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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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客车到了漫水河镇。司机将车停在一个小饭馆前,精明强干的老板娘热情好客地吆喝着旅客们下车吃饭。许多刚上车不久的旅客不愿意下车吃饭,而是高声催促司机少停一会儿车,尽快赶路要紧。司机不理这些人的茬,因为还算有些姿色的老板娘早就将他的午饭和啤酒给他预备好了,而且是免费的。老板娘的营销策略就是通过给司机免费午餐吸引他在她的饭馆前停车,以此达到五十多名旅客都不得不也在她的饭馆里吃中午饭的销售目的,当然,旅客是要掏饭钱的。为了不让镇上的其他饭馆跟他抢旅客,老板娘特意将她的饭馆建在离镇中心一里之外,当然她这么做事先征求了几个关系很铁的司机哥们的同意,作为司机们保证每天将车停在她饭馆的门口的报酬,她得允许司机们当着她男人的面冷不丁地在她身上许多敏感处摸两把。这也没什么了不起,跟花花绿绿的钞票相比,身上的那些敏感部位做出的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她的男人也赞同这样的观点,因为在这群山环抱的小山镇里,她通过这种方法能够每天挣二三百元钱,是山里勤奋无比的养茶女和庄稼汉收入的十倍还要多。老板娘是小镇里的明星企业家。
青年石匠带着他那曾为中国各种宗教会所凿刻艺术石像的队伍吵吵嚷嚷地下了车,他看见习古文和薛醯正在他们后面往车下走,就热情地邀请他的这两位新朋友跟他们一起吃饭。当然,他有着走南闯北练就的精明打算,并不是说他真想请这两位文化人的客。青年石匠说,“大学生,我们一起吃饭吧。一起吃饭更便宜实惠,我们九个人加你们两个共十一个人,如果每人掏十块钱买一份,一共一百一十块,而且每个人最多只能舀上两三种菜,不划算,也吃不好。不如我们共出八十块钱,每人只摊七块多钱,可以来个十菜二汤外加每一人一瓶啤酒,饭管够,又经济又实惠。如果你们同意,我立马去和老板娘谈判。”
习古文和薛醯一起走下车来,听了青年石匠的如此简单明了实用的经济学主张,相视一笑,都点头同意。
老板娘在远处看见了习古文,立即招手打招呼,“习厂长,习行长,您又去上海还是南京还是合肥?怎么不开您的伏尔加?您的司机老张最近怎么样,老不见他过来。我这儿有您喜欢的山毛竹茶,给您留着呢,一会儿给您带一盒在路上喝。”她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往习古文跟前跑了过来,显然习古文曾是她老主顾,是她的重点客户。
习古文应酬着,“呃,你好,叶子姐,我这次有点私事去上海,就不能用公家的车了。我喜欢走这条道,喜欢吃你泡的山辣椒和甑蒸饭,想你了,这不就来了,不然我就坐火车或者搭飞机去上海了,我也讨厌去武汉或黄石那边倒车,还是觉得这条道快捷、直接、亲切,就是多受点罪,谁让我们活在山区。”
青年石匠见习古文跟老板娘很熟,就趁机凑上来跟她做生意:“八十块,十一个人,十菜两汤,五个荤菜,十一瓶啤酒,怎么样,这个生意你做不做,不做我们就不吃了。”他还一一给老板娘清点着他刚刚整合的吃饭共同体成员。
“习老板会和你们这些三脚猫搭伙?他可一直是吃小灶的。这位长得这么俊的靓妹会和你这个黑木炭搭伙?你也太黑心了,花八十块钱就恨不得把整个漫水河镇都抬走。你们九块料,一百块钱,八菜两汤,两荤八素,四瓶啤酒,爱吃不吃的。”老板娘换了一种口气,居高临下地回应青年木匠。
“你个骚婆娘,能什么能,你咋知道他们两个就不同意跟我们搭伙,不信你问问他们。”
老板娘见习古文和薛醯都点头表示赞同,口气就软了下来,“既然你和习老板是一伙儿的,那好说,价钱多少倒无所谓,关键是得安排习老板爱吃的菜呀。”
青年石匠继续坚持自己的出价,“不管怎么说就八十块钱。你个臭娘们,我可是漫水河镇中界岭村的人,别把我当湖北佬宰啊。你这又不是大城市的饭店,小两口开的个夫妻店,卫生防疫了没有还不知道呢我家起屋时我算过,二十人大鱼大肉的吃,也就八十块钱,山里吃的东西价钱贱得很。听说你姓叶,我们是家门,说不定出不了五父十父的我俩还共一个爹呢,你说你好意思哄你一个祠堂的旁系兄弟?”
