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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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总算下到了城墙底下,最后一次左右张望之后,他走到了城内的道路上。
他显然松了一口气。安县没有宵禁,他在城内的道路上怎么晃荡都说得过去。他的警惕性也一下子消失殆尽,再也没有东张西望,沿着道路快步疾走,直接到了一座小屋门前。
在门口,他犹豫了一下,又回头迅速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当他发现和刚才一样没有任何异样后,便立即推门进去了。
而这个时候,蒙寒浪已经伏在屋顶上,小心翼翼地刨开屋顶临时铺设的茅草,往屋内窥视。
屋内人倒不少,除了刚刚从城上下来的人外,还有大约二十人左右,都围着一个小小的火堆,似乎在等待这人回来。
蒙寒浪注意到,这些人虽然衣服显得很破烂,但是脸色都相当白皙,和外面的灾民很不相似。
“众位兄台,我回来了。”那人拱手施礼,却没有人起身回礼,只好自己尴尬地盘腿坐下。
其他人有的人抬头看了看他,有的人连头都没抬。没人说话。
那人坐下后,看了看众人,见没人说话,只好自己开口:“我已经去见过张兄了。”
他顿了顿了,看众人依然没什么反应,只好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张兄的意思是他暂时呆在城上,”
他又停顿了下来,因为有几个人听到这里,已经自顾自站起来,离开了火堆,往自己睡觉的地铺走去了。
他的嘴张了张,想喊住这几个人,却没发出声。眼看这几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地铺,或躺或坐,却都还看这火堆这边,他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们设法弄到粮食。张兄说最好设法买通粮仓守卫,直接偷些粮食出来,不然钱不够。或者想想办法,能不能不花钱就出城。”
还是没人理睬他。每个人都专心致志地看着火堆,倾听着柴火噼噼叭叭的声音。
他感到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决定还是把自己的那个想法提出来:“或者,我们大家都节约些口粮,集合起来,让张兄带上孩子出去。不知大家...”
所有的人在那一刹难都复活了,都抬起头来看这他。
依然无人说话。
蒙寒浪看不到这些人的目光,但是他能感受到屋内不信任的气氛。
经过一段难堪的沉默,那人终于决定放弃,不再说话,也自顾自地站起来离开了火堆。
***
蒙寒浪又等了一会儿,只见那些人渐渐离开火堆回去了自己的地铺,火堆旁的人越来越少,始终没人说什么,这才飞身下屋离去。
走在城内的道路上,蒙寒浪感到胸中一股怒火越燃越旺。他只有紧紧地咬紧牙关,以防这股烈火喷射出来。
直到上了城墙,冷风猛吹,蒙寒浪才终于面对冷风张开了口,让冷风来扑灭自己胸中的怒火。
但是没有,胸中的火随风势,燃烧得更猛烈,几乎要让蒙寒浪整个人燃烧起来。
“蒙大侠,您老...”
“滚!”蒙寒浪怒吼着,猛然按剑转身,怒目看着那几个打扰自己的卫兵。
卫兵惊恐的目光让他冷静了不少,但是他现在不想道歉或者解释,因此只是再次猛然转身,快步离去。
迎面却飞跑来了一个人,差点和他撞个满怀:“首领,刚才谁在吼?”
蒙寒浪一抬头,几乎脱口就要骂人,才发现对方原来是王胜,一时间哑口无言。
半晌,蒙寒浪才低声道:“是我。”
王胜这时也注意到蒙寒浪脸色不善。自从小曲曲被杀那次之后,他还没见蒙寒浪脸色如此难看,忙将蒙寒浪拉到一旁,小声询问。
蒙寒浪清醒了不少,便将自己所发现的情况一五一十全告诉了王胜,末了恨恨道:“想不到此人拿小孩子来欺骗我等!”
王胜皱了皱眉:“这张仲平是吕襄弟子。你说的那些人,看样子只怕也是吕襄弟子。听你所言,他们似乎是想要出城?”
蒙寒浪默想了一阵子,稍稍释怀:“这么说来,我倒是心绪不太好,想得多了。他们想逃出城倒也很自然。”
“话虽如此,也不可大意。”王胜想了想,说道:“我们夺取此城,也算玩的手腕。要说搞这些阴谋诡计,这些秀才可比我们在行,不要不小心被他们搞出什么花样。我看我还是先把那些人都抓上来再说,先下手为强!”
蒙寒浪迟疑着,隐隐觉得这样很不好,却又不好反对。半晌,才道:“是不是知会一下穆先生?”
