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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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他们的人,只会是敌人。
是天锁地锁同等,或者是比他们更危险的存在。
方才分别追踪他们的两队人马,应该也在其中。
所以两个人,都绷紧了所有感官机能,微汗覆身。
“初遇时的三脚猫功夫,果然是装的。”钟未空撇嘴道。
“彼此彼此。”杨飞盖拱拱手,笑容可掬。
“可惜刚才没看清你出招,也没用自己的兵器。”
“‘看清’而不是‘看见’?小朋友,做事要专心,怎么能一边和人打架一边看别人打架呢,多危险。”杨飞盖叹。
“耶噫彼此彼此。”这回钟未空拱拱手,笑容可掬。
然后他们就不说话了。
因为他们已经到了那座落漆红门楼前。
没有对手等待,没有杀意笼罩,只见那落漆红门。
落地时,两人本就没有松懈的神经绷得更紧了。
落漆红门。
那样醒目。
老远便看到。
因为只剩那道落漆红门,摇摇欲坠地矗立着。
其他,残垣断壁,砖瓦掩道。
杨飞盖戳戳大门边只剩一半的墙,看着手上新鲜的墙灰惊叹道:“哎呀哈果然冬天到了么,屋里太闷,直接掀了屋顶拆了墙壁,太凉快透风啦!”
而钟未空已经掠入门内,蹲在中央那炸得深凹的枯池子里,一拍大腿啧啧称奇:“还真被你说对了!冬天一来,你看看人家都准备挖地窖藏白菜了!”
两人互视,笑得开怀。
只有他们才听得出彼此调笑中激烈碰撞的忧虑和凝重。
他们都看到了斑驳甚至焦污的血迹,还有那四个血字,干涸的血字。
多谢赏光。
什么话都没有说,暗自握拳,分开方向行去。
饶了半圈,再次在红门前碰头,却是各人拿了条断裂的木头。
梁木,最支撑楼架的那两根。
上面,清晰的两只手掌印。
“很厉害。”钟未空皱眉道。
“是很厉害。”杨飞盖也道。
“一刻钟前。”
“也许更近些。”
“一左一右的房梁,直接被拉出来。就着这一拉造成的空洞灌入掌力,顺着房梁直接摧毁整座楼。”
“不但需要力道和技巧,还需要两人的配合,才能让这房子坍在中间而不斜向一边,还留了个大门不倒。最关键的是——”
杨飞盖不用再说下去了。
因为两人都已经注视着从杨飞盖手中那断木中间的夹缝里勉力挣脱而出的小东西。
一只蜘蛛。
在这足以立毙十名高手的全力一掌下,仍然存活,并且看来生命旺盛。
普天之下,练成了这密家绝学“钳龙扼凤”,将力道控制得如此微妙,又能两人间如此搭配的,便只有章太员,与李袖合。
静章王座下,最强的两人。
天锁和地锁。
来过了。
幸好。
又走了。
钟未空和杨飞盖便同时笑了一声。
拳中的冷汗,又覆了一层。
药香。
钟未空闻到了药香。
清冽的药香,闻着很干净很舒心。
其实他早就闻到了药香,早在与七锁对上的时候,而不是现在从郊外回来走进杨飞盖屋子的时候。
就是因为这药香,他才放心出手制住凌负箫。
但那时候的药味要淡得多散得多,只能微微分辨那一丝毫。而现在,却是弥漫了一整室,进门之前已浓重。
“碍月和我什么奇珍怪药没有,何必皱眉头。”一边的杨飞盖已经微笑着坐到桌边,端起了那碗犹冒着热气的汤药,咕噜咕噜开始喝起来。
“就算奇珍怪药多得没处放,也不用随时为你热着药吧。这可是钟碍月的府邸。”钟未空不满地哼哼,“竟然还有你的专用房间。”
他说着,眉头倒是真的皱起来了。
不是因为他嫉妒,而是因为杨飞盖喝药的姿态——在喝糖水?
慢慢喝着,却极流畅,完全不苦涩的样子。
似乎仍然——面带微笑?
