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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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碍月带着两人往南门行去,中途不知何时已多了另外两个人,无声无息地一同行进。
一人腰佩短剑,一人赤手空拳。
南门外,一辆下级马车似已等候多时。
车夫模样的人站在马车旁,冲钟碍月行了个礼,谦而不卑。
在与钟碍月对上时目光一霎迥然,绝不会是普通车夫。
“钟大人,王爷命我候在此地多时。”这声音,却是刚从马车里下来的一人口中传来。
白面微须,三十五上下,和善微笑的脸,一袭蓝色儒袍,文气雅致。
“哦?有何见教?”钟碍月朗笑道,余光扫向马车四周。
“王爷有请钟大人随鄙人一行至某个所在,究竟如何,鄙人也不清了。”
“那便去吧。”
那人看了眼钟碍月身后四人。
钟碍月岂会不知何意:“几人。”
“两人。”
微一沉吟,当即道:“郭东回去查探他人情况。”然后往右侧两人一瞟,便转回头来。
“是。”同声应道,郭东携身后一人转身离去,右侧两人随钟碍月跃上马车。
马蹄作响,车轮滚滚,车内却漆黑得只有一盏烛光照耀。
马车密不透光,只有几个气孔开在底部,严实的布面隔去几乎全部外界声音。
独特的构造,竟使人不能察觉是否转弯,只有微微颠簸的感觉,叫车内四人知道马车一直在前进。
一路沉默,却不见有人尴尬,约过了一个时辰,马车才停了下来。
有人从外靠近,嘶啦一声轻响,顿时满目阳光射了进来,叫车内之人一时不太适应。
蓝袍人啊了一声,道:“到了,钟大人请下车。”
钟碍月下车来,身后两人也随即步出。
冬日山川,一片凋零,只这山谷中的一幢大房,陈旧而不见败落。稍有些落漆的红色大门,正对着一行人。
“请钟大人进去吧。王爷说不定已经等在里面了。”
“多谢了,华阴段神袖。”
那人猛然一惊,不可思议地看向钟碍月,半晌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华阴段神袖,以谋略计策闻名于世,传言袍袖一甩,便是一计上心头,人堪莫能比。”顿一顿,笑道,“方才是从外打开车厢——静章王相信能一人独面我的亲信本就不多,一身儒气更是假冒不得,我也只是从十六个假设中挑出最可能的一个罢了。”
“你……”段神袖忽叹,“真是逼得王爷杀你。”
“他不会。”
“为何。”段神袖不禁皱眉。
“他不在里面。”
“你怎知?”连他自己都不知,段神袖有些讶然钟碍月的自信。
“你很聪明,知道要将马车到达南门时的车辙印摸散,造成等待良久的印象。只是你的下人没你聪明,把各处的辙印都混得一样深,反是破绽。这就表示,静章王是见我匆匆而回,急智中想出的这个办法。他自己,自然是赶不来的了。”
段神袖一叹,只道:“段神袖折服,请吧。”
他自己则是没有动作。
只有钟碍月上前,身后两人紧跟而上,一人一手推开大门。
一片寂静。
极平常的一处荒废宅子,看得出来之前的主人也是豪华过。
中间一处废弃的池子,早没了水。诡异的是,池的中部用红色漆涂了两个怪异的图形,煞是惹眼。
互打了个眼色,钟碍月身后两人一左一右,走向那图形。
转着看了一圈,终于双双发现,这是个人趴在地上的样子。
一人双手上张,一人平伸。
漆,却是平常的漆。
只是两个图形而已,信中所指那两个被俘的弟兄在何处?或者,这图形就是找到他们的暗号?又或者,是什么陷阱?
站在池边的钟碍月眉心微跳,抓住了什么,却又想不出具体。
而池中惑然的两人不自禁站到图案正中,默默观察。
忽然,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绷紧了全身肌肉。
钟碍月顿时骇然心生,喝道:“章未,刘仙鹤,如何了?”
无人回应,但钟碍月看得出来,那两个直挺挺的背影,紧张得正在冒冷汗。
一个提步飞至两人身后,却依然不见反应。
一手一个搭上肩膀,却见两人猛然回身,章未一手掌出,已抓住钟碍月肩膀,刘仙鹤短剑出鞘,扫向钟碍月下盘!
