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椎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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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火树银花,金华城中瓦子除了杂货、零卖、酒肆外,尚有相扑、杂剧、傀儡、唱赚各式表演,风小刀二人相偕同游,虽少言语,却是满心欢喜,他怀中捏着小菱花镜,正犹豫该如何送给小蝴蝶,忽而人潮涌动,个个争先恐後,将二人推挤到前头花台去
这花台四周皆以大片白布围起,四柱缀以「风飘雪月」、「金背大红」、「玉堂金马」、「独立寒秋」…等各式名菊,形色千姿百态、姹紫嫣红,香氛清隽高雅,令人闻之神灵气舒。
不多时,丝竹声扬,布幕後一纤纤娇影,綩綖起舞,袅娜翩翩,和着仙乐飘飘,时而风流旖旎,时而清越激扬,幕後之人悠悠唱曲,那疏懒轻呢却又清脆婉约的娇声,宛若天籁:
「寒食梨花好时节,东风星雨游春夜,宝马雕车香满路,玉树琼葩千层雪,天上人间无分别,对酒当吟金杯阙,凤箫声动玉光转,却舞仙歌共对月。」
那婀娜身段,犹如缥缈仙境中舞霓仙子,飞天廻旋、娉婷曼妙,瑶台之乐则如梦似幻,胜却凡音万千,如此歌舞相衬,实是令人心神荡漾,目眩神迷,台下看倌彷如被带进一个虚无缥缈的奇乐天境中,喜乐不胜,无法自拔,虽未见其人,俱已自醉。
赫然,布幕上幽灵般多映出一细瘦身影——
众人不禁齐声惊呼,那舞伎回头一望,在慌乱尖叫声中,「嘶——」地一声,布幕霎时碎裂如飞花,一人影破幕而出,风小刀见状,急忙一跃,凌空接住来人。
跌落他怀里正是那名舞伎,她娇弱的身躯不住颤抖,抬眼望他,眼神惊恐,娇呼道:「大爷!救我…」说罢这句话,如水秋波一闭,已然晕厥。
风小刀未及落地,听一细致声音喝道:「漫天飞雪!」满天细白毛针已暴雨射至。
众人见状,惊逃四窜,纷纷走避,刹时,台上台下一片混乱,风小刀身在空中,无法闪躲,左手抱着舞伎,右手运劲一送小蝴蝶,喝道:「至『樱雨亭』等我!」,手中一翻,寒光闪动,左右交错,封架四方空门,「叮!叮!」之声此起彼落,薄冰银芒气墙刹时已将漫天暴雨银针全数逼回!
「咦?」那人颇为惊奇,细瘦白影窜跃穿梭花台四柱之间,闪电来去,每一腾飞,便拉起一块布招抵挡风小刀回击的白毛针雨,高攀低伏,腾跳踪跃,顿时四块布幕如旌旗,霍霍招展,待白毛针雨一停,他运劲将白布哗啦啦地倏然回卷,刹那间,已将飞回的漫天银针尽数囊收,白影踞於柱顶,不再出招,手持绳索,一派悠然,白衣如雪,肤光尤胜雪,正是九狐儿!
二人四目相视,眼神火光交瞬间,已明白彼此胜负谁属!
九狐儿上下打量着风小刀,讪笑道:「客栈中,我倒是看走眼了,当时你若出手,莫说我只是九尾飞狐,就是九命也不够用了。」
风小刀因着小蝴蝶本对九狐儿有一丝好感,见他如此气度,也道:「狐王莫怪,今日出手只因阁下当街行凶。」
狐王一挑柳眉,笑道:「当街行凶?这些人无故斩杀我徒子徒孙,算不算得上是当街行凶?」
他右手绳索一扯,布幕後走出一串人,零零落落扑倒在地,个个手提笼子,装的不是奄奄一息的狐狸孖,便是鲜血淋漓的狐皮毛,有人垂首害怕,有人面色倔傲,也有人沉静肃穆,正是错日山庄和青衣空舍,人人手腕鲜血直流,原来九狐儿用「银蛛丝」穿其腕骨,将他们一一串起,一干人等全疼得豆大的汗珠满头滴落。
瞧这情景,风小刀微微一愕,投鼠忌器,正踌躇间,九狐儿笑意盎然道:「蛛王借的东西可真好用,不如我也杀了他们,剥下毛皮,拿到瓦子叫卖如何?」
风小刀暗暗心惊:「这魔人做事果然不同我辈中人,见他心中恼恨,脸上仍然笑语相迎,手段却甚是凶残。」
伍上陌先是叫了起来:「万万不可,九爷,我…哎哟!」不见九狐儿如何出手,白光闪动,他颊上已多了二根细白毛针。
九狐儿又笑道:「人皮自是比狐皮贵重的多,这些该值不少银两吧?其实人贩狐皮不过为了收银享乐,我狐王今日也想学人观舞享乐——不知这串人皮换你怀中之人,值或不值?」
众人此时已然明白狐王之意,却无人敢再出声,均不知这少年与舞伎有何干系?又会如何打算?