不自觉地凑近去,看清了,仍旧是那碗黑漆漆混沌沌粘乎乎的东西。
只是那气味,的确不是一般的苦味罢了。
“我不是说过了么,什么奇珍怪药没有。良药苦口的说法也只是平常情况罢了。所谓奇珍,就是不合常理的东西。这个,很补的。”杨飞盖没有回答,径自说道,看着钟未空那怀疑的模样似乎很开心。
钟未空挑高半边眉毛。
真的假的。
闻起来,倒是真的很好喝的样子。
然后杨飞盖轻笑,把手中的碗递了过去。
还剩一半。
依旧是那样黑漆漆混沌沌粘乎乎。
抬眼时对上那挑衅的眼睛,微微一愕。
然后也笑,用这半年终于学会的不服气的执拗的自大的任性的嘴脸狠狠回了蔑视一瞥,接过碗。
然后他就笑了。
方才还一脸狐疑,突然就晴朗无云不可一世的笑脸。
很明显的差别。
所以杨飞盖也笑了。
然后钟未空就笑不出来了。
他快哭了。
嘴脸全揉成一团,成了猪肝色,眼睛眯到快要看不见,而眉头正努力皱到眼睛里去。
剧烈咳嗽,连碗都颤得快要翻了个面。
但是他没骂。
不是不想骂,而是咳嗽到骂不出来,只有几个不明意义的短促的字句溜出嘴角。
而通常这种情况下,会更想骂人。
只好瞪眼睛。
恶狠狠一瞪又迅速咳得眯起来快要看不见。
而杨飞盖一手托了下巴支在桌边,看着那因为眼泪鼻涕而狼狈扭曲的脸,依旧那个微笑,声音都没发出来。
很开心很阳光很不可一世。
“碍月和我关系这么好,你不开心了?”他开口。
当然,除了更剧烈的咳嗽声,没人回答。
“放心,他不会死的。”他继续道。
“不死……也好不到……哪里去……”终于消停下来,钟未空把碗放回桌上,湿润许多的眼里爆射凶光。
颤抖管颤抖,一半减一口的药,仍是没半滴洒落出来。
但他的怒火已经快要洒出来了。
他没有想到那药竟是这样苦涩难咽,即使只是试探的一小口,已经呛得快要背过气去。
为什么这个人却可以喝得那样自然?难道已经喝成麻木,或者干脆没有味觉?
无论如何,他耍我!!
“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完成。”杨飞盖顿了顿,“他从不半途放弃。”
钟未空一愣,勉强将思绪拐过弯,接道:“嗯……看出来了。”
“他从来都是这样,二十年也没变过。说起来最固执的,明明就该是老是挂着笑脸,重大决断从不心软,但对着朋友的请求总是无法拒绝的人。所以常常把自己搞得很忙碌很狼狈,却也因此得到所有朋友部下的铁心敬重,甚至敌手的赞赏。多矛盾的人。
“但对于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情,却从不拖泥带水,不论多么艰难卓绝,或者要伤害到谁,都可以毫不顾忌,不介意一意孤行。”杨飞盖笑,“就好像,被一个无法抗拒无力突破不可逆转的危机胁迫,被逼着提前激发了所有能量。”
钟未空沉默。
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钟碍月。
然后又突然想起来,就算是对于眼前这个相处时间最多的杨飞盖,又了解多少。
钟未空有些迷惑了。
但看着对面那个总是懒散无辜捉弄人又不时做出惊人言论的人此时映了冬夜月光星光烛光显得很暖和很亲和的笑脸,又觉得好像很安心。
然后他看了一眼窗外。
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字还没出口,杨飞盖就被钟未空一声暴喝惊了一跳。
“你刚才耍我!”
“啊……终于想起来了。”杨飞盖眉眼弯弯,鼓励地点点头。
钟未空怒:“为什么骗我那药好喝?”
“这位兄台请息怒,仔细回想在下说的每一句话,哪句说这药好喝或者不苦了?只是一句很补,这可是实话呀。”面不改色苦口婆心循循善诱。
想想没错,钟未空一时语塞,瞪了半天只好收回视线,转身就走。
“又生气了啊,回去睡觉?”杨飞盖在背后摇头叹息,好似受伤的是他。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没事干就睡觉?我出城看看,保不定能看出点什么。要是钟碍月懂水性的话,也许会从那两条河逃回。”压着怒气,钟未空头也不回地答道,一字一咬牙。
“哦,他是懂些水性的。”
杨飞盖近似自言自语。
因为他话刚到一半,钟未空已经全消失在门后。
然后他站起来。
看了眼那窗外。
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睁眼时,有些深邃落寞,
“我早说了,我就是个大骗子,你还被我耍。”轻笑,也跟着走出门外。
远远听到三双脚步声,转头看过去。
想了想,然后露出一瞬狐狸一样的眼神,收了笑容,皱眉抱臂靠在门上。
老二老三老四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不一会儿,就顺着小径走到杨飞盖站的地方。
“咦?”老二挺着龅牙对杨飞盖道,“杨公子好,一个人在想什么?”