——这个时候的钟碍月,是该守,还是攻?
无论是守还是攻,事实都会变成,他的兄弟背叛了他,而他也向他们动手了!
那攻势如此猛如此烈,如果钟碍月不用杀招自保,必会重伤!
但他既没有守,也没有攻。
而是堪堪就着章未上提的掌劲,一脚踏在刘仙鹤的剑上,腾空跃起!
他,选择相信那两个人。
跃起的一瞬间,钟碍月听到了身下轰然雷响般的声音。
他忽然明白了,两个弟兄为何刀剑相向。
然后他翻身。
但什么也看不见了。
浓烟。浓黑的烟,直扑而来。
鲜血,鲜红的血,在即将染上他腾空的衣袂前洒向地面。
然后他站定,屏息,直到浓烟散去。
睁开眼时,是浓重到肃杀的森冷,看着脚边两个已经炸裂得只剩一半的躯体。
默默上前。
躯体,竟是摆成那漆画出的姿势,差的,只有被炸离的四肢。
钟碍月知道,那两个焦炭一样的存在,就是他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弟兄。
而那漆画出的,正是炸药摆放的界限。而两人之所以突然不动,是因为踩上了一动便会引爆的触点,而他们敏锐的感觉已经告诉他们,炸药摆放与那漆画的关联。
他们用身体扑到炸药上方,为自己挡下最重的伤害。
这就是静章王所说的,那两个弟兄。
钟碍月默默抱起那两个躯干,面容苍白冷漠,牙关却已咬得死禁,快要滴出血来。
回身时,猛然看到池子里,正对面的角落,几个正在生成的字。
一向平静若水的眼顿时狞睁欲裂。
红色的字。
肩上两人的血,汇在那凹槽里,现出的字。
“多谢赏光”
钟碍月猛吸一口气,闭上眼,仰头。
莫秋阑摆下的这一计,等于是让自己,杀了自己的两个弟兄。
一同出入过无数血战的弟兄。
指甲嵌入掌中,勒出红色丝线,道道流下。
过了好一会儿,毫无征兆地,便是一阵震天的怒啸,传遍整个山谷。
怒悲,愤恨,绝厉。
凄苍惨烈的吼声里夹杂了太多悔意杀意,在这横扫千军的一声里,山谷的各处,不断跌落新鲜的尸体,双耳鼻孔不断冒着热血。
也是毫无征兆地,声停。
厉气未消,大门豁然而开。
那肩扛二人的身影便出现在段神袖面前,一步一步,缓缓逼近。
默然的双目直直地盯着他,冷漠空洞里面沉着怒波汹涌,直看得段神袖背脊发凉。
但他退不得,除了他,钟碍月也无人可看。
因为那车夫,早震毙在那吼声中了。
“鄙人送钟大人回去吧。”依旧平静的语调,暗暗压抑着不轻的内伤,段神袖笑道,“如果钟大人相信鄙人的话。”
“莫秋阑让你将我安全送回,你敢不从?”指名道姓,清淡一句,人已冷笑着上了马车。
段神袖便又是一阵脸白。
静章王这次,的确只是给他个教训。而他竟可在痛失爱将的极短时间内便不知从何处判断出这一点,自己神袖的声名,简直可以踩在地上践踏了。
也只有这种人,才能站在这风尖上吧。
当下怀着复杂的心情,锁好车壁,亲自驾车而回。
南门处,郭东早已等候。
而路边,平常人家打扮的,过路商贩打扮的,巡查守卫打扮的人,三三两两。
钟碍月一扫,便有三人上前,抬出了那两个破败不堪的尸体。
眼神里均是惊骇愤怒一闪而过,又立刻恢复平静。
段神袖自然看在眼里,轻挥马鞭,道:“钟大人保重了。”
扬声而去。
“公子。”郭东眼神在那尸身上停留一回,便明白了个大概,支使着旁人将尸体抬下,拳已握得快要僵硬,咬牙道,“这是宣战。”
“不错。”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却是从身边经过的彪形大汉传来。覆纱斗笠一扬,露出两只女子才有的滚圆眼睛,却是冷厉非常,“我们要报仇。”
“挑战七殇者,必亡。”另一个声音接道,是对面的小贩。
“何必心急。”钟碍月轻轻一句,似压退了所有人心中的怒火,全部安静下来等候发令,整条路都似乎寂静了。

“我等不了了!”一人跟在那扮作大汗的女子旁,小男孩模样,却有着成年男子的粗沉声音,压不住的怒气。
