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太阳就要出来了。”
邓永头也不抬，迅速地点了点头，立即回应道：“不用掌灯了。”
话才出口，邓永就觉得不对，继而莞尔一笑：一直在忙于记录各条命令和返回的信息，都搞昏头了。
想到这里，邓永觉得非常遗憾。作为一个热血沸腾的诗人，他一生的梦想就是见证并记录史诗，就像他曾经在诸多文献中看见过的史诗，这也是他加入“月牙弯刀”的原因。
他只是万万想到，在这个历史性的战役的转折点上，在这史诗般的战场上，他正在忙于速记，甚至没有时间看一眼战场上的情形。
现在倒是个机会，好好看一下这场伟大的战役。
从邓永这里看过去，微弱的阳光下，什米尔人的圣战旗荡然无存，满眼都是龙族人的战旗和火把，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穿插，将整个人群慢慢地压向亿拉尔尼河。
“亿拉尔尼河为之不流。”邓永颇为感慨地随口吟道。他在很多史书上看见过这样的写法，溃败的大军尸横遍野，壅塞河道，河水为之不流。看着溃散的什米尔人，他突然意识到，在史书上这短短的一句，在现实中就是成千上万的生命骤然消失，在眼前，就是三十万什米尔人的大军灰飞烟灭。
人，以及人的生命，在这个时候显得如此的渺小，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一样，简直无法加以注意。
他很快皱了皱眉，“亿拉尔尼河为之不流”，这样说实在太拗口了。
“亿水为之不流。”红甲人简短地说道。
邓永笑着点了点头，心想从今往后，亿拉尔尼河就有了一个龙族人的名称了-亿水。
就凭这次胜利，就凭三十万什米尔人的尸骨。
***
渥多利冷漠地站在卡什宁阿堡的城墙上，任由他身边达努黎德目瞪口呆地看着远处拥来的黑压压的人群，不断地发出各种各样的惊叹、感叹或者不满。
他不知道太阳为什么突然消失了，但是当黑暗降临的第一时刻，他就飞也似地往城墙上冲。他的预感告诉他，这不是偶然的巧合。
但是他也的确没有想到，当光明重新降临时，他会面对完全崩溃的三十万大军。
“命令。”
“什么？”达努黎德一下子从自己的惊讶中醒悟过来，立即转身面对渥多利：“是，首领！”
“达努黎德去升旗，把圣战旗升到最高处，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它！”渥多利依然面无表情，但是说话速度很快，令所有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杂役们打开南门，北门关闭。一小队负责南门疏通，把人都放进来，对敌人一律只能射击，不许出击，避免肉搏；二小队上北门，敢冲击北门的杀无赦，都用射杀；三小队负责接纳进城的人，全部立即组织上城墙，不许在城下拥挤。马匹全部杀死。有要逃亡的，让他们自己翻北墙出去！四小队在我身边待命！”
“是！”
渥多利满意地看着下城而去的队员们，转身看着身旁的一位惶恐的神职人员：“你也别在这里发呆。让你的人都去取武器，准备作战。”
“是、是...”这人嘴上答应着却没有动身。他的喉头艰难地滚动了几下，终于发出了声音：“大人...我们...我们是不是 ...也可以...从北墙...”
