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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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怀心事,也算安宁地过了一夜。
当钟未空再次睁开眼睛,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缓缓地坐直,不知为何竟有些失落,终是轻叹一声。
当走在花园回廊上,便远远看见李伯遇上了那三个“便宜帮”暂时解散后仍死活跟着自己来到京城的老二老三老四,正聊得开心。
再一转眼,便看见池塘正中凉亭里的一个人。
准确地说,该是凉亭外。
因为他背向靠着凉亭的大红柱子,整个人被罩在晨光里,而不是凉亭里一片荫凉。
在晒太阳。
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着手中的书卷。
那光映得那书卷都似盈盈发亮。而那人隐在那凉亭飘浮不定的纯白薄纱后面,若隐若现。
专注的,微皱起的眉,斜飞的眼,半抿的唇。
都在那漂浮不定的纯白薄纱后面,若隐若现。
一现,便是整个人的灿白光晕。
整个画面都模糊了一般。
钟未空想,杨飞盖,的确是很好看的。
并且,的确是叫人很难猜的。
做事思路不同常人。
吃东西不定时,又挑食。
常说着“随便”,又常晴时多云偶阵雨。
这种人,大多绝而精吧。
走极端时,会如何。
明明这么讨厌水,还常常待在被水环绕的地方。
钟未空想到此,恰是一阵风起,那薄纱又被掀了起来。
那张脸便被晨光再次勾勒炫耀了出来,叫人不忍移目。
然后钟未空想起昨夜那场噪乱,突然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感觉。
有点疑惑有点焦躁有点混乱。
再然后,便看到围墙那头,在瓦上一字排列的两个叉形交叠的树枝,略隐在背后的大树下。
极不起眼。
看似无章。
钟未空的心中便是一凛。
只好笑一声。
甩甩脑袋,仍是悠闲晃荡似的,往西边行去。
一路都没有回头。
所以他看不到,背后那靠在凉亭柱子上的人,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很深很幽,有些自嘲。
一直追着那背影,直到消失在墙壁之后。
然后终于投向地面,再一转眼,望向自己的别院。
那扇窗子的角落里,静静躺着一块不起眼的扁平石头。
就好像是顽皮的仆从恶作剧一般。
上面,墨龙红梅图的轮廓,被人用指力深深地印在中间。
犹如自然的纹路。
——昨夜钟未空会突然想要离开这屋子,就是因为看到它。
因为那不是一块普通石头。
而是一块玉。
上好的玉。
钟碍月随身佩戴的那一块。
如今被掩在黑赫的泥土中,只留下小半温润宁静的色彩。
好似仍带着主人隔夜的体温。
而杨飞盖借了三兄弟留下钟未空,也是因为看见它。
因为他知道,那人会去哪里。
但仍是留不住吧。
就像现在,那人走得,头也不回。
头也不回。
无来由的怒火冲天,烧尽周身冬寒。
手中书卷被捏成一团,似要折断。
惨淡如风中落叶。
终于,还是放松下来。
深吸一口气,仰面,闭眼。
整张脸都罩在荧光中。
慢慢,带着决然与残忍地,微笑。
而就在杨飞盖微笑的时候,三个农夫装扮的人蹲在墙角下,守着身边的一车蔬果,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正走近的某个人。
直到钟未空极热络地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笑道:“久等啦,昨晚抽不开身。”
那人迅速抬眼,精芒一闪而逝,恢复成漠然无神,点了点头,站起身:“王爷已经久候公子了。”
钟未空在偌大花园里随意地走着。
随意,并不代表没有目的。
只是代表一种闲散的态度。
所以钟未空轻易地找到了那个坐在藤蔓枯萎的花架下悠然品茶的某人。
并不出众这个词,通常都是比较而言。
漂亮不漂亮优秀不优秀,都是比较而言。
所以比起这静章王府里浩浩荡荡的数十个美人们,这个人,的确不出众。
没有窈窕丰姿风情万种,也没有纤细绰约光华自放。
