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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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祖大典,如期举行。
祭坛为九十九级台阶搭起的圆形天台,象征国运昌隆,长长久久。台阶与天台均用汉白玉雕砌,占地一亩,而此祭坛外围的建筑,足有三十亩地,按照星象分布四周,豪华庄严非同一般,甚至可与皇宫比肩。
祭坛下百官肃立,与一同出席的他国使者一道,整齐排列成四行八列。祭坛上,小皇帝莫誉津郑重着装,在祭司的指点与近旁静章王的陪同下,对着那象征天位和祖位的灵牌,躬身跪拜,口中大声道:“愿天灵祖佑,保我莫氏江山,屹立不摇!”
声音够响,气魄不足,如架硬拉扯的乐器。
没人会理会这一点,照旧是震山的一声百官齐唱:“莫氏江山,屹立不摇!”
同一时,另一处。
要安置这么多京外来的官员,集中的住处是少不了的。
而此时,一个影子在花园间骤忽飘过,直扑其中一处。
扫洒的仆从们扔自忙碌,谁也不曾注意那道影子,已然飘进房内。
房内,只有一队约十五人的少女,正各自挥着水袖练习舞蹈。
一阵风,飘,迅,疾,灵。
然后,便是一排人体倒地的钝响。
只有那最边上一人,听了响动,茫然转头。
并没有看见那些昏睡的姐妹。
因为她眼前,已挡住了一个人。
“你是……”谁字未出口,便瞟见那俊秀脸侧相靠仆地的身体,惊艳的眼色顿时转为惊惧,却是没叫出声。
她想叫,只是,嘴巴已在那眼色变时被一把捂住。
明明是纤细的手腕,却是力道奇大,只是捂住嘴,却像是被扼住喉一样,差些窒息。
“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那人微笑。
女子才十三四岁,哪见过这阵仗,吓得眼泪往往,连连点头。
“钟碍月的寝居在何处?”
此话一出,那女子愣了愣,便明白他的用意。吓得又是脸一白,却是不忘连连摇头。
“不知道?”那人的眉一抬,立时阴森的气息笼罩,“你们每日各处跑动伺候,谁会比你们更了解哪位官爷住在何处?”
力道收紧,那女子勉强溢出几声呜咽,头摇得更是厉害。
“哎呀,那钟碍月的魅力有这么大,让你们都宁愿死也不愿让他陷入危险?”沉吟着,那人的指节已经开始收缩。
瞪着已经落下泪的大眼睛极惊恐地摇头,女子颤抖的手竭力想扯开那只手臂,却仍是徒劳。
“偷懒了吧偷懒了吧……哎哟,竟敢全体偷懒,不想吃饭了?”
忽然一道带笑责备传来。
两人皆转头看去。
来人从那门厅而来,恰好看不见这角落,只能看见满地昏睡交叠的姑娘们。一边说着,一边迈着不急不徐的脚步,掩笑出现。
终于看见了,直直盯过来的两双眼。
一双满是焦急,一双满是寒意。
好像忽然愣了愣,那相貌平凡的中年女子道:“碧儿,你这情郎倒俊俏,你看你看,把姐姐们全迷晕了去。”
那两道眼神顿时一诧。
碧儿的眼里重燃起希望,闻言想笑,又怪领班怎么还在这时候开玩笑,却转瞬被更大的恐惧笼罩。
她自然是在怕,这平时疏松懒散说话随便生性风趣待人和善是姐妹们遇到的最好的领班被一起杀掉。
另一双却不然。
闪过些深沉的东西,变换数次,已是一个笑容吊起。
脸仍朝向那中年女子,手却滑落。
那小女孩便噗地一声跌坐地上,刚想急喘,又被那滑落的手臂袖风一扫,竟是昏死过去。
“我就知道这里没这么简单。那么你是哪边的人,或者就是钟碍月的护卫之一,大妈?”
“小孩子,怎么说话呢,把人说得忒老,真伤人心。其实……”看也不看那昏去的女孩,中年女子少女状一扭腰肢,平淡无奇的脸上平淡无奇的眼忽然精灵异常地一闪,谑道,“我是你奶奶!”