“你们不可以。神职人员不可以。”渥多利的脸色依然如故：“不要试图尝试。被我杀死的人一定下地狱。”
渥多利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奸诈、幸灾乐祸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对不起欺骗了你。我这些天其实没有祷告圣战胜利，我祷告的是我所杀的人都下地狱！”
***
“那是什么？”
邓永等人抬眼望去，只见远处空中醒目地飘扬着一面什米尔的圣战旗。
它升得如此之高，就如同鹤立鸡群一样，傲慢地凌驾在龙族人战旗的海洋之上，似乎在统领这些异教徒的战旗，或者是在嘲笑异教徒的渺小。
它显得那么刺眼，看着它，就如同直视太阳一般令人感到不适。
“该死！！”所有人还来不及作出反应，红甲人已经发出了怒吼，让邓永浑身一震。这应该是仅有的一次，他感觉到红甲人动了真怒，也是唯一一次听出红甲人的口音：有些福河的口音。
“传令！传令！！”红甲人的口音消失了，又恢复到了标准的官话。但是他已经激动地站了起来，直接冲到那些传令兵面前。
还没等传令兵们回答他，红甲人迅速地掉转头，面对着身边的预备队军官们：“所有预备队全部出动，包围旗帜所在城堡。游离于弓弩射程外，不许攻城不许靠近，阻止任何溃兵进城！”
“是！”众人答应着，飞奔着出去了。
“刘士江听令！”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刘士江是“月牙弯刀”的总首领，理论上，红甲人的权力是由刘士江临时转交的。这一路来，刘士江非常清闲，除了那次尚信等人对红甲人用神语心存疑惑，被他骂了一顿外，就没其他事情了。红甲人也从来没给他下过命令，连见面都很少。
刘士江也是一愣，但是他反应很快，立即快步上前：“末将在！”动作麻利，显得非常自然。
红甲人歉意地点了点头：“刘首领，你马上带人去城堡那里。周围的队伍，你都可以调用，一定确保包围住城堡！不许任何溃兵进入！”
刘士江用力点了点头：“末将接令！”
***
“首领，那边！”
顺着达努黎德手指的方向，可以看见一小队装束整齐的“月牙弯刀”骑兵正飞快地穿过混乱的阵地。和其他“月牙弯刀”骑兵不同，他们没有纠缠，没有在乱军中往来冲杀，几乎是笔直地前进。
他们前进的方向，就是卡什宁阿堡。
“来得好快。”渥多利显得很自得地冷笑了一声，尽管他的心里有些震惊：“准备战斗！四小队准备弓弩，同时佩刀，准备对付攻城战。命令一小队，不要肉搏阻拦敌人，只许射击。三小队注意尽量让逃进来的溃兵迎战冲进城的敌人，不要让敌人冲上城墙。二小队没我的命令不许擅动！”
“首领！我去三小队！”达努黎德感到热血沸腾，摩拳擦掌地上前请战。
“不。”渥多利的回答简短而不容置疑：“你去看着那些神职人员，加速装备他们。神职人员试图逃走者杀无赦！”渥多利猛然回过头，死死地盯着对这个任务感到泄气的达努黎德：“告诉那些神职人员，天堂与地狱之间没有容人之地，选择错了将是永远的地狱！你也给我认真些，任何神职人员逃走，都会让这个城堡里的所有人灰心！你是我的老部下了，这个任务不许作砸。”
“是！首领！”达努黎德又被自己的首领激励得热血沸腾，“刷”地一下拔出佩刀：“完不成任务，你剁了我！”
渥多利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叹气道：“好样的。不过如果失败的话，也无需我动手了，你自己去对真神解释吧。”
达努黎德感到心里一沉。他从来没有听到自己的首领说这样的话，看来今天是死定了。但是他没有感到恐惧或者害怕，作为一个不是什米尔人的什米尔教徒，他梦寐以求的就是希望自己死后能升入天堂，至于面见真神，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哪怕是挨骂呢。
他迅速地转身跑下了城楼，渥多利则重新转过身，继续观察那支迅速靠近的队伍。
那支队伍已经庞大了不少，已经不能再算小队了。而且现在也可以相当清晰地看出，还有好几支队伍也在飞奔着直扑向这座城堡。
渥多利感到一丝不安：难道这么多队伍都是来对付自己的？而且那个小队里面难道有临阵紧急掌握调动军队权力的大人物？如果真的是这样，对手的反应速度实在够快的。
不过他很快又释然了。无论如何，要迅速攻下这座城堡是不可能的，毕竟不但城内有守军，城外那些重新燃起圣战热情的教徒也在涌向这座城堡，攻城者是腹背受敌。
“月牙弯刀”的骑兵已经逼近了城堡，城墙上的士兵已经纷纷举起了弩，准备射击了。
但是对方却突然停了下来。只见一个骑兵翻身下马，用脚踩着弩臂上了一支弩箭，然后向城堡这边射击。
距离太远了，弩箭在距离城堡十来步的地方落在了地上，引来城墙上守军的一阵讪笑。
渥多利却皱了皱眉头。骑兵是不配置弩箭的，因为弩上弦的力很大，需要踏张上弦，骑兵不可能在马上依靠臂力上弦，也不可能像刚才这位骑兵那样下马来上弦。
那这个骑兵为什么携带弩箭？而且还可笑的专门下马上弦。
他很快就明白了。因为整队骑兵都停止了前进，开始在地面上插一些小木牌。。
“该死！他们在测距！”渥多利感到自己的脑袋里面“嗡”地一声：“这些家伙没准备攻城！”
“射击他们！”渥多利顺手抄起一把弩，怒吼着下令：“射击他们！”
一排弩箭射了出去，但是还没有到对方的面前就掉到了地上。
那些龙族骑兵没有理睬这次无用的攻击，他们迅速地开始奔跑起来，远远地包围这座城堡，同时杀散那些从外围冲向这座城堡的什米尔人。还有一些龙族人则翻身下马，手持弩箭，警惕着城堡方向。
“三小队！城里现在多少人了！”
“报告首领！还没清查...”
