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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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场死寂。
惊异得,连吸气都忘记。
钟碍月看向脸色顿变的单岫,继续道:“太子这样聪明的人,自然知道留下这个假冒的钟未空会更有利百倍吧。”
单岫慢慢地冷傲地阴沉地抬起下巴,眼睛眯缝起来,威胁压迫。
而钟碍月一直是那微泛光彩的笑容,毫不动容。
没人动,没人说话,没人记得要做个回应,要做什么回应。
而钟未空,全身僵硬。
竟是如此。
连同从他知道自己叫做钟未空的懵懂之年开始,在血泊与生死间摸爬滚打的所有年月,尽数推翻。
不自觉地沉沉苦笑了一声。
换名游戏么?
他从来不在意身份,但至少他此刻知道,钟碍月为了保护他,才说出来那些话。
如果他的确是莫飞盖,那么单岫定是不会这样轻易叫他死。
他的活,至少会是牵制莫秋阑的一大利器。
“还有一件事。”钟碍月昂首扬眉笑了一声,龙章凤姿,道,“而我,也不是钟氏皇朝第一继任者钟碍月,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无名小卒。太子若要以我要挟高大人方大人,怕是要失望了。”
众人心中,便又是一个重击!
最重的一击!!
钟未空一个吸气,已经惊愕得说不出话,心绪猛翻,激流迭起。
他这是,自寻死路?!
但却也是,将所有筹码都集中在他钟未空身上,保证他的安全!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你要我们如何相信?”单岫道。
极缓极狠。
不大的音量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
那语调与其说是疑问,还不如说是确认。
相处一月多,时常被钟碍月小小捉弄。但一旦这个人认真起来,便就是有着这样一种气势,叫无论被戏骗过多少次的人,在疑问之前便已相信大半。
钟未空极力地压制下情绪,终于得以轻舒了口气。
比起莫秋阑的让人想问而不敢问的威势,这样直接叫人信赖而放弃疑问的做法,才是钟碍月会有的。
多么希望,全是谎言。
钟碍月冷哼一声,道:“若有半句不真……”
“……便让那整座山都塌下来吧!”
这句,却是及时找回声音的钟未空说的。
众人便全看向他。
而钟未空言毕,竟是突然挺直坐了起来,从怀里抽出一支奇怪形状的东西,高高举起,抬手往那尾端一拉。
立时有一道炫得夺目的火焰直冲上天,发出拖得长长的“咻”声,再一个轰隆的爆裂声,竟在半空中炸成一朵美丽的烟花来,停留好一会儿,才开始缓慢消失。
“你想做……”单岫黑着脸怒道,身边是猛吸一口气无法理解为何钟未空何以能够抵抗药性自由活动的玉调。
但单岫没有问下去。
而是和不自觉集体站起的人们一道,惊愕地转头看向另一边。
济方城的方向。
因为就在那烟花炸响的下一刻,地面震动了。
那已然逼近济方城西门的北秦军队,兵荒马乱了。
人吼马嘶间,似乎全埋进了那突起的遮天烟尘中,惊心动魄。
而背景的那整座山便被半掩在那漫成浓雾的尘土里,在剧烈的地震中——真的,要塌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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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坐在最高那棵树的树顶上,双手合十向天道了几遍“阿弥陀佛”,再睁眼看向地面。
一片狼藉。
仍在不断扩大的狼藉。
看到北秦兵马差不多到地方了,便依约点燃那些自己在这不知何时出现的巨大地洞里放置的大量火药。
剧烈的爆炸声后,地洞加深,而本就过薄的地面随即全部塌陷。
地道之上的士卒自然立时掉落深坑,而其后全力冲杀的马队也是收力不及,慌乱着交错跌了进去。
不说那一跌,仅仅是坑里的互压互挤,便足以让里面的人有进无出。
——倒也不至于全丢了性命罢了。
大叔想着,又合十了一下,转眼看向那烟火升腾的方向,缓缓笑起来:“我积蓄的这些火药也是得来不易,小空空啊,这回,你可是欠大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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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所有人都惊吓得面色苍白,而单岫,脸若冰霜。
狠狠地回瞪钟未空,目光阴冷得似连番冰刃,暴袭而去。
——他不相信神灵和奇迹,何况在那地震之前,他分明听到了另一阵沉闷却剧烈的爆炸声。
所以他已经猜到了八分发生的事。
但他的眼神一闪,瞬时阴厉更甚,迅速扫向场中。
他,没有看到钟未空!