习古文见两位叶姓宗亲山民因为饭菜价格争执不下,就发表了结论性的意见,“今天我请客,按照一百五十元的标准安排,十一个人每人一瓶啤酒,饭随便吃,菜量要够,得上我爱吃的山野菜炒腊肉、菜籽鱼炒山辣椒、野猪肉,其余的叶子姐你负责安排。”叶子姐回答一声清脆的好嘞,因做成一单大生意而得意地去张罗去了。吃饭共同体全体成员眉开眼笑地走进这家大山里的小饭店里去享受午餐。
叶子姐带着一阵铃声般的笑穿过大厅里七零八落的饭桌,将一大玻璃杯清香扑鼻的山毛竹茶端到坐在窗边的习古文的面前。山毛竹茶是漫水河本地特产的一种秋茶,味苦而甘洌,因泡开后叶状酷似本地山毛竹的竹叶形状而得名。这种茶不同于春茶的细润和柔滑,有福建铁观音的味重,又有云南普洱茶的糟淘。喜欢喝茶的人一般都愿意经常喝喝这种类型的酽茶,喝后有提神、生津和舒解疲劳的功效。这种茶叶的产量很少,因为秋茶的叶子都很大很杂,要从中挑出这种大小匀称、叶形完全符合山毛竹竹叶形状要求的茶叶来,的确是一件很费劲的事情。因而,这种茶叶的价格很高,而且还不容易买得到。漫水河人就将这种精制的山毛竹茶当成土特产和稀罕物件用于送礼、馈赠亲友或招待贵客,一般不拿到市场去卖钱。
坐在习古文左手旁边的青年石匠见叶子姐只给习古文一个人端上这种茶,就嚷嚷,“老板娘,你怎么只给他一个人上茶,我们就不是你的顾客啦?”
“他是我的贵客、老主顾,你算哪号菜?这种茶要卖几百块一斤,哪能见人就上这种茶呀,就连司机我都舍不得给他们喝。你要喝茶是吧,茶有的是,你尽管喝吧。杏儿——,给一号桌上茶。”说话间,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端着一大铁盒子的粗茶叶、一叠一次性塑料杯和两只开水瓶轻快地走到了习古文他们坐的饭桌旁。
“真是势利眼。我们家也有这种茶,自种自摘自炒的,我老婆给我包了点带在外面喝的,在车上的包里面,要不我去拿,让大家都尝这茶的滋味。这位大哥,你请我们这些泥腿子吃饭,看得起我们,我就把那包茶送给你得了。”青年石匠愤愤地说,并立即起身去车上拿他的茶去了。
叶子姐打量着薛醯问习古文,“这是您妹子吧,打扮得很洋气。要不给她也来一杯?”
习古文笑而不答。薛醯连忙回答,“我不太爱喝茶。您这儿有雪碧吧,给我来一罐。”
“有,有,杏儿,去给这位姐姐拿一瓶雪碧来。”叶子姐接过杏儿手中的家伙什儿,麻利地给大家上茶。
叶子姐问习古文,“人造板厂还来不来收柴呀?快一年多没来了,很多老乡跟我们打听哩。我们大山里别的东西都稀罕,就是柴禾不稀罕,漫山遍野的,钶了老又长新的,伤不了山上的林子。多好的生意呀,就是不能正正经经地做下去。”
习古文有些悲伤地回答,“人造板厂都停产一年多了,我也回银行上班了,不再当厂长了。”
“那您给厂里借的几百万块钱,都收回了没有?唉,这个社会就是容不下好人、肯真正为老百姓做事的人。像您那两年那样每天都在山里跑,为了保证柴禾的质量和给山里人一个合理的价格,亲自钻山越岭,逐个核实柴源,与乡镇村里的干部讨价还价,制定山林采伐和维护规划,累得人都脱了形,每次到我这儿来喝茶吃饭,我都哈不得您啊。您是个好人,能干人,有大学问的人,跟其他的干部不一样,跟我们山里人谈得来,把我们当人看。听说您还是北大的高材生,当年为老百姓喊了几句,得罪了北京的大官,把您发配到这个穷地方了,把您的前途都给耽误了。老百姓同情您,说您像当年的红军领导,学了一大肚子的学问却愿意跑到大山里来跟我们吃苦挨饿。听湖北的干部说,您的水平和能力都够当国家总理了,可是因为说不清楚的历史问题,每次群众呼吁要让您当领导,组织部门一考察就又不提拔了,或者就给您个副职。银行那边老是压着不让起来,后来黄冈市有个市长跟您对脾气,非要地方政府的组织部门给你任命个局级厂长,让您去管一个几百人下岗闹事的人造板厂。