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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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薛醯无法加入山区农民的那些慷慨激昂的话题,她希望继续探究这个越来越让她感到惊讶的学识丰富的男人。她换了个话题,对习古文说,“现在国家的有些经济政策对进城务工的农民是不公平,难怪他们有这么激愤的情绪。”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啦。社会问题可以归结为经济问题,经济问题可以归结为社会财富分配问题,社会财富分配问题又可以归结为贫富悬殊问题,贫富悬殊问题在快速发展的社会中往往会成为主要的社会矛盾。人们为了消除贫富悬殊的现状和抵御贫富悬殊发展所带来的威胁,只能勇往直前,政党是这样,政府是这样,城里人是这样,农村人也是这样,人们无别的路可供选择。人们既担心经济发展和财富增长的不够快,又担心即使发展了增长了自己也没有得到应有的份额。在这个人所共知的社会政治经济问题的背后,全是利益的对垒,都是的博弈,谁轻谁重,孰输孰赢,全在人们一刻也不会松懈的内心里。人们渴望布尔乔亚,渴望财富,当他们真的来了,又陷入迷惑。人们渴望能够布尔乔亚,真的能布尔乔亚了,又眷恋过去生活的简洁。在不解中奋斗,在犹豫中进退,利益和的数量和规模随着布尔乔亚繁殖能力的增强而变得日益巨大、混乱、无序和不可把控。但是,但是,又有谁能知道,谁能知道,人们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达到离开地球的目的,也不可能站在台湾岛的东海岸沙滩看得见背后的台湾海峡。那隐藏在问题背后的又是什么呢?或者是看起来离问题最近的社会分配不公的种种现象,或者是造成分配不公的政治经济法律制度,或者是乔装打扮的经济政策和理论,或者是那来自人们内心对财富的认识,或者是建立起人们认识的财富知识,或者是造成我们生活的经济活动,或者是由社会经济活动带来的生活,或者是社会政治经济体制的变革、转型或断裂,或者是正在变革着、转型着或断裂着的体制和制度,或者,或者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来自于某个疯子的一袭念头而已。”
薛醯作为经济学专业的名牌大学毕业生,听了习古文的这些涉及她所学专业重要研究范畴的高论,心中惶惑不安。难道他对经济学也有像一样的造诣,这个男人不免有些太神了。她追问,“你也喜欢研究经济问题?”
“由于喜欢像个哲学家那样去思考,我喜欢研究一切我所能知道的问题。”
“那你对目前的经济政策怎么看?”
“目前的经济政策?那要看你想讨论那个方面的问题,因为就我看来,中国的经济政策一直是无所不包而又一无所包。”
“我在上海的一家资产管理公司上班,工作是为决策者写一些行业分析报告,比较关心经济政策对行业经济的影响。你就谈谈哪些行业未来五年会趋好吧。”薛醯认真地对习古文说,那样子可不像是在求教。
“行业实际上是一系列紧密相关的企业的总和,我不喜欢那些诸如中观经济学或投资学的对行业的定义,这一点你赞同吧?”习古文先问了薛醯一个问题。
“就我所做的工作而言,我同意你的定义。”
“那么,我认为行业经济未来的走势不一定与经济政策相关,除非经济政策本身就对行业有鼓励或限制的设定或愿望,或者行业经济的发展对经济政策具有很强的依赖性。根据中国近二十年的经济政策的历史、一致性和当前的演变趋势来看,我认为未来五年趋好的行业应该是国家最近大力鼓励的高新技术产业、房地产业、汽车等技术含量较高的制造业、交通运输金融旅游等附加值较高的服务业等行业,尽管国家总体经济政策的稳定和加强会使几乎所有行业都有所发展,但这些行业的发展速度会更快一些。”
“你能不能说得更具体一点。”
“你的意思是让我直接说那些上市公司值得投资吧?你们公司炒股?”
“算是吧,我们公司的背景比较复杂?”
“你们公司属于哪家证券公司?”
“据说我们公司真正的大股东是一家民营企业?”
“民营企业经营金融业务?步鑫生不是已经被收编了吗?那你们公司规模不大吧?”
