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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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间洒下的初升月色,洋洋洒洒,带着夕阳的温度,铺了廊下练剑的墨珠一身。
宁,柔,温。
很有些诗的味道。
他的剑,停了下来。
因为他听到了靠近的近十脚步声,带着极轻微的焦躁和血腥。
他的眉心一跳,缓缓收起剑招。
——他的理念就是,不论结果是好是坏,有结果了就好办了。
好的就用好的方法解决,坏的就用坏的方法解决,不做任何多余的欢喜或者担忧。
多余的,就是多余的。
这是钟碍月教他的,但很显然,他做得比钟碍月预想的要好的多,甚至比钟碍月自己还好一些。
他知道,来的是七殇。而钟碍月,出事了。
他点点头。
脚步声便停在房屋的个个角落。
然后他转身,顺着回廊往里走。
穿过几间中堂,站定在一处屋前,轻轻敲门。
无人应,便自顾推门进入。
一眼便可看到,里面的人,蜷在被窝里,只露出个黑乎乎的头顶。
衣服脱得乱七八糟,放在床边。
这么早睡?
墨珠有些疑惑地走近,坐下,推了推,再推了推。
那个抱着被子睡得香甜的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等了一会儿,墨珠轻舒了一口气,道:“也好。”
便伸手将盖住那人口鼻的被子扯开了些,露出个睡得红红润润的脸,起身离开。
门轻轻带上,脚步声远离,被窝里的人才轻轻动了动,缓缓将被子扯开。
扯开的素白被面,明显不过的两滩赤迹。
“唉唉,不是我不想帮你救人,只是我这边,似乎更危险些……幸好刚来的那堆人身上就有血腥味,让我算是瞒了过去。”九霄托了托下巴,坐直,忽又笑得开心,“我家墨珠就是慈悲为怀,要是一把扯掉被子,就露陷了。”
笑的时候,分明穿得整齐的衣衫上,腰部一道血口,又噗噗渗出血来,比这刚捂的被窝暖了好多。
九霄根本没有察觉到般,仍是噙着笑容,眼光扫向床边的衣物:“果然还是害羞,看到这些就即使怀疑也不扯,真是太可爱了。”
慢吞吞从床上下来,一个挑眉,转眼厉色望向窗口狭缝,精怪的眼睛斜睨着,霸气三分,阴厉三分,冷意三分,留了最后一分笑意,错落着语调叹道:“那这位沉默的客官,是否也太过害羞了?大冬天的弄破人家窗子灌冷风,一点都不可爱啊……”
跟着杨飞盖疾掠的方向,钟未空也全力施为,不知是不是在较劲,两人在树林顶上飞跃,越行越快,不到半刻钟,便到了一半路程。
“初遇时的三脚猫功夫,装得真好啊。”钟未空一句嘲笑。
“哎呀哈你是在夸你自己么?”杨飞盖不甘示弱。
“好功夫,连那么近的人深入险境都不知道?”
“你又在说你自己么?”
“最后见着钟碍月的是你又不是我。”
“听到他们谈话的是你又不是我。”
“最后见到时怎么没起疑心?”
“你听到了不也没追上去。”
“谁知道你们惹上谁了,找你商量还不理我。”
“怎么,妒忌了?”笑嘻嘻。
“妒忌!莫梦伶这么好个美人被你霸了怎不妒忌?”哼哼。
杨飞盖沉下脸来,战斗顿时升级。
围绕着芝麻旮旯小事,两人从谁吃什么多了谁拣什么好的了谁把坏事推给谁了谁捉弄谁了到争论哪个女子最漂亮哪个男子文章最好哪个官做事最实干到哪个酒贩掺水多哪个人卖猪头肉,零零总总,你来我往应接不歇唇枪舌剑。
最后一句对话:
“你走你的阳关道!”
“我走我的独木桥!”