这个工厂停产了好几年了,欠了一债,但是您一去,半年之内就将这个工厂搞得风声水起的。工人有工资了,不再上街闹事了,政府高兴;工厂开始赚钱了,可以开始还债了,银行、税务、财政还有工厂的上级部门国家林业部都喜欢了;我们山里的柴禾能卖钱了,山里的干部和群众也念叨您。听说那位市长建议省银行要提拔您去市银行当行长,银行那边说您在银行还只是个副科长,三级跳恐怕会有人不服,而且说您曾犯有政治错误。后来那位市长想把您调到行政上来让您当县长,银行又说您已经是全省学习的模范了,是业务尖子,是培养对象,再考察考察,保证很快就会提拔起来的,就是不放人。后来,您自己掏钱并且向亲戚朋友借钱去挽救国有企业给山区工人和农民兄弟找饭碗的的事迹,被国家的和别省的报纸登载,电视台也来采访您,造成很大社会影响,黄冈市政府九七年的一号文件号召全市人民向您学习,金融系统也号召全体职工向您学习,但是就是不给您更大的做事的权力。后来听说您的光辉盖过了你们银行的很多比您级别高得多的领导,他们全都妒忌您,给您穿小鞋。您所在的县领导也妒忌您,害怕真的让您当了县长,伙同银行明里一套对付那位支持您的市长说大力支持您继续搞好工厂,暗里一套却勒紧绳索拼命加重工厂负担要将您搞败。根本的原因是,您不是他们的同类。您上来得越快了,就意味着他们下去得越快。他们说您目中无人,胆大妄为,做人张狂,怎么我们老百姓就觉得您是个和善、直脾气、有修养的好人呢,当官的永远跟老百姓想的不一样。唉,好人难做哇,看来他们又成功了,您是不是又被他们整惨了,又被挂起来了。您自己为救工厂掏的钱和从亲戚朋友那里借的几十万块钱收回了没有,这帮畜牲这次不会把您害得这么惨吧,不让干就不干呗,也不能让您为老百姓掏钱又背债的。”

“我也有一年多没来这儿了,我这一年里发生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离得那么远。”
“你们罗田的政府企业领导去上海南京合肥,开车路过这里喜欢在我这儿吃饭,他们尽议论您的事,在罗田不说真话,在我这儿就放松地说,山高皇帝远嘛,而且我们这儿是安徽省的地界,你们湖北管不着。”
“你也别把我说成了一个神仙。第一,我可不是北大的高材生,只是曾经读过湖北大学,成绩也不好,人家就是以这个借口将我赶出大学校门的。第二,我可没有犯过什么政治错误,起码没人告诉过我犯过什么政治错误,恰恰相反,我在我所经历的历次政治运动中立场坚定,并且积极参与,成绩斐然,受到各种表彰,荣誉证书收了一大箱子。至于说,我仕途不顺,屡遭挫折,正像我的亲人和朋友们总结的那样,是由于不够谦虚,不够含蓄,胆大心粗。第三,你可别再说什么我的能力水平有多高,什么国家总理也敢说,搞不好又有人以此为借口治我个篡党夺权之罪,那我就更惨了。不过,也感谢你记挂我,我这次被整得比上次还惨,到现在还有二十多万元我经手找亲戚朋友借的钱还收不回来,我自己搞了这次改革也赔光了老本,父母、老婆和小孩都怨死我了。过去的一年我被债主追得满天飞,又一次跑遍全国卖板子收货款,累得贼死,银行的工作根本就顾不上,到现在我在银行是个什么工作岗位,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一场战斗之后,我又以惨败而告终。说起当官来,那更是可笑,我不但没上去,连原来的职务都没保住,什么模范和榜样的光辉很快都过气了,相反还成为人们的笑料。那些在战斗中又一次取得了胜利的人倒是普遍升了一级,车子坐得更好了,官威更足了,得更理直气壮和更有技巧了,只是苦了人造板厂的那几百工人,以及山里面这些眼巴巴指望着靠卖柴禾致富的山民。对于已经过去的这三四年我问心无愧,人能做到问心无愧是一种很大的快乐。前些日子,我也是看不开,跟他们争,更他们吵,甚至还要打官司。现在也想通了,不就是让我无缘无故地背上一身我自己根本就没有享用过的经济债吗?不就是要让我再向淫威低一次头吗?十多年前那样的重负压在二十多岁的我身上,也没压垮我。如今我都三十多岁了,三十而立嘛,我能承受更重的压迫。”