众人的眼神皆朝着那男孩,清一色的责怪。
那男孩模样的人接收到,不甘心地咬唇低下头去。
“谁说要忍?”钟碍月带笑之言一出,众人皆惊,“谁动我的弟兄,我便要他百倍偿还。”
“何时动手?”郭东眼神一亮,和其他人同一时刻激动起来。
“……现在。”
“现在?”好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没发出声音的,也是倒吸一口气。
“没错,现在。”只有钟碍月侃侃而谈,“只有现在,莫秋阑仍被困在宫中。只有现在,那些在那大屋旁随时候命的精英,才不会多加防备我的逆袭。”
“精英?”女子惑道。
“我一声‘千里震’,摸出大约有三四十精兵埋伏在四周,却并不是对付我,其中必有隐情。也许……”钟碍月略一沉思,“他要在这个我绝不会想到再回去的地方,见一个重要的人。”
精芒闪烁间,他知道,抓住那个人,对自己是个绝佳的有利条件。
众人屏息,双双眼睛都盯着那他们全部忠心与信任所在的人继续。
不料钟碍月突然伸手托住下巴,露出了孩子似的困惑表情。
“咦?”女子道,“公子想到什么了?”
“莫秋阑真是戳中我软肋了……这样马车来回,章未和刘仙鹤又死,要找那刚去过的地方,可是大麻烦了。”相当无奈的音调。
在这凝肃的气氛里显得有些滑稽。
表情,却是一瞬温柔了起来。
似是想起了什么温馨的场面。
此言一出,众人静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便是相继的噗哧声。
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不是有句话么,人一旦在某一方面特别有天赋,便必定会在另外的地方笨拙迟钝。
而他们的公子,好样貌好性情好功夫好手段好智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路痴。
“就我们几人,自然不够。”钟碍月忽笑,满街的阴霾愁色便都似乎被这一笑扫清,“而且找路这种事情,有个人放着发霉,实在太可惜了点。”
安顿好朱裂,钟未空连忙溜进祭台旁边的华丽行馆。
祭祀已完毕,歌舞正盛,君民同乐。
都换下了那些繁复庄重的祭祀礼服,入目便是金铛玉翠,宝带珠环。
王公大臣,美人家眷间,要找杨飞盖,其实还是容易的。
他看见了杨飞盖,同时看见另一个人。
莫梦伶。
有着秋水双目的美丽郡主,出身并不富贵,却甚得小皇帝莫誉津亲近。
一片奢靡衣饰中仅存的两道清雅人影,坐得很近。
微笑着说着话,不奢不骄,偏又双双是毫无疑问的雍容气度与王家尊严。
杨飞盖自然是看见钟未空了的。
但他没有回应钟未空不断传来的挤眉弄眼,反而一愣之后眨眨眼睛,忽然一笑。
相当捉弄,或者说狡猾的一笑。
本是若有所思而轻缓慢谈,突然好似来了兴致,与莫梦伶把酒言欢起来。
莫梦伶微微惊讶,却只是笑笑,也随着畅谈。
谁都知道这两人才识广博,相谈起来更是信马由缰,畅快时一个英眉横扫,一个巧笑盈盈,酒量又都好,杯盏来往间,引得旁人顿时被吸引了,听的看的夸的,个个都要呆了去。
神仙佳眷一般。
钟未空看了好一会儿,那边还没停下的动静。
他只好大大地摇头,大大大大地叹气,大大大大大大地朝着那边翻了个白眼,九十度角看向天花板。
挫败地转身。
两个多时辰后,杨飞盖来到围猎场。在自己的座位旁,看到个正拿了树枝不知往沙地上画着什么的侍卫。
不是平日那个。
于是笑。
“这是什么?”走近,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发问。
歪歪扭扭,天书一样,非字非画。
“这都不懂?”一把熟悉的声音,闷闷的怒气,“SHIT!……”
话落,猛然回头,对上杨飞盖愈加不解的眼神。
“血什么?”