话落,人已不见。
准确地说,是换成了另一个人。
刚才的少年站到她的地方,而她,已站到少年的原位。
再下一刻,双双消失。
快快快,宽敞的室中只剩两道骤忽飘闪的人影,掌风激烈游荡,在昏睡的少女身侧带起阵阵激荡,舞衣便随那气劲回旋,长长的纱袖交错浮起在空中,缓缓摇荡。
似碍了眼,似挡了身,那两条人影却似凭空穿过,丝毫不受影响。
只有连绵的骨肉相碰声,弥散在个个角落,铿然作响,兵器交接一般。
于是,便成了个诡异又奇妙的场景,在纱衣舞袖摇曳中,分外美丽。
猝不及防的,那少年的身形忽然一顿。
中年女子戒心顿起,也随之一个错身避过,却也收了前招,落在一步外。
“钟碍月的护卫,果然高手。”那少年微微一笑,一招回笼爪已探了过来,不偏不倚,搭在了那女子肩上。
心头一惊,女子回手便是一招海上花,在两人间隙间从下而上施展手法,绕住那搭在肩上的手,立时就要拆招。
忽然一声轻响。
女子一个目瞪口呆。
分外开心的声音。
分外开怀的笑脸。
那女子看着突然换了脸亲了她一口的少年,攻势顿止。
然后一叹。
再然后,嘶啦一声,被少年撕去了脸上的假皮。
“小师父,你的易容没退步。”朱裂点头道,已经揽上了钟未空的腰,“连我都看不出来。”
“怎么想到刺杀钟碍月?”钟未空回复了原本的声音,苦笑道。
“已经猜到不是教里派我来,又怎会猜不到我的真实意图。”朱裂也笑,狡猾得像只狐狸。
狐狸。
钟未空想起一个人,轻道:“估计只有大叔能制你。”
“什么?”眨眨眼。
“不,没事。”钟未空笑自己失言。
“哎呀,这静章王还真是思虑周全,不定时不定谁地轮换官员住所,不但官员们自己,连我都分不清今夜谁住在何处。”
钟未空一笑。
他,一向如此。
想着,道:“以刺杀钟碍月为名拐骗我自动出现,又能如何?”
“你难道就没担心过,把我放在那废墟死人堆里,可能有的下场?”不答反问,朱裂盯紧钟未空的眼睛。
钟未空微微一震,表情却是没有松动丝毫,淡淡道:“教里不会放着你不管。”
“那自然。”朱裂道,有些自嘲,“抓回去后受的惩罚,你很清楚。”
钟未空猛然道:“惩罚?”
禁不住有些微变色了。
他自然知道,那不叫惩罚,那叫酷刑。
所谓掌管生死的地方,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是让你生了再死死了再生生了再死。
朱裂点头。
“我杀死了,那三个要来杀你的人。”缓缓道,苦笑,“所以我的处境,该是比你更麻烦了。”
钟未空却似根本没听进去后半句,疾不可挡地出手,便一把扯开朱裂前襟。
然后,就顿住了。
冬日寒冷,再不怕冷的练家子也不会只穿一件外衫。
可是他只扯开一件,便不需再扯了。
因为那第二件上,已渗出了血迹。
五处伤,三处无大碍,一处长至四寸,最后一处该已伤到肋骨。
“真英勇,三个。”钟未空嘲道,掩不住的怒气,“你这第四个追捕者,辛苦了。”
朱裂咬唇不答,脸已苍白了。
流焰公子是何许人物,派出追捕的人,便差不到哪里去。
一次解决三个,便是连钟未空也棘手非常。
只可能是内部暗杀。
最方便的,自然是共同追捕的人了。
朱裂抬头,刚想回答什么,却是与钟未空一同微吸气,一左一右,闪身躲入附近另一道门。
“这,这是……”一个慌乱的男声在一串脚步声后响起来。
顿时,一片兵器出鞘声连响。
另一个沉迫男声立时回荡在室内:“出来!”
雄浑有力,余震四方,却分明,是冲着两人藏身之处而发。
钟未空和朱裂对视一眼,俱有些微愕,又细听去,静待发展。
虎目炯然,高大威猛,声沉威赫,不是静章王手下爱将罗致应是谁。
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再不出来,我们可就不留情了。”陈述语气,震慑人心的威严。
室内顿时阴风四起,那带路的家丁和罗致应身后的五十名士兵,全被这威喝震得屏住呼吸。
钟未空咋舌。
静章王手下能人无数,光这罗致应吼一声,就要叫不少人跪下求饶了。
一个瞟眼,看向朱裂,朱裂便是一个低头。

定是他在来这里之前做过了其他什么,否则又怎会引得负责静章王贴身护卫的罗致应亲自赶来?