该是全身酸软的钟未空,竟是从那座位上凭空消失了!
然后,他猛转头!
听到了另一阵冲杀声。
极近的冲杀声。
就向着济远城南门直冲而来!
他的兵马正忙着在济方城损兵折将,又怎会来济远城?即使突发状况,来此向他报告,也不会是这样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所以他明白了。
他的脸,直接黑了。
他知道了,来的人,会是谁。
“以为我会乖到只身陷阵?也不想想,我在这里,本想做什么。”单岫便很冷很冷很冷很轻很轻很轻地哼道。
这些年头的经历使他深刻明白,内部动乱这种事,越拖到后面危害越大。既然他本就抱着吞并莫氏国土的心,那么那一场动乱,在这最开始的一刻发生并迅速结束便是最好。
——他本就做好了与高望山短兵相接的准备,又怎会不带兵马来这济远城?
他有足够的自信。
单岫从不断言一件事的成败。但当他这样有自信的时候,从未失手。
“喂,我说,你不会是以为我那烟火,就是为了招来这一场地震?”
钟未空的声音,带着笑意,远远飘了过来。
单岫似乎想也没想看也没看,便却是一股蕴藏已久的雄浑一掌击出,径直向着声音的方向!
一阵剧烈而怪异的轰响便自那掌劲落地处清晰传来,尘土飞扬垄盖。
——为何说那轰响奇怪?
通常的掌劲,无论是热是寒,总是直轰入地面,炸翻开来。而这一道声音听来,却是螺旋着拧入地面,再从内部瞬间爆裂!
而与那轰响同时,单岫的身影,已然出现在那一片尘土里。
在他落定之前,另一道快如光疾胜电的身影,从那烟尘里幻化出一般,出现在他身后。
是,钟未空!
他的右手,围绕着一团似光似水缠绕流动的气。
云开月出,薄薄一片,盈柔罩在他明明笑得眼神晶亮的脸上,映出无限扩张又随即内收全不外露的杀意。
恶魔一般。
而单岫,也笑了。
他用一种快得晃眼的速度回身出手。
掌风快于掌劲,快于手掌,快于身影,却在钟未空更快的一个旋身中,轻松避开。
而单岫也在同时,躲开了钟未空不比他慢丝毫发出的另一掌。
两人便换了个位置。
只是各自避开了对方试探性的一击。
便不动了。
就在那互相一掌后,他们就听到了一把焦躁急切的吼声冲了过来:“你们在哪?!”
随着那疾奔而至的黑马冲过来的声音。
那双狭长飞扬的眼睛,鬼斧雕琢的轮廓,长而略尖的下巴——不是杨飞盖是谁?
然后钟未空笑起来,眼中满是星光耀眼:“也不说话直接开打,你的脾气比我还差些。”
单岫青着脸:“你从何处招兵买马潜伏在济远城,随时招至?”
“耶噫果然厉害。”钟未空拍手称赞道,“立时便想到有另一波人阻拦了你的护卫军,才让杨飞盖得以长驱直入。”
单岫的冷意更甚,抬起下巴。
“我说不就好了,何必这么恐怖地盯着我?”钟未空故作害怕,又笑道,“我只是告诉多日来被我用酒肉歌舞收买个七七八八的济方城守军,若我有一晚突然失踪,便叫他们分人马秘密潜至济方城周围两百里内各城,与各城守军交代好,一看到我放的烟火,便联合守军开战。”
“哼,光凭几个士兵的口信,怎能说服守军上阵对敌?”
“咦咦,我有说是杀敌么?”钟未空调皮地眨眨眼精,“小小实战演习一番,不就很好?何况你的护卫军突然进驻城里,即使秘密进行,总会有些风声传出。再加上现在杨飞盖直接率军而来,他们不论如何,都得拿起武器了。”

“好,好,很好!”单岫杀意暴起,恨声道,“所以不论我选择在何处起事,都会被阻碍。我的确是应该先杀你,钟未空!!”