“混账！马上给老子查！”渥多利的怒吼震耳欲聋，他迅速地扫视着城内，快速地测算人马。
勉强能过千人... 渥多利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仿佛侵入了北方冰冷的河里。这点人不足以突击城外的队伍。
他再次转身看着城堡外，那些龙族人已经包围了整座城堡。他们远远地站着，就好像城堡外有一条宽广的护城河难以逾越一般；他们又好像防波提，将汹涌而来的人潮阻挡住。
士兵们也感到有些不对劲。再也没有人涌入城里，所有的小队都茫然地看着城墙上的渥多利，企盼着他能再发出一个奇怪的命令，来扭转乾坤。
达努黎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到了城上，小声道：“首领！是不是干脆杀出去...”
“不...”渥多利痛苦地呻吟着，仰天长叹：“神职人员们都还在么？”
“在，首领。”
“关闭城门。让神职人员为每个人作临终祝福。”
***
天色渐渐暗淡，天边的云彩就像地狱的火焰一般辉煌灿烂。
亿拉尔尼河河畔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龙族人清理了河里的尸体，让亿拉尔尼河重新开始流淌，以提供干净的饮水。一支部队已经开始掩埋什米尔人的尸体，以避免发生瘟疫，不过他们同时也负责杀死重伤的什米尔人。
龙族人不活埋人，龙族人也会救助敌人，但是龙族人不会救助神的仆人。
神的仆人，由神负责救助。
像平日做其他事情一样，金城人依然严肃而认真，井然有序。无论活人还是死人，只要判定是什米尔人，他们都会非常准确而迅速地在对方的脖子上刺下一刀，然后推进最近的土坑。每推入一具体尸体，他们就在土坑旁画上一笔。当画满20个“正”字，也就是坑里有了100具尸体后，他们就开始掩埋。
他们不会给土坑作任何标记，实际上有时候他们会故意在土坑上跑马，掩盖痕迹。这是为了避免什米尔人掘开坟墓，引起瘟疫。
邓永略带伤感地看着这一切。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龙族人掩埋尸体，只是这次需要掩埋的尸体实在太多了。
“怎么了？”
是刘士江的声音。邓永连忙回过头：“刘大人。没什么，略微伤感罢了。”
“是啊。”刘士江也有些感慨：“打了这么多年仗，没想到会对敌人的死伤感到伤感。杀戮，的确太重了。”
邓永不想再提这个沉重的话题。无论如何，刘士江是“月牙弯刀”的首领，应该是，也只能是钢铁一般的人。
“对了，刘大人，你都调动了哪些队伍啊。”邓永看了看四周道：“我看人不少啊。”
“是啊。”刘士江点了点头，显得心情沉重：“我本来也说只要预备队5000人就足够了。不过很快打听到城守将是谁了，觉得还是多些人稳妥。我差不多又调动了5000人，现在大约1万人围着这个小小的城堡。”
邓永有些吃惊。但是还没等他继续讯问，刘士江已经开始问他了：“红甲人统帅呢？”
“他在那边首检。这次看来什米尔人死了不少诸侯大将。”
“喔。”刘士江微微一笑：“那带我去看看，正好禀告一下。”
****
他们很快来到了红甲人的中军帐，这个中军帐就设在五座城堡前方不远的什米尔人营地中-也就是最开始“月牙弯刀”的营地。
红甲人就端坐在帐前，他的面前已经整整齐齐地摆满了一个方阵的首级，还有人不断地把新的首级拿过来摆放进去。
“刘大人。”红甲人眼力很好，很远就看见了还在黑暗中蹒跚而行的刘士江：“先请坐。”
“这么多脑袋？”刘士江显得有些惊讶：“要到什么身份，首级才交到这里？”
“诸侯，大阿图，或者诸侯手下的名将-至少得是边疆大员。”
“有个例外的。”彭贡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把一个本来放在后面的首级放到了最前面。
“有排名？”刘士江到有些诧异。