“啊哈哈误会误会……”打晕侍卫扒来衣服的钟未空连忙打哈哈。
杨飞盖轻飘飘的眼神传过来,钟未空立时一阵寒,眼珠转转,带些悲哀地叹道:“师父管得严,小时候贪玩,不得不约定一些伙伴们才知的暗号。这一句,就是‘我等你很久了’的意思。”
为自己的机智而得意了一会儿,看见杨飞盖挑挑眉,将信将疑,便道:“听好啦,这怎么念——‘SHIT’!”
特意加了重音。
一连骂了五六遍,解恨地同时看着沉默的杨飞盖变得愈加认真的脸,心里暗爽不已。
终于听见杨飞盖道:“嗯,记住了。”
“有美人相伴就让我好等,太不够意思了。”钟未空这句真心,的确等了两个时辰了,还特地混进来当侍卫。
“哦?抱歉。”不真心地一句,似乎变得甚是畅快,杨飞盖坐到座位上。
刚骂了好几遍,心情好了许多,钟未空也便不计较这奇怪的表情,将钟碍月和罗致应的会面讲述一番。
自然是将自己和朱裂那部分略去了。
“如何?”说完,钟未空问。因为看到杨飞盖脸上不寻常的凝重。
“我,见过钟碍月了。”
“咦,你见过了?”钟未空不禁一愣,不免放松下来,见杨飞盖神色仍凝,另一种忧心涌上。
“他,问了我个路……奇怪的路。”
“如何怪?”
“那个地方,明明是可以跨过两条河,一片平原,一片砂石路便可到。但他的描述中,同一条河应该渡了两遍,砂石地也多转了一圈。”
“也就是说……”钟未空微眯起眼睛。
“不一定。”杨飞盖笑。
“哦?”
“我见他是半个时辰前,再等一刻钟吧,那时,便见分晓了。”含笑说着,侧对着钟未空的神情却是不曾松懈。
心绪不定的一刻钟后,杨飞盖终于站了起来,眉脚飞扬地看向远处一方土地,道:“我们出发吧。”
“如何确定他出事了?”钟未空点头,仍是惑道。
“要是他真迷路,必定会在这段时间内循原路返回。如果没有……”杨飞盖的下巴微微挑起,眼光放远,轻笑,“便不是迷路不迷路的问题了。”
在杨飞盖站起来,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钟碍月的马被缰绳狠狠一拉,人立起来,嘶声大作。
在那马终于站定的时候,所有人看着面前场景,都愣住了。
这人,是谁?
迷惑,但是本能的危机感让这迷惑在下一刻便转为微冒冷汗。
当然了,只有这边的人如此紧张。
钟碍月的人。
“竟然是你……亲自到此……”刚与一波静章王的高手团血战一场,此时见到此人,钟碍月眼神一亮,随即一黯,不禁喃喃了一声出口。
声音虽小,隔着不近的一块空地,刚刚从大门内而出的俊逸青年却看懂了他的唇语,电般双目凌厉一扫钟碍月及身后众人,又一个笑道:“我在这里,让你如此震惊?”
被扫过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一阵冷冷的锐意,比风更薄,穿入肉身,寒入人心。
他的身后迅速铺张开一面深蓝镶金色的旗子,上面墨龙绕红梅的图案,在这屏息的场面里显得诡异而震撼。
代表静章王的,墨龙红梅图。
“知道什么意思?”那人依旧儒雅微笑,只是字句里的傲峋逼人。
而他身后鱼贯而出的众人,个个都是上选的精锐,齐齐护在两侧。连同刚刚被波及炸毁过一部分的楼台上,也迅速列出了两排弓箭手,直直对准这边奋战后剩余的不到五十人。
但钟碍月知道,真正威胁的,是仍在门内静候的不下三十名高手。
正以逸待劳。
然后钟碍月傲然一笑。
“的确没想到。”
就在七殇为这一笑而抖擞了精神准备全力奋战时,只听咣铛一声。
回头看去时,全部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我明白了。”钟碍月仍就着那个扔剑的手势,扬眉,绝不输人的张狂自信便自那煦若春风的脸上挣脱般撕裂而起,高声道:“让我所有手下安全离开,我留下。”
那青年便笑,挺然直立,一股赞赏夹着同样的傲然,亦是高声回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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