“耶噫,别这么眷恋地呼唤我,我会怕羞……”钟未空挑眉笑。
而单岫已然看向另一边:“还有你!”
“哎呀哈,别这么深情地凝视我,我会害臊。”
杨飞盖笑着落定。
他的笑容却凝了一凝。
单岫也转头,随着他看向钟未空,再随着钟未空的震惊眼色看向席位。
是,钟碍月。
站了起来的钟碍月。
或者该说是,惨白着脸色,挣扎着站起来的钟碍月。
三个人的脸色,也随即惨白。
——而钟碍月,究竟怎么了?
钟碍月站起来的身体,呈着一个颇为奇怪的姿势。
就好像是被束缚着全身的力量拉扯着,站也站不直,肌肉僵硬,动作迟缓,却仍是用了全身力气,拼命挣脱开那力量。
“你想死吗!那丝线让你无法运功,光凭肉身是挣脱不开的!!”
单岫一声吼,而钟未空和杨飞盖惊惧地盯着钟碍月,两人的脸色瞬间铁青。
他们看到了,也知道了,那是什么。
丝线——那从钟碍月身后的椅子上牵引而出的无数条丝线,穿过钟碍月全身数百大***道,一旦身体脱离椅背丝毫,便会是锥心刺骨的疼痛,将人拉回椅子里。
只能正襟危坐,微微一动,都是剧痛。
所以自他坐上那张椅子开始,便极少讲话,不再动作。
而他方才,分明说了许多话。
他究竟,忍受着多少痛苦?为何还可以一直,云淡风情笑容依旧?
两人同时想到了这些,也同时想起了那丝线的名字——“锁心”。
一个优美缠绵的名字。
而从钟碍月的身体里流出的血液,染红了每一条“锁心”,触目惊心。
“锁心”由特殊材质制成,本是肉眼难见,在那血液中被触目惊心地缓缓染红触目惊心地渐渐现形,叫那两人,各自心中阵阵寒颤一片。
能得心应手操作“锁心”的,这世上也没有几个。
而单岫身边,恰好就有其中之一的吴十四。
两人心里的愤恨,极度暴涨!
而此时,钟碍月抬起头来,看着他们。
钟未空赫然发现,钟碍月,是在真的笑。
那样光辉耀眼,似乎是看到了他生命的意义。
而那么多双眼睛几乎都灌注在了钟碍月身上。
已经满身血流如注的钟碍月身上。
他的眼神扫过众人,扫过钟未空,笑了一下。再扫到杨飞盖,便停在了那里。
低头,再笑了一笑。
夜色里火光里刀光剑影里那一低头的优美与惆怅,宁宁静静,宣泄光华。
叫所有人,都移不开眼睛。
而他的身体痉挛了一般微微颤抖着,就在那目光注视里,将“锁心”,硬生生地扯开!!
一条接着一条,硬生生地扯开。
每扯开一条,便又是一道细小的血泉,喷将出来。
这是一个,无声的过程。
虽然周遭便是嘈杂纷乱危机四伏的战场,这过程却似是按下了一个无声的开关,叫所有人的脑袋里都静谧得微微发颤。
只有那微不可闻的丝线断裂声,生生夺人呼吸。
只能一个个呆呆地看着看着看着。
直到那个人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舒口气地闭上眼睛,随着最后一条丝线的断裂,突然反冲着,重重倒了下来。
落在另一个瘦削相似的胸膛里。
全力赶了过去的钟未空一把抱住了钟碍月失去意识朝前跌下的身体,眼中已然模糊,大吼:“别死别死别死!!!”
不过只是刚抱住,他的衣衫和手上,便沾满了钟碍月的血,看得他颤抖得又开始嘴巴开合说不出话来,大力晃着钟碍月的肩膀。
他看见了,钟碍月身上的汗。
已经不能说是身上的汗,而是和那么多血混在一处,濡湿了整件水色长衫。
他想起了莫秋阑说的话。
他现在果然是看到了,钟碍月所受的痛苦。
但真实的痛楚,又比钟碍月脸上浮现的那些要深重多少倍?
