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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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年岁差太多……”慕老大道,“突然消失了二十年……二十年前站在武林颠峰时,怕就没有这样年轻吧。”
莫秋阑沉冷端持,望了眼身边女子,“你看那两个人,多少年岁?”
便是慕老大和同为七锁之一的南锁郑绿腰。
“那九霄十六七吧,墨珠怕要更小一些,也许十五岁……”郑绿腰的声音轻了下去,全身也开始紧绷。
虽是劲装打扮,但在合身的剪裁与不斐的衣料映衬下,照旧是娇波流慧,细柳生姿。
她紧绷,自然不会是因为那两个还可称作孩子的年轻人。
而是,从刚才他们的对话里,她猜到两个人。
只需要这样简单对话便可猜到的人,足以叫经历过那段时光的所有人闻之色变。
所以她的脸色变了:“不可能……”
她看向慕老大,慕老大也看了过来,接道:“二十年前忽然失踪的冷落秋。”
郑绿腰便是一个吸气,手脚冰凉:“你真觉得是他!”
“与墨珠对上的那感觉,和二十多年前我刚入武林时不自量力挑战冷落秋时非常像。也是那种深得叫人恐惧的力量。”
“胡说!那天对上墨珠,我不是也赶去了么,虽然没直接对上手,但他顶多也与我拼个半斤八两。”
“也许,他没有放开……”慕老大说着,连自己都有些迷惑地皱起了眉。
“我怎么没看出来他留手?”郑绿腰冷道。
“哎说不上来……”
“难道是他自己都忘了自己有那样强的功力?”郑绿腰取笑道。
慕老大嘿嘿两声,另一人却是浑身一震。
极细微,却仍是被慕老大和郑绿腰发现了。
“王爷?”郑绿腰关切问道。
“这世上,本就没什么不可能。”莫秋阑轻轻一笑,却道了这么一句。
眼中,却有什么异样的东西闪过激烈的光彩。
“王爷的意思——墨珠可能是冷落秋的后人?”慕老大问。
他当然知道这时候,他该来问这一句。
但莫秋阑摇头不语。
袖微动。
开始悠悠拨玩着食指上的白玉扳指。
“哎呀那他们一家早被善若水追杀得鸡飞狗跳?惹上那样恐怖的敌人,怕是早举家自尽了。可叹当年冷落秋躲避善若水的纠缠那样辛苦。”郑绿腰愣了愣,突然笑得花枝乱颤。
慕老大也愣了愣,突然想起来似的,又是嘿嘿两声笑。
“善若水啊……”莫秋阑也笑了起来,“长灵教教主,同样在二十年前突然失踪的绝顶高手。”
“两个年轻俊少携手徒步武林无人撄锋,威逼利诱地主导了钟氏军队与各教高手的联手,成了当年先皇取代钟氏王朝入主中原的最大障碍。而仅仅六年便功成名就却突然双双失踪,也不知跌碎多少少女芳心。”郑绿腰做势一叹。
“有什么可叹。”慕老大道,“他们俩早私定终身,善若水竟然还选在夺了武林大会头筹当下突然公布要和半招之差落败,居于第二的冷落秋终身厮守,若有违者,便杀了那变节者全家,男女老少一个不留,将全场的武林人士不论辈分高低全吓得眼珠都要瞪出来。又是那样两个杀人如切菜的,谁还敢去拆散他们?”
“虽说是对魔头中的魔头,手段暴虐是事实,但功绩不可灭,对我们这样也是黑暗角色的人来说,那可更是亲切得紧。他们一失踪,联合阵线顿散,不过两月便改朝换代。”郑绿腰笑着笑着,突然有些迟疑,“被你这样一说,我怎么有些觉得……”
“……那九霄给人的感觉,很像善若水?”莫秋阑挑眉道。
“不错。”
“太小了……难道他是善若水的后人?”慕老大接道,转向莫秋阑,“要不要去试试九霄的武功路数?”
“两人约好一起去找女人生孩子传承武学,倒也是极有可能。那样好的武功,没留传下来是在可惜。”郑绿腰仍自道,“只是为何要在二十年前双双消失,弄得长灵教一蹶不振?”