“听说业务做得很大,我们只是负责做一些行业研究,为母公司的兼并收购和证券投资提供决策参考,具体情况我也不熟悉。”
“碰巧我在九四、九五年考过人民银行总行金融研究所的研究生,对国内证券市场、证券公司和上市公司还有一些了解。据我所知,沪深两市的六百多家上市公司几乎全是国有或集体所有企业改制上市的,我也参与过几家上市公司的改制工作,以我对这些上市公司的了解,它们都程度不同地存在着经营资产产权界定不清、资产价值虚置、股份设置不合理和股票定价过高的问题,再加上前几年政府、企业、证券公司、银行相互勾结,利用银行贷款恶炒股指,人为抬高上市公司市价,从股市上捞走了上万亿的资金,同期上市公司的业绩相对股指增长幅度出现了严重的负增长,对于目前仍留在股市上的股票所有者而言,与其说等待上市公司或者上市公司所在的行业的增长去解救他们,还不如说他们在期待着在新一轮机构和庄家的勾结和恶炒中解套并获利出局。尽管九五以来国家银根紧缩、取消保证金股票交易制度和实施宏观经济调控取得了一些成效,股票指数也回落了百分之七十多,但损失主要还是国有银行的资产。此前由于储蓄利率很高中国个人投资进入股市的资金总量并不多,而且即使进入股市的也有很大比例是依靠保证金贷款来投资的。也就是说,过去七年多以来整个股市其实仍然是国有或集体所有企业在国有证券公司的帮助下变相获得银行贷款的过程,只不过通过股票市场获得了一个合法的说法,而且有上千万的股民帮忙吆喝。至九六年那次股指高台跳水之时,上证综指从一千二百点跌回三百八十六点,从这一点作一条直线与九三年同水平点相交,用直线之上的那些年、季、月、周K线组成的山峰的面积乘以当时的总股份数,你就可以得出上一轮中长期行情中股市阴谋家团队和他们的同伙或一致行为人从股市偷走了多少钱。我算了一下,应该有一万五千亿元人民币吧,阴谋家们就算是出货一半也是七千五百亿啊,我想这是最保守的数字。这批人算得上中国股市重开之后第三批重大得利者,他们比其前辈更恶毒。他们现在应该摇身一变成为企业家或者大老板了,但他们最大的兴趣和能力,仍然在于继续腐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台的政府官员、不知道为谁做管家的金融家和满大街都是的股市文凭造假者——你要证明什么就给你开具什么证明的会计师和律师事务所职员。他们现在仍继续在股市做恶庄玩对敲,并通过各种堂而皇之的手段对股价的实行控制以达到公开盗取不明真相的炒股散户的血汗钱,同时继续通过银行贷款变相盗取多年来无私支持国家经济建设的广大储户从牙缝里省下的人民币。只不过九五年以后《贷款通则》和《担保法》等‘五法一通则’的金融法规实施以后,他们从银行骗钱的难度加大了一些,最近他们已经撺掇证券委和人民银行出台了股票抵押的政策,这等于新的保证金证券投资时代又将开始了,阴谋家集团的筹码资本将比以前更充足。另外,尽管股市有了股价涨跌停板制度和停牌制度,但是监管机构反应迟缓,一周五个交易日仍然可以有百分之六十的涨跌幅度,操作空间很大,股市散户的命运永远比货币市场储户的命运更加悲惨。目前的国民经济发展中短期规划和宏观经济政策的动向表明,新的中央政治局和新一届政府准备以支持高新技术的发展为龙头拉动新一轮经济增长,股票市场仍是他们的重要工具,他们的雄心壮志、任期和有实力的蠢蠢欲动的股虫和庄家的实力,最少可以将现有一千多点的股指拉到两千点以上,甚至可以摸爬三千点。因此,中国股市目前也仍不会有哪支股票或者哪个行业是可以通过常规的基本分析和技术分析来预测其趋势的,你只要能够识别谁是庄家,庄家集团在关注哪些股票,庄家大老板及其高参们的真实意图是什么,顺着他们的意图采取一致行动,换句话说,就是正确地跟庄,那么在未来的五年内的头两年可以大胆入货,后三年尽量提前出货,就没有什么风险了。”