“首领你是担心曲姑娘和高公子吧?”王胜一语中的,见蒙寒浪微微点头认可,便道:“那么这样如何?我去拿人,首领你和穆先生、曲姑娘、高公子他们去质问那个张仲平。这样也算给曲姑娘他们一个交待。”
蒙寒浪还是有些迟疑:“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先不用去拿吧?我先去问问那个张仲平再说吧。”
“还是拿了保险。”王胜坚持道:“书生没其他本事,口若悬河,说谎不脸红。只问一个张仲平,说得天花乱坠,谁知道他说的真假?你问,我拿了人也问,看看他们到底搞什么鬼!”
蒙寒浪想了想,点头道:“也对。那就这么办。你拿人动静不要太大。”
***
张仲平躺在床上,还没有入睡。
这真是一个笑话。张仲平怎么也没想到,在自己的同门中,最可依靠的居然是那个商人子弟和他的钱。
钱。
张仲平苦笑着。
天地君亲师,没有钱的位置;仁义道德,没有钱的位置;内圣外王,没有钱的位置。
然而实际上,这里却只有钱的位置-也许在自己恩师的心目中,连生死都没有位置。
书中自有黄金屋。
书中只有黄金屋。
不知道是谁说错了。
...
“吱呀”
门开了。
张仲平心里一紧:难道罗楚林又回来了?
不过他立即就知道不是那样。因为来人很熟练地打燃了火折,点燃了蜡烛,罗楚林是偷偷摸摸来,不敢点灯。
“蒙大侠?”张仲平有些诧异地看着来人,心里有些不安。
蒙寒浪看着他,一时倒不知道如何开口。若是早几刻见面,他肯定会愤怒地戟指大骂;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了那股怒气。
“大笨牛!你还敢骗我们!!”暮曲公主颇有福河人的风范,长话短说,目的明确:“快把宝宝给我!你个坏人!”
张仲平心中一惊:难道他们已经知道这孩子是恩师的骨血,要痛下杀手?当下抱紧孩子,一言不发,狠狠地盯着蒙寒浪等人。
穆宁镇微微一笑:“张大人。不要那么紧张。我们只是听说阁下的胃口好,没吃饱,特来询问一下,好略尽地主之谊。”
蒙寒浪看了看穆宁镇,不得不佩服这人会说话。地主之谊,倒不知道自己还成了这里的地主。
张仲平却没心思在意这个,忐忑不安地回答道:“穆先生何来此话?”

“我听说张先生有意前往岭河,只是粮食不够,所以招人前来咨询。其实张大人何必见外呢?你我都是斯文人,有什么事,只管实言相告,穆某必尽心也。”
张仲平听得此话,只觉大脑“嗡”地一声,乱如蛛网,口舌也不利索了:“...我的...同门...”
“已有专人前往相请,张大人不必担心。”
张仲平神色黯然,心道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算计中,被对方引蛇出洞,全军覆没:“原来如此。我自幼熟读经书,生于文人墨客之中,一向自诩心机缜密,智谋深远。今日方知实在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
他只道蒙寒浪等人的目的就是要将自己和同门一网打尽,所以才有这些话。而穆宁镇实际上是在旁敲侧击,想知道他的本意,听他这段话如坠云雾中,只好闭口不言,继续观察。
张仲平见对方不说话,更以为自己所料无差。想自己杀晋言,谎言欺师,机关算尽,品德败坏,到底还是难逃一死,果然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想到这里,张仲平倒也平静,自己早在寨破之时其实就该死了,今日死已经赚了很多了。只是自己恩师的这点骨血,就此断绝,却心有不甘。不管恩师品行如何,这孩子实在无辜。
想到这里,他转头看着暮曲公主:“曲姑娘,你很喜欢这孩子?”
“嗯?”暮曲公主没想到他问自己,愣了一下,便老老实实回答道:“当然啊。他这么可爱!小乖小乖的!”
张仲平点了点头,缓缓转身将孩子放到了床上:“既然如此,这孩子以后,就有劳您了。请您好好看护他。”
蒙寒浪等人听他口气,隐隐感到不妙,却又不知缘由,说话不得。只有暮曲公主听说这孩子归自己管了,大喜过望,一个劲点头。要不是高才志拽住她,只怕她已经欢天喜地跑过去逗弄那个小孩去了。
只见张仲平安置好孩子,转过身来,重新面对着蒙寒浪等人,气概万千:“前头带路。”
蒙寒浪和穆宁镇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也不知道这位张大人以为他们要给他带路去哪里?
幸亏旁边有个高才志,礼贤下士,不懂就问:“这个...请问张先生意欲何往?”
