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什宁阿堡的中心，是一座小小的什米尔寺院。
渥多利显得颇为放松地站立在寺院的庭院中，等待着“月牙弯刀”的使者。
他的身后，是达努黎德和城中重要的神职人员、以及溃军中的军官。他们按照渥多利的要求，尽量显得若无其事。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之后，略带一丝恭敬，又略带一丝傲慢的邓永终于出现在渥多利面前。
邓永按照龙族人的礼节，微微欠身，对着渥多利一拱手：“在下邓永，受刘士江大人委派，特来求见罗安臣将军。”
邓永说得如此自然得体，就好像刘士江的门客在拜访刘士江的老友一般。
渥多利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冷笑，同样微微欠身，却将右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对邓永行了一个标准的什米尔教的教礼：“承蒙刘大人挂念。不过罗安臣很多年前就死了。刘大人年纪大了，记忆力不好，倒也难以苛责，难道左近诸人，竟不敢实言相告么？”
邓永微微一笑：“十八年如白驹过隙。刘大人的确老了，颇有些怀旧之情，罗将军倒是一如既往，口尖牙利。”
渥多利微笑着，怅然道：“昔年我杀罗安臣，刘大人自然耿耿于怀，我却至今慨然无悔。昔日同路人，殊途致于此，的确颇为可叹。”
渥多利身后的达努黎德听得一头雾水。似乎自己首领杀了一个叫罗安臣的龙族人，这人和“月牙弯刀”的老大刘士江关系不浅，所以刘士江对自己首领耿耿于怀。这倒也说得通，只是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对方一开始要“求见罗安臣将军”？莫非首领杀了异教徒，还收了异教徒的魂灵，惹得这位刘士江要索还？
他跟随渥多利多年，对龙族语颇为熟悉，听得半懂不懂，其他人则几乎是全然不懂龙族语，只好来请教于他。达努黎德只好含含糊糊，逻辑混乱地给他们解释了一番。实在不知道解释之后，他们是否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但是达努黎德觉得如果再解释下去，自己肯定会更糊涂。
“他们提到罗安臣？”一个年纪颇大的神职人员低声问道。
“对。那个异教徒说求见罗安臣，然后首领说自己早杀了罗安臣，而且对方应该知道的。”
那人点了点头：“首领可认识‘月牙弯刀’的首领刘士江？”
“嗯？”达努黎德几乎立即想要回答“我怎么知道”，但是再一想，迟疑道：“似乎认得吧...似乎关系还不浅...”
那人脸色变得非常难看，默然不再说话。
邓永听得懂什米尔语，偷眼看了看那个年纪颇大的神职人员，继续用龙族语说道：“昔日同路，今日殊途，虽然可叹，却实在天理自然。然则将军祖先亲族皆为龙族人，与我等血脉相连，同为炎黄后裔。将军却弃此不顾，投身异教，令列祖列宗...”
渥多利冷笑着打断了邓永的话：“我之所为，出自我心，我自承之。我为一人，祖先亦不过一人，为何我要为祖先之意而为？刘大人身离故土，远涉异国数十年，难道是为了祖先之意？倘如此，实在可笑可叹之极。”
邓永不觉哑口无言。他虽然久在金城，但是毕竟出身于书香门第，多年习学儒学，祖先在他眼里是非常重要。所谓孝，小而言，是孝顺父母，父母之命，儿女之愿；大而言，就是礼敬列祖列宗，为祖宗增光添彩，万不可辱没家誉。一时间却忘了金城人素来不承父志，虽然也谈孝，但是决不会以父母之命为自己之愿。最明显就是各地龙族人，对于报父母之仇，都甚为赞许；独有金城人，对于报父母之仇，颇有责难之意。金城人以为先辈恩怨，源自先辈自己的信仰，当先辈自了；后人不问事由，仅因私情报复，以私废公，应当加以惩罚才对。
渥多利身后，达努黎德忙不迭把这段话又翻译给众人听，一边翻译，一边不断加以解释，生怕其他人以为自己的首领目无祖宗父母。
渥多利却猛然回头，恶狠狠地看着达努黎德，用什米尔语低声喝道：“汝做翻译，岂可画蛇添足！与我住口！”
达努黎德只好尴尬地闭上了嘴。
那个年纪颇大的神职人员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却没有施礼，傲然而挑衅地看着渥多利：“请问渥多利先生，十八年前，你姓甚名谁？”
“什么狗屁问题...”达努黎德低声嘟哝道。要不是自己的首领还恶狠狠地看着自己，自己非要把这个猪头神职人员狠狠臭骂一顿。
渥多利没有说话，只是微微转头看着那个神职人员。
那人也不肯退缩，努力让自己傲慢而坚定地看着渥多利。
终于，渥多利满意地微微颔首，转过身去重新面对邓永：“十八年前，我叫做罗安臣。”
达努黎德感到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但是还不等他去询问，就看见那年纪颇大的神职人员猛然拔出腰刀，大吼着扑向自己的首领。
“你疯了！！”达努黎德连忙飞身跃起，往前一扑，死死抓住对方的脚，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那神职人员愤怒地诅咒着，就势还想挥刀去斩前面背对他的渥多利，却被达努黎德死死拽住，够不到，只是徒劳地挥舞着腰刀。
“真是的。”达努黎德暗暗骂道。这个神职人员没有经历什么战阵，战斗经验很差，与其拿着腰刀空劈，还不如投掷出去，或者反手先对付自己，脱身后再往前冲。