分道扬镳。
“这……慕老大,如何?”附近林中,一个粗沉声音轻道。
“还能如何。”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应敌。”
他身后的六人一惊,迅速会意,翻腾之后围绕在慕老大四周,摆成一个诡异的阵法。
“静章王选了你们做七殇的抗衡,果然好眼光。”一道声音传过来。
不冷不煞不讥不冲,似乎只是纯粹的敬意与赞赏。
而那个人,终于出现在慕老大的视线内。
笔直地出现。
即是说,在七人全心注意四周的时候,那个人就在他们的正前方,缓缓出现。
慕老大微微睁大苍老却依旧迥然的眼睛,绷紧的肌肉不禁僵了一下。
“你就是……墨珠?”慕老大开口,却并无多少怀疑语气。
“得记薄名,荣幸之至。”那个仍旧穿行在阴影中的人终于踏进了大坑边界,罩在了月光下。
慕老大自然没有认错。
也很难将之认错。
不论一个人多么沉静老练内敛,对于初见的另一人来说,最强烈也是最容易留下印象的,依旧是外貌。
那个十五岁左右,比起慕老大甚至可说是孩童的少年样貌。
但那眼睛,很深很黑,流着完全不符合年龄的凝重沉稳。
什么都是很容易装的,唯独心理。而眼睛,又是最接近心的地方。
慕老大没有看到十五岁这年纪该有的幼嫩青涩浮躁张狂冲动热情,而是墨玉一样缓缓流着的凝重沉稳。
这让慕老大疑惑,也让他感慨。
有这样沉黑的眼睛的,他见过三人。
钟碍月的那双,真正发怒时才可见,韧阔;静章王的那双,决判时立见,孤傲;而眼前这双,沉黑得清清白白透透彻彻,好似没有怒喜爱恨,却成了个说不清晰的感觉。
什么都没有,很混沌,很空白,纯粹的黑。
墨珠依旧是没有笑的。瓷一样的肤色映了月光有些过白,很漂亮,只是看去很有冷漠与拒人千里的味道。
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慕老大。
“钟碍月在哪里。”
闻言,慕老大的眼神闪了闪,随即笑着捻了捻花白长须道:“你不是应该最清楚么,怎么来问老头我?”
没有回应。
月静风啸,当一只鸟雀不知为何惊鸣一声的时候,便是突然的两道白芒,交织在一起。
一道是墨珠手上的兵器,另一道,则是慕老大的白胡子。
那白胡子一伸一缩,无限变化长短,一时坚硬胜金,一时柔韧若丝。抵,缠,碰,绕,改变无端,叫人眼花缭乱,防不胜防。
而那兵器,一开始的犹豫试探后,便是张徐有度进退自如,刚则退刚柔则退柔,在那保养得光泽亮丽的胡子甩荡间穿梭游走。
兵器不长,介于刀剑之间,通身是少见的白色金属,没有任何花纹铸刻。剑身微弯,剑柄粗圆,柄端挂着一串墨色珠子,不同一般玉石的暗润色泽,吊在一根银色丝带上,随剑穿刺间发出微微的摩擦声响。
除了那串墨色珠子,实在是柄并不美丽的兵器。
甚至有些笨拙古板。
但在墨珠手中挥洒时,却是别样的灵动优美,犹似带着幽怨哀愁,在粗拙又坚硬的剑身横斜间环绕出雾霭般叹息的气流,冷艳得叫人沉醉其中。
枯木花。
剑的名字。
也是剑法的名字。
就是这样矛盾的意味,和使剑的人那样相似。
抵,碰,抗,旋,触,击,挂,靠,一串叮当金鸣,夹着风利气厉,交成一片忽软忽硬忽急忽徐的声响,游走盘旋。
慕老大身形随着白须飞扬而急转,双掌急出,快迅钢猛,又恰恰透过胡子穿越的缝隙,形成两道交织的攻势,连锁而来,势不可挡。
而墨珠却是一路逼近。
一路逼近。
——慕老大,真的挡不下墨珠?!
“纳命来!”
忽是一声低喝,一道黑影急卷而至,抢进战圈。
本站在一旁静观的那六人,整齐划一,同时靠近,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影,凝成一人一般。
但在他们靠近之前,却突然散开。
不是为了攻击,也不是为了混淆视线。
因为一人大喝一声。
却是慕老大!
——为什么,他要攻击自己人?
两个灰衣人一惊之下,已被慕老大回手一掌击飞,另两人被气劲那冲得退开数丈,而剩下两个,则是分别被两只手掐住了喉!
——慕老大,原是想要救他们!
只是,仍然来不及。
那两只手,自然不是同一个人的。
一只细滑白皙,一只黑黝粗糙。
唯一相同的,就是那只手的所有手指都似钢铸,僵硬冰冷毫无生命,戴了双皮手套一般,连指甲,也全是紫黑色。
一个白衣女人和一个黑衣男人,竟是凭空出现般,落在了当下。
但他们的手,其实并没有掐上去。

因为就在他们快要碰到时,便松手急速旋身退开。
只能退!
