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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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不小心。”那人瞥了一眼远处的尸身,又道。
“嗯。下次不会了。”朱裂走近,常笑却依旧冷然的眼居然灵动得仿佛注了融水。小孩子一样伸手拉住那人衣袖,表情缓和又温顺,有些小心翼翼,哪有方才的煞气,“我刚去端了黑龙坛,就接到命令过来收拾青湖帮残余。没想到还剩下一个黑龙坛的,差些就着道了。”
“他的功力不错。若不是正凝气运功于掌,一时化散不开,也不会一招即死。”不紧不慢地说着,那人勾起一抹无声浅笑。
笑着,绝决的弧线,是比这寒风更冷更刺骨更无情。
就如一汪冷清的高山冻泉,偏又掩在极浓重的花海里面。
又矛盾,又和谐。
但这红衣少年,在看到这样的笑容时,却是由衷的欢喜:
“没人能抓住那么短的契合点,在以迅猛如雷冠绝天下的黑龙掌前提醒我退开。但你可以。因为你是钟未空。”
长灵教的杀手锏,顶级任务执行者,左鬼流焰——钟未空!
这样的笑容,才是钟未空该有的那一个。
而不是那个时隔半年终于找到却发现完全变了个人一样整日乐呵呵没心没肺的钟未空。
“没大没小……如果你躲不开,就不是提醒。”冷冷笑了一声,钟未空摇头,转身往后走。
“我的功力有没长进?”朱裂跟上。
“刚才不是和我平手么。”
“分明是让我。”
“……的确长进不少。”钟未空顿了顿,“教里,常派你出任务?”
“嗯。”似乎颇为自豪,“你的班子,几乎都是我接了。”
继承者么。
想着,钟未空眼神一黯。
有一些什么翻涌如墨,层层推叠。
垂眼间,更深更沉更冷肃。
“……怎么了?”
“呵。你也觉得,杀人,不过如此,对么。”
“没错。”朱裂笑道。
“呵,是么。那么……”钟未空转过脸,忽然一个笑容灿烂。
那样明媚如春阳,清澈得可以将人融化其中。
朱裂却是一个冷战,立时绷紧神经。
一股凉意从脚底泛上来直灌心窝。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当钟未空露出这样绝美的笑容,便是要开杀戒的时候!
刚要提气回退,竟是躲避不开,回神时,已被钟未空死死扼住咽喉!
立刻呼吸不畅,直要窒息。
冷汗薄薄地罩在额头,眉头微皱,笑容却是未变。朱裂有些困难地道:“我那样说,你不高兴么。”
“不怕么。”未答反问,钟未空勾起半边嘴角,将朱裂微微提起在空中,从下往上地看去。
于是双眼更显狭长阴厉,乖戾邪傲地可以立时动手杀掉这个人。
朱裂知道,他的确是可以,立时杀死自己的。
随时杀死任务指定者,无论是否相识,已是家常便饭。
即使不是任务,也无多大区别。
“你刚才救我了。”朱裂道,什么抵抗都未做。
“在夜市看到你的背影,总不好没打个招呼就永隔。”
“你不希望我杀人么。”
“……”
“你不希望,我变成和你一样的杀人魔么。”
“那是你的事。”
“你是讨厌你自己吧。”朱裂竟是一个笑容。
眯细的威胁的眼,钟未空沉默。
“你不会杀我。”朱裂又道,唇色已紫。
“凭什么。”
朱裂笑得愈加开怀:“就凭这世上……只有我一人……相信自己不会被你杀掉。”
对视,碰撞,互不退让的争锋。
“……既然师父被我杀了,我就是长灵教之敌。既然被你找到了,怎能不杀你。你跟踪我,已有半个月吧。”钟未空冷笑一声,缓缓道。
“嗯……十四天了……我要带你回去……把事情弄明白……”
“这么相信我是清白的?”一个嘲讽,“别忘了,师父死在沧碧掌下。师父的独门绝学,只有我继承下来的沧碧掌。”
“……一定有原因的。”朱裂顿了顿,“你是……唯一待我好的人……”
长久的沉默。
有仓卒的凝滞夹着薄雾涌上钟未空拉远的眼里。
不悲不怒不喜不恶不伤不妄。
看在朱裂眼里,一阵纠结。
虽然他的唇连着颊连着喉,都已青紫了。
钟未空忽然一个甩手将朱裂狠狠扔到地上,隔空点了他睡**。
犹是自信又不甘地,歪倒在地的人闭上了眼睛。
然后钟未空吸了口气,也微抬头,静静闭上眼。
傻子。
除了我,会沧碧掌的,就是师父。
而另一边,缓缓靠近的脚步声,一下一下。