风小刀低头一瞧,怀中女子貌若天仙,吐气如兰,就连闭上眼,也是楚楚风情、蚀骨的妩媚,他少与女子这般亲近,此时才感到温香软玉在抱,甚是难为情,想把她放下,却又不是,无奈道:「众人是命,一人也是命,还请狐王高抬贵手,若狐王不愿意,就让在下做交换。」
众人见他不愿交换怀中女子,心下均是一凉,只叹这小伙子果然难过美人关。
九狐儿扬手拍腿、摇头大笑道:「哈!你会歌舞嚒?我对男子可没兴趣。」他手上拉扯银蛛丝,众人又跌跌撞撞在一起,有人已疼得哎哟、哎哟的直叫了起来。
慕桑儿见风小刀年轻识浅,实在不是这只狡狐的对手,大声道:「少侠,莫再管咱们,斩妖除魔要紧!」
风小刀心念一动,忆起若水所说:「观其眸,辨其心。」暗忖:「狐王虽恼恨这些人,但他目光从未离开这名姑娘。」大声道:「倘若你再伤他们一人,我便带走这姑娘。」
九狐儿捬掌笑道:「妙极!妙极!人道狐狸多狡,我瞧兄台心眼倒也不少。」谈笑间,忽地精光妖异,宛如细针迸射,直刺风小刀,众人听他话语一顿,喑叫不好。
风小刀顿觉九狐儿那对深遂无际的黑瞳中,一股莫明巨大的吸力向自己迎面攫来,竟是将自己吸入一个熊熊火光、层层黑霾、屍横遍野的荒村中,耳闻一童子凄声哭喊:「爹!爹!」正是自己的声音。
「啊——」一声惨嘶,众人闭上了眼,不忍观看。
岂料竟是柱上白影滚落,九狐儿右手绳索也已滑脱,只见点点星光一闪,风小刀已七刀八落,砍断蛛丝,众人均是高手,趁此良机,纷纷脱身,手拾兵刃,不待分说,便要联手斩杀九狐儿!
九狐儿双眼紧闭,目不能视,着地滚出数丈开外,背对众人,喝道:「天狐散华!」
九尾乍现,长约三丈余,白毛风动,如巨扇狂扫,飓风吹荡,千针如旋风涡流,袭卷齐发,台上花瓣如雪纷飞,众人险些站立不住,纷纷亮起兵刃抵挡漫天针雨,风小刀疾舞刀光,护住怀中之人,这一瞬之机,九狐儿纵身一跃,已消失无踪,只留余音缭绕:「好!好!你竟能破我魅心之术!今日你插手此事,将来必要後悔!」
风小刀本意救人,心系小蝴蝶,并不打算再追,众人趋前致谢,才发现他手中握着一枚菱花镜,原来九狐儿妖异精光射出,千钧一发之际,「上善清心咒」骤然浮至脑中天灵之处,那微弱的一丝清明,令他立时用镜面挡住双眼,将九狐儿的魅心之术,折射击回。
他原不知如何破「魅心术」,只是曾听玉冰华说需防九狐儿的眼,二人对峙时,他便万分留心,於危急时刻,赌上一把,没想到的确管用,这一来一回,前後只眨眼的时间,众人无不啧啧称奇,方知镜影折射乃破解魅心术之道,但明知如此,若不是迅捷如风的高手,也无法掌握这一瞬之机。

众人告别後便追九狐儿去,他怀中女子「噫咛」一声,已然醒转,睁开双眼,正与风小刀四目相对,那滢滢如水的双眸,似要勾人魂魄,风小刀一呆,手一松,那女子便跌落在地。
「唉哟!」女子一声娇呼,使他顿时清醒。
风小刀急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可不是故意的。」
女子凝若玉脂的素手扬起,声若黄莺,娇嗔道:「公子,你不扶起我嚒?」说罢巧笑倩兮,梨涡微现,教人全身酥醉,风小刀脸上一红,只递了刀鞘,让她攀扶,不敢再碰她一分一毫。