莫秋阑缓缓迈步离开,双眼望向不知名的远方,沉吟一般说着,像是对着一个虚空中的人,似笑似叹,“意想不到,才有意思。人间,本就不和平。不和平,才是人间的意义,不是么。”
他的眼神,不经意地,便瞟见了那花架下谈笑的两人。
突然低头一笑。
那一笑直如天神降世,竟是叫本欲开口的慕老大和郑绿腰全看得愣了去。
“你们先下去吧。”
再然后,就是方才的那一幕。
朱雨君苦笑一声,瞥向一边。
钟未空微微轻叹。
倒不是因为这险被偷香,而是因为呆立在花园各处的众美人一双双快要剥了自己的眼神。
莫秋阑啊莫秋阑,你这一招够绝,什么话都不用说什么事都不用干,自动会有人隔三差五找我麻烦。
我真崇拜你。
但莫秋阑听到了,这似乎让他高兴,手上的力道也放松三分:“呵,而且死时的情况看来,该是由与他极亲近的,或者说不会防备的人——并且是个极强的高手,于身边一击致死。”
“什么时候。”钟未空按下情绪,也不在乎这个过近的距离,缓缓道。
“你应该会有印象,便是你们回京城前夜,一道逛夜市那晚。”
“……你告诉我这个,有什么意义,我高傲的王爷殿下?”
“哎呀,这还不简单么,我聪明的钟未空。我的人死了不少,你们那也有重大损失,这样有进有出才有意思,才能玩下去嘛。”莫秋阑挑眉笑。
该是狂洋恣意,从他身上传来,偏生变就独步天下。
独步天下。
便是这种由内而外流泻得仿佛与生俱来的独步天下,才是激励半年前的自己做一回“钟未空”这个人的来由。
不需强势如他覆手**,至少也可想想愿做的事,做做敢想的活。
一个那样的,全部都为自己而活的人。
他说每一句话,都极有可能有他的目的。
现在,便是极有可能七殇之外,甚至七殇剩下的六人都不知道已有弟兄惨死的消息。
又或者,只有钟碍月知晓。
这个消息,对于钟碍月一手织就的以绝对信赖为丝线的关系网来说,是最大的冲击之一。
而借自己的口说出来,自是要比由他派人放出风声有力得多。
兵不血刃。

莫秋阑要的,便是这个吧。
钟未空想着,冷笑一声。
“还有件事,你也应该知道。”莫秋阑道。
“哦?”随意地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长灵教训练顶级杀手的方式。”
“……如何?”
“那听似荒诞怪异又残忍的所谓两人一组,必须杀死对方才能成为合格者的说法。”
“哦。”钟未空轻笑一声。
莫秋阑深深望了钟未空一片泰然的脸,吊起一个笑意:“……其实并不如外界所说那样无稽,而是确有其事。听说是……在两人年幼时便结下一种极强大的咒术,是两人的灵魂瞬间合而为一然后分离回体。为了得到完整的灵魂活下去,只能杀死对方——所以便要使自己变强,而越强者,灵魂残缺的副作用便越明显,甚至痛苦到难以生存,于是便越要杀死对方。我说的对么?”