但钟未空觉得比起那些来,这人的潋波如水还更有味道些。
特别是清淡又深冽的眼睛。
很自然很让人轻松舒服的一种美。
嘴角保持着同一弧度,波澜不惊。
但又是波澜的。
他自己释放的波澜。
流光般环绕周身。
没有杨飞盖惯有的睡意懒散,也不是钟碍月的韧煦春阳,更不是莫秋阑那样跋扈的自我主张。
极好的衣衫,头饰,鞋子,又显然没有那堆美人的媚气雕琢。
是秋水吧。
淡紫衣袖放下时,便是那张秋水的脸。
然后他笑:“欢迎。”
钟未空便大大咧咧坐了过去,也拿了个杯子,自有人替他斟满。
“雨君,为了让他高兴,你做了很多。”钟未空有些叹息。
“他高兴就高兴吧,我爱让他高兴就爱让他高兴吧。”唤作雨君的人给两个杯子斟好茶,转头笑道,“半年不见,为彼此一切安好,以茶代酒,聊作祝贺。”
一句一切安好,带过之中所有辛酸波折,不需明说。
只这一杯祝贺开场,便是两人只喜不忧,畅谈快意。
朱雨君便是这样一个,总能叫人暂忘忧愁的人。
“好。”钟未空想着,也笑,举杯,“你还是这么好眼力,一下便认出我,佩服了。”
在饮茶的那么一小会儿里,钟未空想起了很多。
他想起朱雨君对于莫秋阑,很类似墨珠对于钟碍月,是个极特别的存在。
但是不像钟碍月像对待晚辈一样宠着墨珠,又像同辈一样将墨珠作为左右手的纯净。
朱雨君,也是莫秋阑美人中的一名。
但又不止是美人。是再混合了一半墨珠角色的存在。
莫秋阑不会那样宠他,也不会那样全盘信任他。
也许,说他对于莫秋阑是个特别的存在,还不如说是个微妙的存在。
却是留在莫秋阑身边最长最久的人。
相似的是,朱雨君也是在七八岁时,被莫秋阑带回京城的。
而自己跟他的相遇,是整整一年半前了。
那时候,刚来到这静章王府。
莫秋阑率了一万五千精兵,悄无声息突然出现,围攻隐蔽整整二十年,无一人发现所在的长灵教总坛。
师父命自己一道断后,硬是让教中上下数千人仓促却安全地由生死门逃脱。
与师父血战至最后,以两人之力杀退数千人,依旧不支被困。
师父死了。
她最后连发两掌,一掌攻向他,另一掌直向她自己心窝处。
成为俘虏之前自行了断或者相互了断,本就是长灵教信奉的正确手段之一。
何况对手是莫秋阑。
一时热腥纷飞,迷蒙了本就模糊的双眼。
只能见到那染了半赤的白色身影,借着那一掌之力翩然飞起,坠向半绕长灵教总坛的凌河。

似乎还看了那边高头大马上傲然威视一语不发的莫秋阑一眼。
明明什么话也没说,什么动作也没做,只是一身黑衣坐在马上,便是那样强烈的存在感,将身边一众江湖顶尖高手全压了下去的莫秋阑。
然后便是一道极凄艳的笑容,在白袖与黑发缠绕中,似对着莫秋阑,又似对着最后回过眼来看着的自己。
从来不知道,原来师父笑起来,是这样漂亮的。
此情此境,颇有些惊心动魄。
但那不算是个完整的笑容,因为剩下的一小半,消失在悬崖边。
而莫秋阑的神情,已然看不清了。
再然后,又看清了。
无比清晰。
因为自己竟是没死,被当作上宾一般地养起伤来。
而莫秋阑,竟然还很尽主人职责地一直守着。
直到自己终于醒了。
然后他凑近来看了很久,笑,说,很好。
就这么一句,很好。
便起身离开了。
跟在他身后以及留下来的人,却是齐齐舒了一口气般,整个房间的空气顿时由凝结复苏。
然后自己也舒了一口气。
很长又空落还迷惑。
师父那一掌,不是杀,而是救。
因为如果她不先出手,自己来的话,必死无疑了。
在例行探视与对话中平静无波地过了几天后,便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夜。
却有着异样的浮躁与人心惶惶。
无意间听到负责服侍的婢女们悄悄说,是王爷连日款待的一位公主,竟然被一个人放走了。
没听清哪位公主,而那个人的名字,也是十分耳生。
听她们的话语,似是有些不屑那个人,却又不敢得罪那个人。听到他要受罚的消息,都有些偷笑,趁机说些坏话。
但是,何必去管呢。
当他随性在早无人迹的盖雪花园里游荡,却看到了那个被十字绑在架子上的人。
雪飞得那样狂,已经盖了他一身一脸,并且仍在加厚中。
于是明白了。
就是这个人吧。
放走了那个什么公主。
那雪突然动了动。
便是一双秋水般轻灵悠远深静澄澈的眼睛,慢悠悠注视到自己身上。
可以感觉出来,这人的武功并不好。
但那样的眼神,却是会无缘让人想起被绝顶高手盯上的感觉。