他感觉到心底那无处宣泄的无力愤怒和恐惧,狠狠抱紧钟碍月,竟是自持不能。
却骤地停了下来。
钟碍月的手,抓住了他有些抖着的手臂。
“说你好骗,你还不相信……”钟碍月说着,抬起已有些茫然而更显柔和的双眼,笑,“我没死……别哭……”
“谁说我哭了!!”钟未空终于吼了出来,声音却是颤着,“敢再耍我,你就死定了!”
口出恶言,脸上的惊惧惶恐却是散了一半,笑了起来。
语未毕,已经抱着钟碍月飞身而起。
他没有看见,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一个人一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紫色衣衫,外罩宽大雪纱,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微笑的人。
他也没有听见,钟碍月在站起之前,其实是说了一句话的。
似笑似叹的一句话。
但这个人听见了。
——朱雨君。
他从头到尾地看着钟碍月。
看着他见到杨飞盖出现时那一瞬点亮的眼神,知道杨飞盖对自己笑了笑便急急寻找钟未空时黯然微伤的笑容,看清杨飞盖甩开他人独自疾冲而来时,无奈宠腻地一个摇头后,说了一句话。
“怎么,这么疯。”
那时,朱雨君便笑了。
自言自语般,他呢喃道:“原来,有人比我还要疯呢。”
眼中看着的,却是已经站起的钟碍月。
现在,他看着钟未空急飞而去的背影,又看向另一边。
在钟未空冲上去接住钟碍月的一刻,杨飞盖便也飞身上去。
却是半路停了下来,转身截住同时冲上的,近乎疯狂的单岫。
单岫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再追上去。
他腰间的剑芒已然一闪,狠绝的目光爆闪。
两人,战在一处!!
“我先走。”
淡淡的声音从钟未空怀里传上来。
不容拒绝。
钟未空飞驰的脚步便停了下来。
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钟碍月看着钟未空,微笑。
钟未空叹,将他放下来。
“很好。学会了不废话。”钟碍月道,站定。
“东边三里的‘生死门’,你该知道在哪里。”钟未空道。
钟碍月点头:“虽然一早被卖作人质,长灵教里所有该知道的,我早记在脑子里,不用担心。”
“谁会担心你。”钟未空收拾心神,威胁地瞪过去:“要是你死了,就等着我鞭尸五千大卸十八块!”
“好。”钟碍月笑,“小心。”
“你也是。”钟未空深深看了钟碍月一眼,随意地回了句,转过身去。
掩住眸底深沉的不舍,吸了一口气。
身后钟碍月的脚步声,急速远去。
三道脚步声,便自树后,轻盈而来。
“你是这样一个有趣的人。”秋年仍是好看地笑道,手中剑向侧前一指,“而且很大胆。”
“只是可惜了。”凌负箫摆弄着手中长箫叹道。
而魁南行已经将那怪异的锣状兵器卸开,两手分持,冷笑道:“老子等很久了——反正你不会乖乖跟我们回去见王爷。”
钟未空冷哼一声,终于转过身去,绽开一个灿烂肆意的笑容:“请抓紧,我赶时间。”
魁南行暴喝一声!
钟未空眼神一寒,便要迎上去。
然后,两人都怔住了。
双双不可思议地看向声音传来的那一边。
他们相隔尚远,为何会有那种**割裂声发出?
魁南行的眼珠,瞪得快要掉出来。
秋年笑着。似乎一直是笑着。
他的脚步没有动过。
他只是动了动手。
而凌负箫的脚步也没有动过。
他来不及动。
他正低着的眼睛,震惊仓惶地看向自己的胸口。
被秋年的剑贯穿的胸口!!
狂怒的风嘶吼起来,遮了月色,盖了星光。
扬起暗林另一头,那水色的袖。
“三方会战么。”钟碍月讥讽一笑,却是忍不住咳了一口血,看向眼前不远处。
那里,站着两个人。
熟悉的人。
慕老大和郑绿腰。
“恭候多时。”慕老大摸了摸白胡子。
而郑绿腰掩唇而笑,玎玲一声。
一对由白丝系着的铃铛,便自她的手中,闪亮灵巧地垂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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