不急不徐。
清晰,粘潮。
“哎呀哈,这手臂飞得还真远。”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
钟未空睁眼看去。
杨飞盖。
单挑眉,手提着灯笼,只着了件素色单衣,正从那中年人尸身旁缓缓走近。
踢了踢那飞到脚边的断臂。
“本想给他剃个手毛,一不小心剃过头了。”钟未空似笑非笑,双眼依旧冷冽。
“这过头得还真彻底。”杨飞盖笑,看向钟未空四周。
分明见到了废墟中那横斜的五具身体,而那红衣少年犹为抢眼。
“你杀了他们?”走近身侧,杨飞盖轻问,宁静得仿似梅上霜雪。
“……是。”钟未空道,扬眉,有些挑衅。
“嗯,好。”依旧宁静地,杨飞盖已走到钟未空身边停下,此时点了点头,打了个犹带三分睡意的哈欠,像只是打了个招呼般,伸出那只没有握灯的手,道,“我累了,回家吧。”
明明是轻轻一句,却听得钟未空心理一震。
此时,整个世界都是黑暗,只有他手中的一只灯笼,散着盈盈柔光。
水色的袖子盖着纤长手指,好似全不用力地提在手中。
的确是有些发烧的微红脸颊,衬在有些苍白的肤色中,像是扑了一层蜜色。
柔光映在那墨黑双瞳里,镶了一对珍珠耳坠般,盈亮夺目,全无煞气,流云荡漾的光彩。
于是全世界只剩了这么一个人,一盏灯,一双眼。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白首壮心驯大海,青春浩气走千山。
可是他说,回家吧。
灯笼悠悠地打着转。
钟未空看到了,转过来的那一面上画的,那只潦草乖张的猪头。
脑海里忽然响起另一个轻柔年幼的声音。
他说,会带着一盏最漂亮的灯,带你离开。
两张分明不相似的脸便重叠了起来。
于是,一股暖意慢慢弥散开来,渐渐包裹心脏。
鬼使神差般,抬手握住那伸过来的手。
“嗯……”
幽暗的路上,已无行人,只有一盏灯光照着两人前行的步伐。

“为什么出来找?”钟未空愣愣开口。
杨飞盖笑:“没办法。我怕你和你哥一个模子,在京城迷路就麻烦了。”
钟未空撇嘴:“……你不是发烧了么,怎么还穿这么少。”
“发烧了嘛。”看到身边人终于又有了小历的样子,笑,“烧糊涂了。”
“习武之人,身体怎么还这么差……不过就是一晚不盖被子而已。”
“这一晚经历难得,发个烧纪念一下。”笑道,杨飞盖的眼睛,却瞟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个树丛里,有七具尸体。
脖子与身体骨骼都扭曲成怪异的角度。
两人同样式的黄衣,三人同样式的青衣,剩下两个,一白一紫。
分别是驮山派,空山派,华阴洞和凌霄寨位阶不小的人。
染血太多,直要辨不出服色。
赶来与青湖帮商议出路,却在即将赶到时,命丧黄泉。
躺在被树枝遮挡的月色里,静静狰狞。
杨飞盖来时,是有披了件厚外氅的。
此时,正静静的扔在那血场外围,原先的白色已染了一半红色。
浅红艳红深红暗红,层层叠叠。
犹未干。
真是不好意思呵。
杨飞盖心道。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出手,特别重。
不知何处传来的笛声幽幽暗转。
断云过雨,花前歌扇,梅边酒盏。
但年光暗换,人生易感。
西归水,南飞雁。
叹息一般。
卑微,绵长,悠远。
浮生若梦,似水流年。
一切,重回平静。
钟未空就这么坐在床头,盯着眼前的这张脸。
不知是沉思还是发呆,微皱着眉。
两人刚回来,而钟未空也刚把杨飞盖塞到被窝里捂好。
床头上插着那两个风车。
是被先回来的那几人放在那里,留给杨飞盖当礼物了。
本是呼啦呼啦地在夜风中呱噪着,钟未空关了窗子,就只剩下一屋子的静谧。
还有他现在盯着的那个人传来的钝重呼吸声。
有些不健康的味道。
杨飞盖闭了眼,似乎已经睡着了。
绯红的两颊,微皱的眉,薄汗罩额,将刘海凝成几缕,横斜在颊边。
仍是乖乖忍受被子里包得严严实实的热度。
于是钟未空伸手过去,在他的额头探了探温度。
感受到突然的冰凉,那眉头便松了下来。
这温度,有些高了。
钟未空收手。
他一直在想着,为什么就会这么傻不拉叽地跟着这个人回来了,还一路上拎着那个白痴的猪头灯更是白痴地手拉着手一路无语地回了还进了他屋子还伺候他睡下还这么继续白痴地盯着他瞧!