“机关既己算尽,自当送我卿卿性命。我同门二十余人,一并上路,追随...恩师,也算一段佳话了。”张仲平微笑着。如果还有什么遗憾的话,他真的很遗憾自己是追随自己的恩师而不是晋牧。
蒙寒浪和穆宁镇这才回过神来,终于明白了张仲平在说什么。
“但是...”高才志还是傻乎乎地,继续刨根问底,顺便帮穆宁镇解套:“我等并无加害先生之意啊。我等只是想问问张先生意欲何为。如不违道义,我等自当鼎力相助。”
“对啊对啊!”暮曲公主也连连点头:“你们那个师父不仁不义,发饥荒财,你追随他是不对的!”
暮曲公主这话出口,除了那个还不懂事的小孩子外,所有人都转过头来,楞楞地看着她。张仲平是在揣测她这么说,是在挑衅还是其他什么;而其他人则是恼怒她说话没分寸。明明是在劝说张仲平,却先把人家师父骂了一顿。正所谓“当着和尚骂秃驴”。
暮曲公主也看出蒙大哥等人的眼色有谴责之意。她当然不会认输认错:“看什么看!我又没说错!吕襄是很糟糕嘛!还大学士呢,不仁不义...”
“你就别说了好不好?”高才志生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吕襄再糟,你也不用当着人家的弟子说啊!”话虽如此,他也不肯尊称吕襄,而是直呼其名。
“我实话实说嘛!”暮曲公主见蒙大哥并没有支持自己,嘟着嘴转移炮口,对准高才志了:“你师父要是不对,我还不是当着你的面说!哼!”
张仲平也看出来这位曲姑娘这么说并非另有深意,便打圆场道:“话虽如此,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毕竟还是我的恩师。”
“师或有之,恩则未必。”穆宁镇微微笑道:“张大人颇有勇烈之气啊。既然如此,我们也就长话短说,直截了当!张大人夜召同门,意欲何为?”
“我想带孩子和同门离开三江。”
***
“他怎么说话不算话!”已经离开张仲平房间很远了,暮曲公主还在生气:“他明明说了让我照看那个孩子的!”
蒙寒浪苦笑着不停地摇头;穆宁镇一边摇头一边解释:“他当时误以为我们要杀他,这才向你托孤的。这是一个误会啊..”
“我不管嘛!反正他说话要算话!”暮曲公主求助地看着穆宁镇。
穆宁镇摇了摇头,又摇了摇手,转头不再理她。
暮曲公主一跺脚也转头,求助地看着高才志。
高才志连忙左右转头假装看周围的情景,假装没看见暮曲公主。
暮曲公主恨恨地踢了高才志一脚,又转头看着蒙寒浪:“蒙大哥!”
蒙寒浪见她不依不饶,只好道:“你和那孩子无亲无故...”
“蒙大哥!!”暮曲公主生气了:“你这话什么意思嘛!”
蒙寒浪张口结舌,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晋牧和张仲平是同门,晋牧的孩子,对于张仲平来说,是子侄辈,总有些关系;而对于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曲姑娘,那就没任何关系。从常理而言,当然由张仲平他们来负责更好。
但是现在曲姑娘摆明了耍赖,有意曲解自己的话,还真不好办。
“蒙大哥!”
“好了好了。”蒙寒浪真后悔自己开了口,下次还是应该学穆宁镇和高才志,假装哑巴才是正道:“君子一言九鼎。张先生不是君子,所以言而无信。但是我是君子,我已经承认由他带孩子,不能反悔。曲姑娘您多见谅。”
“哈!”穆宁镇和高才志不约而同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算是对蒙寒浪这个回答的赞许。
暮曲公主又怒又气又好笑,眼珠子转个不停,拼命想接下来怎么对付这个突然耍滑头的蒙大哥。
蒙寒浪也看出来她正在算计,眼看前面王胜正在城墙上,连忙道:“我和王胜还约了有事,先告辞了。”说着,也不等众人回答,已经飞身离去。
***
“他还是说了谎。”王胜听完蒙寒浪的叙述后,冷冷地说道。
“什么谎?”蒙寒浪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和文人打交道真是防不胜防。
“那孩子不是晋牧的骨血,是吕襄的孩子。”
蒙寒浪沉默地看着城外,很久才说道:“无论他的父亲是谁,他都还只是个孩子。张仲平也许只是怕我们不会放过吕襄的子嗣罢了。”
“可是,我审问的那些人,除了一个叫做罗楚林的人之外。”
王胜顿了一下,看着蒙寒浪:“都试图用这个孩子的真实身份和我做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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