钟未空没回答。
只是身形和手臂极难察觉地微微一僵。
他一直在看着那美丽的夕阳。
很专注地看着,近乎茫然。
茫然得似乎带些困惑和冷清。
美丽得像是趟着血的夕阳。
然后他的手缓缓地轻飘飘地从桌上挪开,正视莫秋阑,突然一个抬头扬眉,一分笑意两分嘲弄三分随意四分骄纵,道:“说得对。的确——听说是。”
他笑的时候很清淡,绵远洒阔。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
整个高台的夕阳仿佛劈了一块地方,腾出让给晨曦,来罩在这个人身上。
于是另一边的夕阳似要烧成墨色烟火,辉煌吐焰。
一阵沉默。
风轻过,扫下两人彼此会意的笑容。
“该说的说完,不妨碍你们了。”钟未空说着,伸个懒腰,起身离开,远远地又加了一句,“何必总是招人厌。你的心,又不在争这天下。”
莫秋阑的眼神一深,却没说话。
只是转身,背靠着红漆木墙,手边捻过一枝插在高口青瓷暗花瓶中的红梅,凑在鼻边嗅着,笑意微噙。
他看着那个背影。
很强,很傲,很硬,很冷。
处变不惊,遇危不乱,对方任何对他的挑衅惹恼都只是反过来利用以达成任务的手段。
寻找一切可利用的条件,并确认可利用的程度,最大范围与深度地利用已达成自己的目的。
虽然有些没有人情味,但无疑最快捷,最有效率。
不论他有没有那么点所谓善意,那长年累月积淀成下意识的思维习惯,优先于一切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这就是钟未空的思维。
原本的钟未空的思维。
长灵教最高杀手左鬼流焰,被莫氏王朝取代的钟氏王朝十三皇子,也就是第二顺位继承人的钟未空的思维。
但现在这个,似乎不一样了。
“……的确是变了。变得很不错。只是还未成形。这微微骄傲的动摇,更加不错。你说是不是。”
当莫秋阑看着钟未空的时候,朱雨君则是一直看着莫秋阑。而此时便淡笑一声:“的确。而且他也将王爷看得很透。只是今天的王爷也不同往日,竟会如此多的表情和戏谑。”
“哎呀的确。”莫秋阑笑,将手中的梅枝轻轻拂过来人的肩,语调转得轻柔,“城外,又下雪了么。”
“嗯。”朱雨君淡然一笑,眼中却似是另一种流光异彩,在那梅枝触到肩头时流散肆意,波光粼粼。
那梅枝是为扫雪。
但其实并未将雪扫掉。
而是在靠近时,便将那雪花融成了气。
丝毫冷意也不留的,全化散进了空中去。
一下子,便温暖许多。
“大冬天的,受凉不好。”也不知是对谁说着,莫秋阑看了一眼朱雨君,“为我做事,总要你跑来跑去。”
他的指尖抚过朱雨君的颈侧。
大半被冬衣覆盖的颈侧。
仍是有少许微红的痕迹,暧昧如同低语。
那些,分明是他自己昨夜的作品。
然后他微笑。
感受指下传来的薄凉和微颤。
这“做事”二字,包含良多。
朱雨君也笑,点头:“习惯了。京城一切安好。”
那并不出尘绝艳的笑容在那片雪水化作的氤氲中,也是分外好看的。
“嗯。”
“……能像这样说穿你的人,这世上并不多。”
“的确。”莫秋阑点头,忽一笑,“真是暴力。”
朱雨君看去,莫秋阑看的,分明是那处桌角。
钟未空坐过的那处桌角。
“叫人换了吧。”
有些疑惑,却没有丝毫迟疑或问询地,朱雨君答:“是。”
莫秋阑想起什么,抬手在那红梅上轻轻拂过。
似有热气迷蒙蒸腾而过。
袖离,眼前便是一枝清丽的白梅,微微颤着花瓣。
“你,还是适合白梅吧。”
语毕,已将那支白梅,**朱雨君发髻,合着本就簪着的一支紫金镂空梅纹发簪,甚是相得。
然后抬眼,笑。
他的眼神犀利而忧郁。
而且侵略。
总喜欢对视,喜欢用眼神诱惑别人。哪怕你躲开,他还是会找到你的眼神,锁住不放。
朱雨君想着,目送他施然甩袖,快步离开。
什么时候的事了。
深陷在这样的眼神里。
朱雨君轻叹,轻轻将手指按上那处桌角。
刚触及,便化作一大片的齑粉喷涌,无声扑上人脸。
却又在扑上的前一刻,化作更小的尘雾,消失在微风中。
雾中的人便笑了。
似是早料到会是这样。
“钟未空,你果然暴力。”
轻声自语,又望向那已消失的挺拔墨影。
那人,走得太高了。
高得快要将自己迷失在山颠那层云重雾之中。
所以孤高,所以空落,所以寂寞。
所以要用那已无以伦比的权势与手腕来证明自己,让自己更孤高更空落更寂寞。
也所以,不敢将自己真心表露在他人面前的同时,渴望着他人的真心相待。
虽然这点,他是死也不肯承认的吧。
但那人不经意间流露的细致温暖,总如神来之笔,教自己欲罢不能。
就如这拂雪,就如这簪梅。
而且似乎,是仅对着自己。
虽然不甚确定。
也许如此,宁可相信。
朱雨君笑,微微纵容。
“到底谁,才是最疯狂的那一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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