是他发烧了还是自己发烧了?
钟未空的眉头皱得更深。
这种情况对于理性第一逻辑至上的他来说实在是匪夷所思。
所以他把脑袋凑过去,似乎想要看个究竟出来。
那张因为生病而显得虚弱的脸被他的视线来来回回地扫荡。
额头眼角眉梢鼻梁鼻翼唇线下巴脸颊耳际,一点点刻画过去。
钟未空看不见他自己的脸上,是极少见的,迷惑又温柔的色彩。
“我还以为,你要亲我。”
猛地听到轻轻的一声,不甚清晰,却也足以让钟未空震了震。
看到那双眼,已然睁开一条缝,正看着自己。
钟未空瞪大眼睛,这才发现,两人的距离足以让气息交混,粘稠得煞是暧昧。
而杨飞盖依旧闭着眼,只勾出半个戏谑的微笑。
而此刻,慢慢睁开一条缝。
得意地睡意地湿意地看着钟未空,闪烁得像是一汪春潭。
一声:“哇!!”
钟未空蹭地整个人往后跳了起来,后背便“嘭”得一声撞上了床柱,立时整张床都惊天动地起来。
杨飞盖未料到这一变,一惊之下迅速坐直身体拦手就要接住。
钟未空一见他这迎面而来势不可挡的气势,更是着慌,整个人都跳上床沿,又是“嘭”的一声。
他的脑袋就顺着这一跳撞上了床顶横梁。
这钟碍月是何许人?他别院里的床又是何等床?床上的木料又是何等坚固?
所以钟未空的眼前一条银河嗽地铺展开来。
根本不受控制地被横梁的反冲力撞了下来,正好压到下面正好张开了双臂还来不及有所反应的人身上。
整个人都扑了下去。
也就是说,另一个人被整个压在了下面。
四目相对。
都是睁得斗大。
只不过一个人的眼里一惊之后满是笑意,另一个一惊之后就是更惊更骇更手足无措,噌地抬手一把捂住杨飞盖的眼,同时支起上身。
方才那一扑的瞬间,两人的唇,相擦而过。
所以现在钟未空的脑子里全是轰隆隆的鸣响。
半晌他才想到,这么一来——他还真亲了杨飞盖了?!
顿时天旋地转。
一片粉嫩便自颊边升到脖颈。
而从他未并拢的指缝里看到他脸上五彩表情的某人,无声笑了起来。
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一闪而过的精芒,未被钟未空捕捉到。于是那眼里便只剩了懒惰倦怠的茫然睡眼,似盖了好几层褶皱的纱。
“……很戳。”
听到这句,钟未空微一愣神,才发现,床头插着的紫色风车被这么一闹,歪歪地斜了出来,一片风叶恰好戳在了杨飞盖额头。
而自己的手有些不知轻重地将那脑袋定在那里,让杨飞盖不能避开。
“抱歉……”讪笑一声,钟未空收回手。
“红色和紫色,喜欢哪个?”杨飞盖从被窝缓缓伸了手出来,抓住那紫色风车。
钟未空想了想:“讨厌红色。”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呢。”
“……有个词,叫红得发紫。”杨飞盖朦胧的眼神飘远,缓缓道,“所以说,很红的时候,才会变成紫。也所以说,红色,永远赢不了紫色。”
钟未空皱眉。
杨飞盖闭上眼睛。
彼时有不知何处钻进的风,带起那一红一紫两只风车,发出疙瘩疙瘩的声响来。
在清冷的夜里,别样的寂寞。
“要记得。”那边的声音继续传过来,“我就是个,大骗子。”
似调侃又似真挚的话语,让钟未空不由得看了回去。
杨飞盖的头靠在那风车上,似已沉沉睡去。
梦呓一般。
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钟未空转过脸去。
缓缓抬手,碰到自己的唇。
也不知想到什么,表情,竟是黯淡了下来,有些出神。
无声一笑。
“这就是,人类的味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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