女子已站起裣衽一拜,道:「妾身菊仙歌,敢问恩公大名?」她玉面艳若桃李,肤似玉露,轻纱藕衫,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身上隐隐散发幽微淡雅的菊香。
风小刀心中挂念小蝴蝶,忙拱手道:「路见不平,自该拔刀相助,姑娘既已无事,我当告辞。」
菊仙歌媚眼一瞟,嫣然笑道:「这可不行,公子对我恩重如山,妾身尚未报答,何况那坏人若去又复返,该当如何?」
风小刀回道:「他眼睛受了伤,又有人追杀,想必…」话在口中,忽见菊仙歌脉脉地凝视着自己,一句话竟尔说不下去。
菊仙歌见他避过自己眼神,幽幽地道:「公子不敢瞧妾身嚒?许多人想瞧仙歌一眼,就算一掷千金,也未必能够呢!可恩公却不愿看我,至少恩公得告知大名,好让妾身早晚为您祝祷。」
风小刀此时方定下心神,才发现此女年只十七、八,却是桃花眼、芙蓉面,瑰姿艳逸、千娇百媚,一颦一笑间,楚楚惹怜,教人实在无法拒绝,只得道:「在下风小刀,不劳姑娘记挂,还有朋友相候,就此拜别。」他转身正要离去,「唉!」背後却传来细声娇呼,只见菊仙歌斜偎在地,葱指轻按细白的脚踝,眨着水汪汪的媚眼瞧着他道:「风少侠,你这一摔,我可扭了脚,您好人做到底,送我回『水玲琅』吧,只在前方数十丈处。」
风小刀无奈再伸出刀鞘让她攀扶,谁知她试了几次,依然无法站起,索性不再尝试,幽怨地嗔道:「就让仙歌在这儿丢丑好了!」说罢怔怔地望着风小刀,也不知天生秋水迷蒙,还是快要流下泪来。
望着她一脸委屈,犹带三分娇媚,风小刀呐呐地道:「菊姑娘,那怎麽是好?」
菊仙歌颊生霞晕,垂首羞赧,低语道:「你方才都抱了我,也不差多这麽一会儿。」
风小刀一楞,可想来想去,确无他法,只得再度抱起了菊仙歌,施展轻功,随着她的指示转过几处巷道,来到红楼叠翠,飞檐丹阁的「水玲琅」,此时华灯夜明,贵客络绎不绝,未至门口,已闻莺声燕语,笙箫悠扬,有翠衫丫鬟呼喝着:「菊姬回来了,快通知金嬷嬷!」
忽而从内里冲出一位龙锺老妪,大呼小叫地道:「哎呀!菊姬,你可担心死人了。」定睛瞧去,菊仙歌竟大剌剌地躺在男子怀里,脸色一变,忙扯着风小刀到後门去,边低声喃喃喝道:「快!快到後头去,这怎麽了得!让别人瞧见,菊姬可要坏了身价,唉哟!你这小子,不知何时烧的好香,别人见菊姬一面,就得付上千金,何况这一抱,你说说,你可欠咱『水玲琅』多少银两?呔!让你平白占了便宜!」
风小刀甚觉尴尬,低头一瞧,菊仙歌抿嘴一笑,宛若春花初绽般,竟是要连人骨头都化去,她玉首轻埋在风小刀怀里,嗲声呢喃道:「别听劳婆子胡说!」
风小刀心口「卜地!」一跳,忙移开眼神,终进到後廰内堂,急忙把菊仙歌往椅子安放,一抬头才见堂中一女子,纤手支颐,横卧在金碧辉煌的贵妃椅内,另一手微撑,顶着长长的金烟旱儿,一口一口地就着烟嘴儿缓缓吸啜着,袅娜四散的轻烟中,一张风华绝代的脸,正微眯着眼,斜睨着自己。
菊仙歌嗲声轻唤:「金嬷嬷!多亏风少侠相救,我才回得来。」