怪异,又自然。
这让自己停下了即将转身的脚步,也是笔直地回视。
自然知道,自己的眼神,与他是不一样的。
必是冷咧冰寒地遮天蔽雪,叫人心惊胆战。
但这人没有心惊,更没有颤抖。
反而是,漾起一片温润笑容。
好似秋湖突变春水,一瞬温暖直逼人心。
透过层层飞雪,忽然淌进心窝的春水。
他道:“你会易容吧……帮我一个忙。”
不是推测不是请求,是两句肯定。
自己,也就笑了。
并不知道这一笑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只是那人不变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惊异。
那也没有关系。
明明那样单薄的身体,在冬夜中熬到青紫麻木,加上那样一双清冷如雪仙的眸子,被这漫天飞雪一吹,便好似要化仙飞去一般。
不算绝艳的脸,只是一般的漂亮。
那眼里没有痛苦没有绝望也没有报复。
于是明白了,他那样说,是为了那个人。
也于是这样子为了一个不惜伤害他的人而坚定倔强毫不通融的虚弱的笑脸,夹杂在混乱偏飞的大雪中,成了生平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幅画。
一直到一年半后的今天,他还是这么觉得。
当时难得好奇的自己只问了一句。
他不爱惜你,值得为他不爱惜自己么。
他也只回了一句。
他爱惜就爱惜吧,我不爱惜就不爱惜吧。
一阵沉默,然后是两人缓慢绽开的相视而笑。
钟未空忽然想,也许,会有这辈子的,第一个朋友了。
就像现在,两人放下杯子,相视而笑,一模一样。
钟未空抬头看那花架。
这便是,当年惩罚他的地方。
改成了这样子,春天时花瓣飞落,会很美丽吧。
想起来,半年前长灵教终于大举回攻静章王的紧要当口,却因为那个死鬼大叔而让自己跑到了另一个世界而变成无故失踪,失去里应外合的机会。再加上传言中师父尸体上的苍碧掌掌印,自己这叛徒的帽子是怎么也难摘了。
“在想什么?”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带着骄傲放纵的笑意。
而来人的手搭在钟未空的肩上,半勾着也顺便带过了他的脖子。
钟未空没动,只是眉毛挑了挑,似乎有些懒得搭理。
但他的身体,却是戒备地紧绷起来,举杯的手犹在唇边,就这么瞟向来人。
莫氏并不出自正统中原,而是偏北的军阀世家,为与关外民族交好以便管制,历代都有子女与关外贵族通婚,以至外貌都更贴近关外人。
这个来人,便是很好的例证。
相比中原人过于深刻的轮廓,会让人觉得有一种无形压迫。
英挺的鼻,深陷的眼,狭长的颊。
无疑,是很俊美的。
俊美得逼人。
人们总把他与钟碍月做比较。
钟未空看来,这两人,也的确是该放在一处比较的。
不是因为相像,而是因为,实在太不像了。
钟碍月,冲淡平和,如晨岚暮烟。
莫秋阑,驱架气势,若携雷挟电。
莫秋阑的笑眼近在咫尺,说了句:“你以为雨君在旁边,我就不敢乱来了么?”
钟未空一愣。
他知道莫秋阑的靠近,但是没料到会是这么近的肢体接触,更没料到他说那句话,最没料到的是他说完这句话,勾在自己脖子后的手就突然一个用力扣住自己的脑袋往前一送!
钟未空惊得不小,随时准备的反制迅速使出,一个小擒拿手便要翻转莫秋阑的手臂。
但他还没有料到的还有一件事。
那就是莫秋阑根本就没想吻他,对他的反击也没有任何抵抗,而是直接说了一句话:“继章未和刘仙鹤后,钟碍月的七殇之一,天玑白童颜,已被人所杀。”
这句话比较长。
钟未空听后的惊异愣神更长。
所以莫秋阑就有充分的时间凑近完全忘记抵抗的某人的颊边。
又马上退到安全距离。
仍是那抹舍我其谁的冷傲笑容,手,也还搭在钟未空的肩上。
但却没有亲上去。
只是把那温热的吐吸喷在钟未空的耳际,便退开了。
留下终于回神的钟未空哭笑不得气血翻腾。
莫秋阑是个极其狂妄的人,却又偏偏是个极懂得把握分寸的人。
他想做的只是告诉钟未空如果他想亲那早就亲到了。
他达到目的了,就收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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