“没有。”红甲人回答的很快：“人死了都一样。”
“这个脑袋不一样。”彭贡却是一脸认真：“这家伙干掉了孙建方。”
刘士江难过地点了点头，他刚才已经知道了孙建方的死讯：“斯科特人，克宁将军？”
“好像是。这些家伙的名字我听起来都差不多。”彭贡挠了挠头：“反正我知道这家伙够猛，居然大溃败还敢打反击，而且还反掉了孙建方！”
“可惜了。”红甲人声音低沉地说道，然后转头面对刘士江：“刘首领，我看你已经把城池包围的密不透风。这很好。有没有打听到城里的守将是谁？”
“我正要禀告此事。城里的守将是渥多利。”
“他？”
“那个猪头？”
周围几个将领都惊呼起来。
“看来诸位都很熟悉他啊。谁能给我说说明白？”红甲人的口气中透着一丝不满。
“是这样的。您想必知道大约十几年前，‘月牙弯刀’有一个很能干的年轻将领被什米尔人暗杀了？”
“唔。依稀记得，他叫罗安臣？”
“是的。实际上...”刘士江的喉头艰难地滚动着：“实际上他没死。他背叛了...皈依了什米尔教。”
邓永很惊奇地看着刘士江。他并不知道这个罗安臣到底是何许人，但是皈依什米尔教的龙族人，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红甲人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重新开口：“我没记错的话，他是金城人。”
“你没记错。”刘士江叹了口气：“他会皈依什米尔教，我们也很诧异。不管怎么说，当时‘月牙弯刀’拿不定主意，有些人就擅自行动，想去把他干掉。”
刘士江说着，瞟了彭贡一眼。彭贡低着头，小声嘟哝着：“又看老子。又不是老子一个人去的。”
“我想你们没能干掉他，而且还被他活作了人。但是他没有下杀手，而是把人都放了回来？”
“你说的没错。”刘士江叹气道：“我们还能怎么做？总不成再派人去。于是就宣布说罗安臣被什米尔人暗杀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没错。他就改名渥多利，去了什米尔。后来他似乎和什米尔的大阿图们都闹翻了，于是又去了格比亚，帮助大利卡打圣战。不过据说和大利卡人关系很不算好...”
“那么现在你们准备怎么办？”
“老子...我带队，杀进去！”彭贡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次要是还让他抓了，你们连我带他，一起乱箭射掉了事！”
“看来你很有决心，不过没什么信心。”红甲人的手向下按了按，示意彭贡坐下：“刘首领，你的意见如何？”
“我想 ...”刘士江咬了咬牙，终于说道：“我还是想去劝劝他。他很有才能。”
“看得出来。”红甲人点了点头：“居然在大溃败中突然举旗。要是反应稍慢，他也许就能聚集数万人固守，我们根本没法扩大战果。”
红甲人顿了顿，转过头看着刘士江：“但是，您觉得有多大指望呢？”
刘士江微微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他是龙族人，就不应该是什米尔教徒。”
红甲人转过头去，看着放在首级方阵第一列的克宁将军的首级：“这里已经有一个斯科特人的首级了。”
“他不是斯科特人。他是龙族人。无论他最后选择什么，我们应该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
红甲人沉默了良久，微微点了点头：“我不太认可您这种想法。不过无论如何，您的确是一个很好的首领。这件事在明天傍晚之前您可以自行决定，但是您不能去。明天傍晚之后...我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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