这女子年约三十,虽不若菊仙歌年轻娇媚,倒也明艳大方,眼神自有一股洞悉人情的精明与世故,一身红金缕衣,脚踩红金葱鞋,除了头花、耳饰、斑指一应俱全外,颈上戴着成串鸽蛋大的珍珠,颗颗晶莹无瑕,两手腕上成串的金丝镯和翡翠镯,连脚踝处也是金链烁烁,彷佛要将所有的珠宝尽穿戴上身,却又搭的十分适宜,七分贵气,三分庸俗,斜斜溺在贵妃椅内,贵妃椅侧也尽数舖满了珠宝、翡翠、黄金等首饰,灯火映照下,光彩夺目,令人无法逼视,她上下打量风小刀一番,似笑非笑地吐出了令人咜异的话语:「啧!好货色。」
风小刀顿觉毛骨悚然,不知是何意,在两位绝色佳人中,一股寒意竟莫名地自背脊升起,急忙拱手道:「在下已将菊姑娘送回,先行告辞!」他只怕再有留人之举,逃也似的离开了大门,只隐约听到身後「噗哧」一声娇笑。
风小刀深怕小蝴蝶久候,急急赶往「樱雨亭」,手中紧握那一枚小菱花镜,直想着如何鼔起勇气送给小蝴蝶以示己意,一念及此,心中一甜,更是加快飞奔而去。
月影清冷,长空寥落,「樱雨亭」孤寂而苍凉,映入眼帘的竟是亭梁上悬挂一袭熟悉的蓝衫身影随风晃荡!他心口蓦地一缩,几乎不能呼吸,莫名的恐惧浪潮般涌来,混身不自主地颤抖,咬着牙用尽力气,如燕飞去,顺势抱下亭中垂挂身影,怀中之人竟轻如蝴蝶,一只冰冷、已无生息的蝴蝶!
夜色中的红樱,迎着萧索寒风,洒着点点星光,宛如血雨纷飞,他不能置信地拥着那瘦弱的身子,喉间哽着永无机会说出的话,那张曾经娇俏如春花的脸庞,如今苍白而无血色,紧闭的眼,发紫的唇,散乱的长发,不知生前遭遇什麽惊吓折磨,他从小一直的盼望,刹那间就这麽破灭得一滴不剩,心似被猛然剐空般,四肢百骸全无半分力气,直坠入痛苦与悔恨的无穷深渊中,四周再无半点光亮。
「碰!」他的泪不及流下,猝不及防,胸口已被巨力一掌重击,飞出数丈之遥,口中喷吐鲜血如雾,只觉自己的魂魄,连着身子俱已碎裂成灰,消失在天地间。
朦胧中似见到一白发散乱、满身酒臭的男子出手,夺去小蝴蝶的屍身,在消失意识的瞬间,心头忽然浮起一丝安慰:「这一掌正好可了结那无尽的痛苦…」他手中紧握一块撕下的蓝色衣角,就此昏迷过去。
夺去小蝴蝶屍身的散发男子,飞身狂奔,不知奔了多少路程,将近黎明,奔入一竹林中,在一坟前颓然倒下,他手中紧紧抱着小蝴蝶,用他的头,一次一次地重击在石坟上,鲜血和着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怀中那清丽的脸庞上、石碑上,没有言语,却比嚎啕大哭更悲凉,月光凄凄,映着坟上镌刻的字正是「爱妻冷无殇之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林间忽传来幽幽歌吟,缈缈廻荡,如泣如诉,由远而近,唱得伤心人几乎断了魂,黎明前的黑暗最是黑暗,黑暗中一曼妙身影,藕衫款款,袅娜轻移,明艳的容色,彷佛带来一丝曙光,缓缓的出现在伤心人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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