风小刀推离剑圈之外,谁知颈边一凉,反被风小刀内力一引,身子向上腾起,在空中飞旋数圈,耳闻「叮!」一声巨响,火花四起,竟是风小刀兵刃上手,掠过小蝴蝶颈边,挡住宫紫风长剑。
风小刀深怕剑气伤及小蝴蝶,将她随手一带,抛向空中,刀尖疾转,连使「起剑式」、「运剑式」,逼退宫紫风,左手正好接住空中落下的小蝴蝶,脚下踏的恰是第六十四卦方位!
风小刀安然放下小蝴蝶道:「我方才已说,我是小蝴蝶的师叔,自也是你师叔,当然会你的基本功夫,你别冤枉她!」
他已看出宫紫风要教训自己是假,对着小蝴蝶那一剑的凌厉才是真,担心小蝴蝶背上外泄武功之罪,急急为她辩护,却不知女人的嫉妒足以燎原,方才的心碎让宫紫风剑剑充满了恨意。
小蝴蝶实在不明白为何风小刀一下子说自己是宫紫风的夫婿,一下子又说是师叔,莫非他吓傻了,忙道:「小刀哥哥,你又再胡诌什麽?快别说了,师姐不会放过你的。」
可宫紫风不是小蝴蝶,她已看出风小刀身形总差了三分,方位却更精妙,虽是本门武功,力道拿捏、分寸掌握,比自己高明不知多少,她本以为自己这三招已烂熟无比,再学到更上层武功时,此招已无用,但今日一见,才知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无间岛的武功总是尽到「绝」字,可无欲派却只尽到七分,无心祖师在後期将七绝剑招遵循「有容乃大、无欲则刚」之武道,衍化出更高深的无欲心法和刀法。
宫紫风一脸铁青,又见对方短刀丝毫无损,不禁焦躁起来,只是她素来要强,勉力强自镇静,心想:「这浑小子宝刀虽利,武功却未必真有那麽利,他口头上硬是欺我,我万不能因此示弱。」啐道:「呸!我无间岂有你这般勾搭师侄、不知羞的师叔,你若敢再占我便宜,我手上宝剑,绝不留人。」
她娥眉轻挑,再度执起臭肺剑,大喝:「绝恩绝怨!」,使的竟是「七绝剑法」的绝招之一。
风小刀一愕,他儿时曾见识过冷无殇使此剑招,虽为七绝剑招之末,威力仍大,若不是敌人生死相博,不会轻易示人,他不明白宫紫风和自己有什麽深仇大恨,竟以绝招上手,只好握紧了薄冰烮火,凝神以对。
小蝴蝶一见宫紫风的身手,吓得唇色发白,见风小刀回头向自己微笑道:「你先在那里待着,千万别过来。」眼中神情却是肃然,她心下骇怕:「他幼时也这般对我说,却差点丧命,难道今日他便要死在娘亲的成名绝技上?」
忽感周身狂风旋起,宫紫风身形舞动,接引天地之气,手中长剑化为无数剑影,紫芒灿烂,将飞沙走石尽数向前方打去,宛如千万暗器当面袭来,转眼便要将风小刀刺穿千百窟窿。
风小刀下山来第一次正式对战,竟是对上自己同宗之人,虽万不想伤了对方,可「绝恩绝怨」一出,再无忍让余地,无欲刀法豁然而出:「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
薄冰气劲如虹,短刃乍现万丈银芒,舞成一扇刀屏,寒星点点,千万沙石碰之尽飞化成粉,他本可借力将沙石,击转回敬宫紫风,一转念间,终是作罢。
岂料在一片沙粉烟尘,目几不能视中,紫芒已至,正对着风小刀当腹刺来——
刹时——
他的人,已不见,只余地上的一团影子——
他的刀,如鬼魅,似幻影,上下左右,无处不在,彷如人就是那把刀,又彷如刀也不见,只余刀气,猛烈如海,万物以为纳,充斥天地间——
宫紫风一袭不得,只觉得气海自四面八方涌至,自己转瞬要被巨涛吞没,心中惊骇不已,此招式见所未见,一时竟想不出从何抵档,如果硬拼内力,自己绝非对手,灵光一闪:「这小子最在乎小师妹!」牙一咬,不顾死活,以身作剑,飞身而起,长剑挺出,竟是追刺小蝴蝶,口中呼斥:「你这个叛徒!」
风小刀一急,左手迅捷如风,抓住她脚踝,宫紫风一惊,身子已被凌空向後抛起,急忙蹬脚挣脱,只见空中划出一道紫色长弧,「碰!」一声,她身子跌在数丈之外,一只白足露在风中,白靴却紧握在风小刀手里,饶是她一个成名女侠也是又羞又窘,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她尚不及起身,风小刀身形一掠,已至她面前,正欲弯身扶人。
宫紫风猛地手起掌落,要赏他一记耳光,风小刀倏然一把扣住其手腕,夕阳余辉,映出她手中银光闪动,竟是暗藏细针,宫紫风的狠辣,激起了风小刀骨子里潜藏的倔强,正色道:「宫姑娘,请莫再伤人,否则你残杀同门,罔顾道义,我也只好再次得罪了。」
宫紫风望着他良久不语,泪水忽地似珍珠般滚滚而落,她最是要强,自从听了玉冰华言,已是万般伤心,又连番受辱,实是再也不能压抑心中委屈。
风小刀见她泪如雨下,倒不知如何是好,急忙松开了手,默默蹲下身来,端起她的脚踝,为她穿上白靴。
「啪!」宫紫风冷不防又打了他一耳光,这次他却不闪不避,宫紫风一怔,呐呐地道:「你怎地不避?」
他一摸脸颊,只觉手指微微湿润,竟是血渍,原来宫紫风右掌受九狐儿所伤,又接连运劲使剑,掌心已流血不止,「刷——」风小刀撕下一幅衣摆,为她细细紮上,才温言道:「你掌中未挟内力,也未藏暗器,我瞧你如此伤心,便让你出一口气。」
愿挨女人耳刮子的男子本就不多,而武功高於自己还愿挨耳刮子的,那就是气度而非懦弱了。
霞光微晕,似在他脸上染了一层薄薄金光,宫紫风怔怔地瞧着眼前这个人,忽觉得这浑小子似乎也不浑了。
此时小蝴蝶已到风小刀身边,喘着气道:「师姐,小刀哥哥是我幼时好友,」
风小刀手中忽现一金光短刀,对着小蝴蝶从上而下倏然劈落,二女尽皆变了脸色,「叮!」玄金丝应声而落,笑容终於在小蝴蝶脸上漾开…
遥望二人离去的夕照长影,宫紫风不禁自怜叹道:「师妹,你真好福气…」一回头,却见樱雨林後藏身一人,彷似她魂牵梦萦的青衫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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