突然身形一滞。
朱裂不由得抬眼看向钟未空,却在中途也是一滞,微露惊色。
另一路人马,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
不止一个。
却全是高手。
足够他握拳冷汗的高手。
特别是为首的那一个。
前后夹击,难逃矣。
朱裂无声一笑,绷紧了神经,再看向钟未空,却见着个有些讶异的凝眉。
还未及问,便听一道声音远远传来,未尽的语尾,却已至室内。
“罗将军,别来无恙?”
轻而不柔,亮而不锐,淡而不洒。
罗致应本就沉着的脸黑了三分,虎目圆睁,浓眉横竖,按剑的手握得似是掐了进去。
而那初来乍到的清丽男子一边伸手整整红黑相间繁琐层叠华贵非常的祭服,已经微笑着从另一条小道走至身前。
没有凌厉,没有煞气,却是股毫无疑问的魄力,从他踏过的每一步清晰地传过去。
像是踏在对面五十几人的心坎上,一步一个印。
那句话,自然是他说的。
那身边两名侍卫样的男子,都约莫二三十岁,清瘦身材,中上样貌。左侧一人长袖盖指,却可见那指长,远超寻常人。右侧者倒是平常样子,只是肤色黑黄,一见之下极其病态,然眼中精光,比一般人亮过数倍。
都是冷而不蔑地静静瞧着罗致应,威势,竟是丝毫不输他那迫人的威喝。
罗致应本可不惊。
但他惊了。
因为在那华衣男子站定的一刻,左右两边窗户各传来两声轻微的钝响。
靠近自己这边。
他自然明白,这是什么响声。
人体着地。
而面前三人,分明是从那小道而来。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由他们三人不可思议地杀掉那四名手下,便是他们的另一批人马,已溜至自己后方。
不由得有些冷汗,罗致应面不改色,抱拳道:“钟大人,好久不见。”
钟碍月?
朱裂一皱眉,便看见钟未空脸上浮起的笑。
钟碍月轻声一笑,道:“罗将军如此匆忙来访,不知有何见教?”
“此次并非针对钟大人,还望钟大人不要多心。”罗致应道,“只是方才接到报告,西鸾国使者住处发现刺客,故加重防守,亲自巡视。如今看来,此处该是那刺客藏匿之地。”
“藏匿?”钟碍月微挑眉,人已蹲下去探察各女子呼吸,道,“她们只是被点了睡**而已,这刺客,也真心软。”
“心软不心软,我是管不着。我只管抓住了好好审问。”罗致应冷冷的声音,眼又看向钟未空二人藏身的那道门。
“不,我要管的。你能不能审问,我也要管的。”
轻笑一声,却是充满挑衅,立时激起千层浪。
罗致应一个怒目:“钟大人的意思,要插手我追捕刺客?”
“刺客?怎么会是刺客。”钟碍月却是一个故意的惊讶。
“那是谁?”罗致应不禁疑道。
“是我的弟兄。”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连钟碍月身边的两人也不禁震了一震。
不理会对面众人的惊愕,钟碍月顾自道,“我身边的两个,左侧四个,右侧三个,屋顶三个,屋后稍远处七个,还有你紧盯的这门内两个——都是我的弟兄。”
缓缓的声音传遍室内,静谧却是更深。
罗致应也是个高手,他自然知道,钟碍月说得并不虚。而其中有些人的存在,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但他信。
钟碍月的声音,语气,动作,神态,或者说他这个人本身,就是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再加上自己的判断。
这样子完全挑明,却是一招以退为进,倒叫自己不知如何接话如何反击,呆愣着等他说下去。
而躲在门内的两人,更是呆了。
钟未空终于握紧拳头。
他说,弟兄。
弟兄,不是兄弟。
兄弟,可以只是天定的血缘,可以为利益家产而争斗得头破血流,恨深入骨,老死不相往来。
而弟兄,是全盘相信全力扶持全心映照,不需要血缘不需要结拜不需要言语便可以并肩生死退进一同的人。
世人总是这样,已经得到的,特别是与生俱来毫不费力的东西总是不去珍惜,甚至随意践踏,似乎失去了也不会吃亏。
而人与人之间,又怎是那些血缘牵绊所能拉紧或者绑定。浪费了那些肝胆相照的机会,照旧行同陌路。
也许吃亏得更多。
就像自己和钟碍月。
但钟碍月说,自己是他的弟兄。
弟兄。
他还从没有过或者至少从没有人这样明白地对自己说出来过。
这叫他心头没来由一片火热。
那些很久没有或者说从来没有过的喷薄热血侠义豪情就这样被拉了出来,在这坚定又穿透的嗓音里被扯得东倒西歪。
“我的弟兄不明就里,见了有不少人团团围来,不免有些紧张我的安危。又见这些女子挡在这必经之路上,怕打斗之时误伤,便让她们尽数睡去。这样做,不过分吧?”