看见薛醯瞪着个大眼睛眨巴眨巴的,静静地听着叶子姐和习古文谈论着一些关于习古文的往事,神情随着故事的展开而发生着变化的样子很可爱,习古文就跟她说了一句,“你不相信我会做那么多傻事吧,看起来我应该是个聪明人。”
“叶子姐说你什么我都信,我认为你天生就是那种要做事情的人,或者说你就是具有永远的英雄主义精神情结的人。”薛醯对全体吃饭共同体成员说。
这时候,青年石匠已经拿着他的毛竹茶回到座位上了,而且急不可耐地向叶子姐打听习古文何许人也,他疑惑叶子姐为什么会跟这个他有好感的大学生哥哥这么熟。当他打听了个所以然之后,立即转过身对习古文说,“英雄,原来你就是山里头传说的那个舍命救工厂为咱山里人谋福利的英雄。我敬佩你的为人,为你的处境而惋惜。以后只要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吱声,我就是你兄弟。给你,这是我家里人种的茶,你喜欢思考问题,爱熬夜,用它提神最好。我们这些粗人,喝这个茶是浪费,叶子姐说得对。不怕你们笑话,这茶刚炒好时,我喝多了,结果是不停地小便,一晚上都没睡着。”
饭菜和酒上来了,丰盛,精致,透着泥土的芳香。习古文一口气吃了三碗饭,喝了一瓶啤酒,还喝完了那杯毛竹茶,便起身找叶子姐付饭钱。叶子姐却不肯收他的钱,说他这会儿正落难着呢,别的也帮不了,路过她这里吃顿饭算个甚事。习古文一再坚持,最后叶子姐收下了五十块钱,还将一盒包装得很精致的毛竹茶送给了习古文。习古文一再道谢,离开小饭馆向客车走去。
忽然,客车传出尖叫声。只听见薛醯在车里大声喊,“我的包不见了!我的包不见了!”
习古文飞快地跑上车去,看见青年石匠、司机还有很多旅客都围着薛醯在问这问那的,丢的包里都有些什么,有没有贵重东西,刚才放在什么地方,包是什么颜色的,全是侦破盗窃案的必要线索,仿佛他们都是这大山里的福尔摩斯神探。
习古文又飞快地跑回小饭馆找到了叶子姐,只见他和叶子姐嘀咕了些什么。
叶子姐问杏儿,“你今天看见‘疯子’来过我们这儿了吗?”
“刚才好像看见他来过了,现在不见了。”
习古文又和叶子姐赶到车上,找到司机和票务,问他们刚才吃饭的时候安排谁照看客车。司机答道,“刚好‘疯子’在这儿,我就让他帮忙看一下。”
“现在‘疯子’到哪里去了?”叶子姐问司机。
司机回答,“我看见他回镇上去了。”
“赶快去找。”习古文和叶子姐齐声说。
习古文、叶子姐、司机和从车上赶了下来的青年石匠前前后后地形成了一支追剿一个名叫“疯子”的盗窃疑贼的小分队,英姿飒爽地奔跑在好色的武装部长们设计勘定的弯弯曲曲的公路上,在他们不远的前面便是美丽的漫水河镇。在他们上下起伏的身姿的两旁,春天里,艳阳下,山谷中,铺满山地和田畴的金黄色的油菜花纵情怒放。
司机的个子最高,步子也大,很快就跑到了前面。他一边跑,一边左右察看,就像他在驾驶室里所做的那样。突然,他站住了脚步,对习古文他们大声喊叫,“‘疯子’,‘疯子’,在油菜田里,看,在那块油菜田里。”
四个人的目光一齐投向司机指向的那片金黄色的海子。果然,他们发现有个穿着蓝色衣服的男人在海子来回游动,就像在梵高的画里不小心放上了透纳的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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