习古文觉得说得有些累了,停下来看了看薛醯,他在讲述他对股市运行规律的看法和未来股市行情走向及成因理论的时候,就像是在高级别的经济学投资学论坛上演讲,目中无人,而且还不时闭上眼睛去思考去沉思。

他发现薛醯的脸色有些异样,像一只可怜的没有做坏事的白老鼠看见一只黑色的大猫,有些害怕,有些不知所措。他尽量轻声问她,“你不舒服?”但音量的惯性使他的声音并没有减小多少。
薛醯这会儿觉得习古文让她觉得有点可怕,他怎么会对中国股市的黑幕甚至是黑幕的操作手法和机制如此了解,就连她工作半年来在上海的一家号称中国之最的投资研究机构里所学到的,也还没他刚才一小会儿所讲的多,更没有他讲的那么深刻。就连她所在的拥有五十多名高水平投资分析师的行业研究中心的副总也无法跟这个可怕的男人相比,她的那位副总是公司从华尔街请回来金融学博士,国际注册金融分析师,曾经是那么让她崇拜,但是他主持研究的商业研究报告却总是让公司的老板和母公司的大佬们嘲笑,他们笑他的研究结果与中国的实际情况风马牛不相及。大佬们甚至还说,他们花每个月五千元以上的单价购买的五十多颗脑袋和一颗年价格百万元的华尔街脑袋,竟然会连个解读中国经济的理论模型也拿不出来,而且示意她公司老板赶快给这些买了单的脑袋换脑浆或者干脆换脑袋,这就意味着她的饭碗有可能不保了,这也是她这次有时间回老家住上几天的原因。尽管资产管理公司人力资源部还没有正式下达逐客令,但是行业研究中心解散或者大换血的计划已经递交给公司最高层,听说公司最高层从来是唯母公司大佬们的意见马首是瞻。她所崇拜的那位来自华尔街的副总听说已经引咎辞职了。她不清楚她这次回到上海,结束了公司人力资源部对她所在的行业研究中心的所有员工强行安排的十天假期之后,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当然,不管结果是被解聘还是继续留任,她都没有太大的担心,只是这是她的第一个工作,而且还是她毕业分配找工作时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她当时认为是最好的工作,也是最有挑战性的工作,工资待遇也最好,工作地点和工作环境也是最好。她不甘心就这样失去这么个好工作,而且失去工作可能意味着她在上海的处境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另外一种层次、另外一种生活水平。这是一种崩溃之前的失落,是一种根本不知前路如何的探索,是一种在必然下跌趋势中的奋力向上的挣扎。薛醯刚刚在习古文面前的失态,正是她这种心态的外露,是因为她发现习古文的这番深刻的通俗的符合中国特色的经济学理论和投资模型说不定就符合母公司大佬们的口味。她觉得如果习古文去出任那个行业研究中心的副总经理,应该会是很合适的,她甚至想到了要到公司老板那里去推荐他。但是,习古文目前的资历、学历、外语水平和气度能够与年薪百万的华尔街金融家相比吗?他有兴趣去那个神秘的行业研究中心去工作吗?他愿意放弃他在山区银行的工作吗?他在山区成家了吗?有孩子吗?他这次去上海干什么?他应该去过上海多次了,对上海应该很熟悉吧?
正是因为有上述许多疑虑,她试探地问习古文,“你认为当前中国哪些公司是庄家?”