因为另两股更强大的杀气,就在他们凭空出现的那一刻从背后掩袭而来!
那种气息,让他们在旋身的那一刻,微微发颤。
不是害怕也不是愤怒。
而是那种最叫武者爱极的,棋逢对手。
与自己相当,甚至可能更强的对手。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影。
那两个差些入了鬼门关的灰衣人竟是立时回身,抢攻上来。
在那一男一女刚刚站定之时的抢攻,即使实力相距不少,仍是瞬时抢占先机,逼乱阵脚。最关键是,就在那些灰衣人身动之时,多道细薄的光影,竟是一丝风声也没带着,从灰衣人的身后突然迎面扑向两人!
冰冷的金属感夹着夜凉寒气,泛出幽幽绿芒,星光一般美而闪亮。
也就是说,如果灰衣人不反攻回来,就会被那些银针刺中。
他们被逼得反攻。
分明是被自己人逼得反攻!
“恶毒!”那女子一声低骂。
她退,来不及退!!
但是,退了。
一直退。
那白衣女子讶然一声惊唤。
唤的不是这杀身之祸。
因为退的不是他们,而是那在针芒后极速掩杀而至分攻他们的两人!
那年轻男子华衣金履,手中玉箫直取女子咽喉,却被一支剑生生**劈断攻势,连带荡开所有毒针。
那剑,三分落花无情三分秋水索意三分古箫悠远,最后一分绝艳如焰。
绝艳如焰,艳得烈,狠,绝拔如焰。
就是这一分,带起长虹赤雾,整个剑招便泻成流动的火龙,灵转喷薄。
流泻的焰。
华衣男子的脸色微微发白,收箫在手随时准备再攻,一路身法急运,却只能退,退,再退!
快!
太快!
生平从未见过的如此快速的抢攻,一招尚未歇,他已经被逼退了数丈!
而且,那不是剑!
夜色中,只看清来人那轻佻又纯净的眼,勾着唇角,矜敛的傲笑,玩乐一样将手中树枝轻捻慢转。
却是不可想象的速度,一路进逼额前!
就在那看似轻捻慢转的松散中,自己每退一步便要拆下近十招式,而自己的身法是七锁中的佼佼!
快得甚至来不及看清。
但他必须拆下。因为如果不拆下,仅仅是那剑气,便足以伤入皮骨。
那是夺命的剑招,取魄的剑意。
那剑似乎不为争胜,不为修行,只为杀。
却是没有杀意。
但他明白,这才是真正的,最骇人的杀招!
柳丝柔弱万千漂泊无依,不见得是柳树柔弱万千或是柳树想要柔弱万千,更不是因为风吹草伴游人心境而柔弱万千。
而这种最原始最自然最本体不做作不蓄意不倔强才是最感入人心。
剑法亦同。
当一个剑者的杀已不成为剑者的杀而成为了纯粹的剑的杀剑招的杀,便已进入了最惊人最强大却也最收敛最无声无息的顶峰者行列。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年轻人会有这样高的武功修为及年岁也难以成就的杀境,但他明白,这个人的目的仍然是,杀了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华衣男子英气的脸上终于现出些微惊恐,却在仰头避开致命一击时,眼前一晃。
那树枝抽离了,人影也抽离了,于是眼前突然出现安静清明的月空。
但下一刻,他心头一紧,最大力道与速度飞离原地。
轰然大响。
月空,污浊了。
一整片的飞砂走石,弥盖四野。
尘灰喧嚣中,渐渐出现八道分别挺立如枪的人影。
月辉重新撒下时,方才的生死决已成过往,只剩凝重僵持的气氛,比方才更压抑。
围着已扩大成五丈方圆的巨大土坑,迎面对视。
黑白两人一动不动站在最外,中间是稍显随意的钟未空和杨飞盖,而正中是正收剑入鞘的墨珠。
另一边,执箫者和异服者站在慕老大两旁。
钟未空的一只袖子已被撕成四片,另一只仍鼓着一道强大劲气,也在看向对面最中间人一眼后,泄了个干净。
而杨飞盖将手中似锣非锣似铃非铃的一团金属簌地扔了过去。
对面右手边的男子抬手接下,与原本握着的相似兵器一碰,立时响起清脆的声音。
颇有些奇怪的装束,似是民族服饰,方正的脸,浓眉,麦色的皮肤,脸却是苍白的。
他看着对自己微笑歪头要是钟未空看来就是直冒傻气的杨飞盖,而他左手边的执箫男子则看着精灵古怪事不关己的钟未空,表情与心情,都是很相似的。
“很好。”
钟未空和杨飞盖无疑是夺目的,但他们中间的墨珠,也无疑年纪最小而长相最为突出。
而此时,他在笑,然后道。
他很少笑,一般也很少说话,但这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所以钟未空和杨飞盖有些疑惑。
而对面的慕老大,竟是无来由的神经紧绷,似乎突然掠过什么惊恐的想法,然后一阵气血翻涌,差些便要栽倒,被身边两人扶住。
“先示弱引秦语裳和秦语方出来,再来个黄雀在后,你用得很好。”墨珠继续道。
“自愧不如。”慕老大站直,依旧傲岸,苦笑道,“本以为引出七殇,便是我们七锁的优势了,没想到还有两位强助突然出现。”
“你不是走阳关道?”