不过他也很庆幸这个疯子没什么经验，不然自己可就麻烦了。他很快地制服了这个疯狂的神职人员，把他捆了起来，按在地上。
他这才发现，居然没有一个人来协助自己。于是恼怒地站起来，转身去看那些军官和神职人员。
有首领在，他什么都不敢做；不过他还是决定记住这些个白痴混蛋的脸，下来挨个狠狠地揍他们一顿，出出胸中恶气，也教教这些家伙做人的道理。
所有的人都持刀在手，恶狠狠地看着他。
“干什么！！”达努黎德大惊失色，连忙也拔出腰刀，顾不得首领在侧，大声叫起来：“你们要做什么！！”
“你让开！”一个军官低声喝道：“他是龙族人！”
“废话！你刚刚才发现啊！”达努黎德气得头发胀：“老子...我的首领一开始就是龙族人！但是他是虔诚的教徒，大阿图的朋友！”
“你懂个屁！他是‘月牙弯刀’的万人队长！”
“你***才懂个屁！他是老子的首领！难道老子...我是‘月牙弯刀’啊！再说也没有万人那么多！”
“罗安臣是‘月牙弯刀’的万人队长！”
“渥多利是我的首领！”
眼看双方就要交手，门外警戒的渥多利的部下总算发现了异常，一拥而入，冲到达努黎德身边，也纷纷拔刀戒备。
军官们眼看达努黎德身边人数众多，倒也不敢轻举妄动；而达努黎德等人没有渥多利的命令，也不敢下手-再说对面好几个神职人员，真的下了杀手是要遭神罚的。双方一下子就僵持住了。
***
邓永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罗将军，似乎...您的部下有些骚动啊？”
“一点信任危机。”渥多利的脸色依然如故：“任何领导总会有机会遇到的。相信刘士江大人也很熟悉类似的场景。”
“或许吧。不过无论你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你始终都是龙族人；无论你对什米尔教多么虔诚！”邓永指了指渥多利身后的人们，包括达努黎德和那些军官们：“他们-那些什米尔人，什米尔教徒-始终不会真的信任你。”
“我们才是你的同胞，只有我们才可能真正的信赖你，信任你；什米尔人，什米尔教，他们永远都会对你心怀疑虑，只要机缘巧合。你可以对我们-你的同胞-说实话，无论对错成败，我们有着共同的祖先，相同的血脉！我们能够谅解你！而对于他们，你只能隐瞒，躲避，你和他们不是同胞，你是他们的异族！你和他们之间，无法互相信赖！我想你没有告诉他们你在‘月牙弯刀’的经历。”
听到最后一句话，达努黎德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突然感到自己多么可笑，如此疯狂而执著地信任着自己的首领，一个龙族人，一个曾经是‘月牙弯刀’万人队长的龙族人！而他，的确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他曾经叫做罗安臣，曾经在‘月牙弯刀’，曾经做过什么。
达努黎德慢慢地转过身，正好渥多利也转过身。
渥多利严厉而冷酷地目光如同毒蛇一般令他浑身僵硬，凌厉的杀气在渥多利的眼中弥漫着，逐渐散布，到空气中，令每个人都感到恐惧而战栗。
达努黎德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刀柄，尽量坚定地看着自己的首领。
渥多利嘲讽的目光落在了他握刀的手上。
达努黎德用力咽了咽口水。他知道自己绝不会是自己首领的对手。
但是他还是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再次握紧了刀柄，咬紧牙关，更加坚定地看着自己曾经的首领。
无论如何！我是真神的信徒！达努黎德感到自己浑身因为发冷而颤抖，只能在心里呐喊着：我绝不会背叛！
“回来吧。”邓永的声音就像佛号一样宏大无边，在寺院里久久地回荡着：“我们是同胞，血脉相连的同胞。无论你做过什么，我们都能信任你，和你同甘共苦，同舟共济！他们不是你的同胞！无论你做什么，他们都会怀疑你，猜忌你。”
邓永看不见，但是达努黎德看见渥多利笑了，温柔而真实的笑容。
这个笑容令他感到熟悉而安心。
渥多利慢慢转过身去，重新面对邓永。
他的声音清晰，细小，坚定：“我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看法，放弃自己的信仰呢？”
***
“月牙弯刀”用七天时间攻破了卡什宁阿堡。
前六天，他们都没有发动进攻，而是在制作投石机，组装车弩；第七天，他们迅速攻破了城墙，成千上万的龙族人从各处缺口蜂拥而入。
惨烈的白刃肉搏持续了一个上午，渥多利率领残存的人马退入了寺院中，继续抵抗。到了傍晚，付出沉重代价的龙族人依然无法攻破寺院，“红甲人”遂下令放火将整个寺院、城堡和里面的抵抗者一并焚毁。
卡什宁阿堡所有的什米尔教徒都战死在那一天，没有任何幸存者。
后来什米尔人在这里重新建立了一座宏大的寺院，将之命名为“渥多利寺”，以供奉圣教的勇者渥多利。在寺院的庭院中，有一座巨大的渥多利石像，石像的基座上密密麻麻地记载了他十八年间在格比亚的赫赫战功。
不过，这座石像的面目，没有一点点像龙族人，是一个非常纯正的什米尔人的面目。
这也是后世什米尔教义中渥多利的标准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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