“如果庄家都让市场上的投资者知道了,那就算不上是高水平的庄家,或者是虚张声势或实力不够的庄家。我所说的那些能够在股市上顺利入货出货的庄家都是暗庄,暗庄操作会更加容易获得投机成功。当然也有些人喜欢做明庄,大多是上一轮被套牢的大户或大户集团。这两年明庄越来越多是股票市场上的一个显著特点,像什么中科系、南方系、金地系、托普系、德隆系、农凯系等等,有些名气的就有一二十个之多。明庄的意图是抓住股民迷信跟庄就一定能够赚钱的特殊投机心理,积聚人气、筹码和交易量,制造股票价格涨落空间,好乘机设局套取大量资金出市,从事非上市公司业务或参与地下经济循环,以达到撇开股民牟取暴利或以较低成本占用社会资金的目的。但是明庄的操作会越来越难以达到预期的效果,因为金融监管的加强和股民对做庄知识和技巧的认识加深,将会导致明庄在市场上几乎是不可能出货的局面。这些明庄就会完全依靠银行融资和私募来达到预定的利润目的,时间一长就会出现资金链断裂的现象。一般而言,随着资金链的拉紧,明庄集团因为共同的痛楚就会暗中勾结,利用相互担保和多次重复担保的融资手段将明庄集团的资金的缺口做得更大,几个来回之后,股价就不可能再有上升空间了,融资能力就走到了它实至名归的尽头。除非早有预谋在融资能力的利用过程中就借船或过桥出货了,否则就会将其全部意图和问题暴露在监管部门、银行和众多小股东的视野之中,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招致灭顶之灾。当然,如果明庄与暗庄勾结在一起,情况可能又会不太一样。但是明暗庄家都是股市上的投机集团,在股民知识、信息和经验不足的条件下,庄家的胜利简直就是对股民的抢劫和偷窃。由于目前中国的国情,财富话语权高度集中在一个由所谓经济学家、政府官员和高级证券从业人员的少数人圈子里,明暗庄家抢钱和偷钱成功的概率仍然很高。但是一旦股民遭抢被偷得过于厉害了,就会没有人再进入市场,股票市场将面临着一个只有庄家的市场,这样的股票市场无异于一个政治俱乐部,一张堆满了国有资产和被国家过度印刷的纸币的麻将桌。根据你所说的情况,你公司的母公司应该是个庄家,这年头不是做庄的谁还去研究行业。如果我不知道它的名字,那应该还算得上是个暗庄。”
“郭氏国际战略投资集团。”
“香港郭氏?”
“中国新疆乌鲁木齐郭氏。”
“来自那么穷的地方,我倒还真没有听说它。不过越穷的地方越容易培养出纯粹的庄家,穷则思变嘛,而且在极贫变成极富的过程中他们抛弃道德的速度会比别人更快。”
“如果有可能的话,你愿意到郭氏来工作吗?我们行业研究中心的副总最近辞职了,可能他们要找的人就是你这样的。”
“这个我到还没有想过。我已经在工行工作十多年了,尽管目前仍在山区支行,但是这里仍然有值得我留恋的理想和抱负。”
“你这次去上海有何贵干?”
“一点私事。我有个弟弟刚从美国留学回来,他想办一家高科技公司,需要寻找风险投资。他认为我在这方面比较有经验,也具备一些知识,要我过去帮帮忙。”
“风险投资今年比较流行。那你不想跟他一起创业?与你合伙,他可是添了一个好帮手。”
“有这种想法,但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工作。”
“你在银行不还是个小职员吗?工资待遇应该不会很高。”
“九百多元人民币的工资,待遇是很低。人活着也不全是为了工资待遇吧。我可是一进银行就想一步一步通过艰苦努力极力表现自我,并梦想着依靠自我能力的发挥和提高实现晋升的理想,能够一步一步依次当上支行行长,然后去分行、去总行或国外分行任职。而且在过去十年中,我表现得也还不错,只是运气不太好罢了。在银行我什么基层职务都干过了,出纳员、储蓄员、会计员、会计主管、贸易公司经理、信贷专管、信贷科长和办事处主任,还到国有企业去当过厂长,基层行能有的岗位就差行长了。而且干得很不错,前两年我还是全省模范和全市金融系统学习的模范哩。多少次要提拔我,或者因为我的突出表现和业务专长被省地分行或国外分行看中,但因为某些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都未能成行。不过只要我在中国工商银行工作一天,我就不会放弃我一进这家银行就定下的目标。如今,我已经付出了十年的时间,即使处境再艰难,仍然是舍不得离开。其实要离开的话,多少年以来我都可以轻松离开并找到更好的出路。但人有时就是这么怪,没有办法。”
薛醯听习古文这么说,心里不免感到有些失望。她的失望是双重的,一种是感叹这么个有能力的人仍然窝在一个山区的小银行里,自己想要帮他改变命运的想法看来落空了。另一种则是因为他很快又要从上海回到这大山里去,离她的距离一下子又变得遥远起来。她就不再言语了,又低下头看手上那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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