“唉……”杨飞盖了然的表情瞬时幽怨,远远地望向花园那头逐渐远去的背影,似万千思绪流转,忧伤落寂轮番不甘交替浮上,绵绵长长悠悠淡淡一句,“水性……”
三人看了看那边钟未空的背影,再看看这边哀怨的杨飞盖,同时傻在那里。
杨飞盖于是再叹一句“水性啊……”,愈加无奈伤感的气氛。
“……水性杨花!!”老二终于明白过来,振臂一呼。
“水性杨花!!!”老三老四醍醐灌顶,也跟着一呼。
“谁对谁水性扬花?”
“老大?怎么可能!”
老二盯了杨飞盖好一会儿,终于一拍脑袋怒道:“这怎么可以!老大从来教育我们要一心一意,怎好自己先犯了戒!!杨公子你放心,一定绑回来!”
回头一个手势,底下二人立即跟着他匆匆而去。
一路的“怎么可以!”
杨飞盖看着那头由远及近的四人缠斗各显其能,无声地笑得身子抖。
出声的第一句,是在钟未空极威胁的一个挑眉问“你对我兄弟说了什么”后的一句“我只说了句‘水性’啊。这词还是你刚说的,我重复一遍而已。”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出去?”钟未空一**坐在桌边,看着关着的门上映出三个虎视眈眈身影,揉揉身上乱七八糟的青肿,一个头也变三个大。
“咦,那可是你的好兄弟,应该问你啊。”杨飞盖眨眨眼睛,“既然反了——武力镇压?”
钟未空藐视地白他一眼。
如果他可以对那三个不懂武功又一心挺他关心保护陪伴了数月的人出手,早就不会被七手八脚打也打不得让也让不得地拖着拐着拉着推着架回这屋子里了。
胡乱间也挨了自己不少拳脚,竟然还打算彻夜监视?
不过他没有说出口。
他说出口的是:“干涉内政?”
表情一挑,斜睨杨飞盖,颇为玩味。
“怎敢。”杨飞盖笑。
钟未空忽然又道:“咦,这场面怎么好像另一个词?”
“什么?”
“‘闹洞房’……”
钟未空说完,屋里便好似吹起一阵冷风,把他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吹得立了起来趴了下去再立起来。
要说杨飞盖是什么奇怪的言论都想得出来,那他便是什么奇怪的言论都说得出来。
赶紧抖了抖,抬头看见杨飞盖有些嘲笑有些惊讶有些开心总之很复杂的眼神,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刚下去的鸡皮疙瘩又集体起立。
“睡觉睡觉……”赶紧说了句来圆场,说完才发觉不对劲。
不过那边杨飞盖却立时接了过去:“嗯,很晚了,睡了。”
“……”盯着瞧。
“有什么关系,要我打地铺?”杨飞盖挑衅地笑,“少爷您金贵。”
看着杨飞盖已经大大咧咧地坐到床沿开始脱鞋子,钟未空呆了半晌,只好叹了口气,跟了过去。
那整晚上月色很好。
但这并不是钟未空没睡着的原因。
门外的三个人该是早已睡得横七竖八,鼾声已四起。
但是身边背对着自己的人没睡着。
而且那人似乎有些紧张。
不知道在紧张什么。
或者在思考些什么。
很轻微很轻微。若不是自己,可能还察觉不出来吧。
钟未空有些好奇。
也很明白,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
两个人的被窝却很暖。
而且那极轻极淡极纯冽的药香弥久不散。
就像是从身边人的身体里散发出来一样,被两人的体温一晕,更显清薰。
薰得柔淡平和宁静,叫人很想睡觉。
太暖和,太清甜。
再所以,他就真的睡着了。
就又看到了那个硕大的月亮。
就像是透过另一个人的眼睛看着一样遥远不真切。
太大太亮的月,映得中间一块黑影,愈见清晰。
似乎是,一个人。
一个趴在崖边,突然探手伸来,拼力想要抓住自己的人。
而自己,依旧是往下坠。
往下坠。
往下坠。
而自己的眼睛,却是不忍也不能从那双眼睛上移开。
紫中带金的瞳,美到极致,亮到刺眼。
叫人心慌。
却已不再惊恐。
是因为多次梦见以致习惯,还是——
那双眼,竟然觉得,如此熟悉。
另一种恐惧便袭了上来,在梦里也打了个寒颤。
就这么喘着粗气,霍地惊醒过来。
对上另一双眼睛。
有些担忧的眼睛。
杨飞盖不知在想着什么,就这么看着钟未空。
被一惊一乍得什么都忘了想的钟未空,也就这么看着杨飞盖。
杨飞盖的眼神,就变得湿润粘腻了起来,深幽幽地将彼此的视线缠上来卷下去,连微薄的空气都似乎潮湿得让人知觉迟钝。
他眼前这双从梦中咋醒的双瞳,褪去了那平日里故意布上的精灵古怪与好奇透彻,又变回了那漆黑幽深冷咧疏远,却又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高贵霸傲,凝着王者一般凛冽不可侵犯的冷寂。
偏又是透出一层,泛自骨子里的嗜血精芒。
好似这天地间,任何事物都穿不透那层冰封。
看去,也就只剩映在那眼中的自己。却如何,也看不进他的心。
——这才是,原原本本,属于左鬼流焰的瞳孔。
就是这双眼,叫自己情不自禁追随了这些年。
要如何,才能让这眼里,真真正正地映出他杨飞盖来?又或者,让那双眼,真真正正看见他,再映进心里去?