“你不是过渡木桥?”
两道声音同时出现,钟未空和杨飞盖斜睨彼此。
墨珠宁静地瞥了他俩一眼,于是受钟碍月影响至深的两人立即收起开架的气势。
钟未空摸摸下巴,咳一声道,“没听过十字路口么?”
杨飞盖挑眉,也摸摸下巴,“我只是怕某人帮倒忙,过来看着点。”
两人的目光又开始噼啪火攻。
隔着老远,慕老大竟是听得一笑,也是一句:“很好。”
——若不是事先折回,又有谁可以在听到爆炸声后甩开跟踪而去的人而赶回此处?
“捡回一条命,的确很好。”站在钟未空边上的白衣女子冷哼道。
此刻月明星稀,尘埃落地,看清那女子,本也是很清丽秀美的,只是多了层笼罩的杀气,微微昂首,冰冷得像是颗白色的石头。
北斗之玉衡,“冷白衣”——秦语裳。
“的确,方才若不是这位少侠只还了一袖的劲气,我早已命丧当下。”
方才钟未空泄掉的那一袖厉气,本就是慕老大的掌力。
威力强得直炸开五丈方圆,而钟未空急退时两袖一兜,抓住自己刚刚发出最强杀招全无抵御力的瞬间,移花接木,一袖挥甩,在原本厉气的基础上再加三分掌力。
只甩了一袖。
那一点点的间隙,让慕老大堪堪借着巨大的炸力飞落自己人身边。
已然重伤得胸前筋骨尽错,全凭过人毅力支撑不倒。
“七殇的白衣黑衣,方才没能公平决斗一场,实是可惜。”执箫男子忽然开口,对那女子道。
“七锁的西索凌负箫,还有南锁魁南行,不是还有机会么。”杨飞盖身边的黑衣男子冷冷接道,表情和白衣女子如出一辙。
北斗之开阳,“冰黑衣”——秦语方。
他说得对。
因为就在这情势大为有利的时刻,有脚步声掠近。
没有脚步声的脚步声。
而且他们听到了,锁链声。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七殇自然听得出同伴的脚步声。所以他们知道,来的是七锁。
慕老大称作老大,只是因为年岁最长。
七锁排行,天锁为首地锁为二,其下东南西北中锁并列,五者以东西二锁武功最高。带着锁链并以锁链为武器的,便是天锁。
天锁至,地锁必到。
单单一个,便是极为难缠的对手。
“你们先走吧。”墨珠依旧笑着,道,自言自语一般,“有人等着你们。”
钟未空和杨飞盖互视一眼。
他们当然知道指的是自己。
他们也都知道,墨珠的笑容一直没收起来。
那眼中的光彩,也一直没有收起来。
看着逐渐靠近的人影,反而越发光璀得披星戴月。
这其实是个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看见平时生活在身边的一个人并不是真的活着,而在最不平时的时候,才是真的从内到外地活着。
就像现在。
不过他们并不怎么担心。
因为在墨珠说那句话的同时,他们也听到了自己身后的脚步声。
而黑白衣的表情缓了下来。
——剩下的七殇,也来了。
所以他们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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