盈盈笑意,叫罗致应反驳不出,愣了愣,又厉色道:“钟大人如此尽布亲信,莫不是怕我们保护不周,或者从中危害?”
“怎敢。”钟碍月拱拱手,道,“你的人前屋六个,西东各八个,零星散步十七个,如此严密,钟碍月怎会担心?要么,你的人和我的弟兄都出来见个面打个招呼做个朋友?”
话毕,罗致应立即愤懑憋声,不禁冷汗。
他说的人数,一点没错。
自然了,他是不可能让那些暗布的人马现身。他那样一说,自己不叫出人来,那也就意味着,不能让钟碍月的人现身了。
于是只好深吸一口气,愤愤道:“既然如此,那便不打搅了。”说着,又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王爷有令,见到钟大人时,将此信奉上。”
“有劳。”钟碍月道,却未靠近,而是右侧男子近前接过,拆开。
却只是拆开,那些内容一字不看,便交给钟碍月。
罗致应当然知道,这“鬼绝身”章未,正在检视信件是否有毒。
钟碍月首席亲信团七殇之一,章未。
七殇以北斗七星为名,而章未,便司天权。
从小被毒圣收养长大,却只被当作个试验品,成天灌入各种毒药,导致百毒不侵的非常体制。
然他的身手,却无人得知。
因为通常没等他没动手,就已经被七殇的其他人杀死,或者莫名其妙被毒杀了。
而那左侧也是七殇之一的“千肠手”郭东,司位北斗之摇光,手长如臂,将整只手掌作为兵器,锋利无比,穿刺间不留活路,被微微掌气逼近,便是皮肉尽摧。
想到此,罗致应不仅有些磨牙。
回头看到此时的钟碍月,一边看着信,竟是不禁微微“啊”了一声,脸色也些许苍白,不禁心情好转大半。
他知道,王爷的信里,一定扔了什么让这极难对付的钟碍月也大感棘手的问题过去。
那信很简短。
七殇中的两人,将死于今日。立即随马车一行,尚有生机。
将信微微往郭东处一送,郭东便也扫了一遍,竟是一时紧绷。
钟碍月微微瞥了一眼郭东,郭东沉脸摇摇头。
“好。”钟碍月略一点头,道。
吩咐也不用,郭东已自行离开,旋而又回,道:“南侧入口处,果然有辆不起眼的马车等候。”
“罗将军,要事在身,恕不奉陪。”简短一句,又是极有礼数的谦逊神色。
罗致应回了一句:“告辞。”
走之前,钟碍月顿了顿,也不知是向着谁,淡淡一句:“小心些。”
然后,两队人数相差甚多的人马,从两个方向鱼贯而出。
两道人影终于闪了出来。
“刚才还嚷嚷要刺杀的人反而掩护我逃命,还对我们说了句‘小心些’?”朱裂道,偏头,却看见钟未空眼中精光熄了又亮亮了又闪闪完还晃的怪异神情。
而钟未空握拳的手终于松开。
终于想明白似的,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当然是偷偷看过了钟碍月的伤口,那道自己留下的恐怖剑伤,自然认得。
他也知道,即使钟碍月不提这伤,也不代表全盘相信自己。
自己也不会全盘相信他。
但是,想要和他,并肩作战。
怎么说呢。
那是个,太有蛊惑力的人了。
笑一声。
放不下了,那就放不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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