是否打破那层冰,揉碎那颗心,才能将自己融入其内?
“我无法告诉你,什么是人类的味道。”杨飞盖忽然有些心慌,有些心急,有些心悸。倦倦哑哑地低语道,就这么互视着凑过脸去,扯起一个蛊惑的笑容,“但我可以告诉你,什么是同类的味道……”
说完,猛然凑过脸去。
钟未空是刚醒,但多年练就已成下意识反应的防御与反击丝毫不慢,手里早已隔空抓过一把团扇,手腕一转,扇柄便挡在了两人中间。
却在扇柄点中杨飞盖**道前,被杨飞盖从床边书桌上抓过的毛笔一贴一靠一滑,已然化解开去。
变成近身肉搏,高招奇招险招叠出,就在两人互为对方暗暗叫好一声不久,杨飞盖忽然把毛笔往后一扔!
钟未空一个不明所以,来不及多想,反手一斜,将团扇遮在面前,隔开已破釜沉舟之势闭眼贴到极近处的那张脸。
叫他气恼的是为什么那张脸上的笑容明显阴谋深重老奸巨猾却偏偏很是潇洒很是无辜很是散漫无心?
下一刻,他便明白这一招的用意了。
明白的同时,也愣在当下。
杨飞盖的眼,终于睁开。
满是笑意。
——隔着团扇,竟还是,吻到了?!
当然了,隔着的话,是不可能碰到的。
原因就在于,团扇破了。
恰好自中间裂开一道缝,被杨飞盖拿捏好时间再使一把暗劲,就在挡在面前的那一瞬间,轻轻分成两截。
虽然还是连在扇柄上,但对于亲吻来说,足够空间。
带着嘲弄的霸道,嬉戏一般**不休。
直叫他有些混沌晕眩。
钟未空终于愣愣想到,原来杨飞盖不知何时已经用那支笔在他的扇子上做好手脚。这头不由得赞一声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好手法,那头为现下诡异的姿势和场面而尴尬,只是平日冷血惯了,对于感情不懂也无兴趣,倒也不甚惊惶,只是看着杨飞盖近在咫尺的眼里升腾的水润里带上的欲色,同是男人,又如何不懂?
不妙的预感升起,睡中本就有些歪斜的前襟已经被杨飞盖一把扯开,露出胸前一道道日久积累的伤痕。
深深浅浅,交错横斜,在本就比常人苍白的肌理上分外明显。
优美柔韧与狰狞恐怖冲击着视线。
叫人想治愈他,或者再撕裂他。
被忽至的凉意一惊,钟未空猛一吸气,终于回过神来,扣住杨飞盖的手。
而杨飞盖看着那么多黑暗中仍旧依稀可辨的伤痕,也是一个吸气,停下动作。
就这么有些怪异的,维持着那个姿势。
暧昧的气氛,便也迅速掺上了另一种叹息与怜悯一般的温度。
“我只怕,不是人类的味道,也不是同类的味道,而是欲哭无泪的味道。”好半晌,钟未空才苦笑了一声,鲜见的无措平复下去,偏过头低低一句,“我还不想杀你。”
回应的,是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没关系。”杨飞盖看了一眼钟未空指尖已隐隐升腾的肃杀焰色,视若无睹地就着钟未空那一侧头露出的颈侧,把头靠了上去。
额头触及的犹露在空气中的肩膀精瘦坚韧,光滑的质感似在喧嚣着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抵触与抗争,执拗地将那颗心封闭在那层薄薄的皮肤里,与世隔绝,寸草不生。
杨飞盖的眼睛撇向床头的黑暗处,似是微叹一声,道,“我舍不得逼你。”
钟未空的呼吸,凝了一凝。
他抬头,看着窗外。
月色,似乎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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