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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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赶到“疯子”所在的那块田里,他们发现果然是“疯子”偷走了薛醯的包。
油菜田里四处扔的都是包里的东西:化妆盒,卫生巾,手机,钱包,水笔,手帕,计算器,电源线,小型笔记本电脑,……。看来这些都是“疯子”不要的东西,那么疯子要什么呢?
只见“疯子”坐在田埂上,安静地看着书,他手上的那本书正是习古文九〇年四月在离漫水河镇不远的英山县新华书店买的那本福柯的哲化名著——《性史》,薛醯的那只在上海伊势丹名品店买的价值两千元的黑色皮包被他当作了坐垫。
习古文他们四人将散落在田野的代表着上海小布尔乔亚独身青年女性的高品位日用品一一拾拢,最后他们走到了仍在旁若无人地看书的“疯子”身旁。青年石匠想拿脚踢他,被习古文拦住。习古文弯下身对“疯子”说,“叶春,叶春,你能把东西还给我吗?我是习古文,你的朋友,还记不记得?”
“疯子”抬头看着习古文,“是习师弟呀,有些时候没看见你了,这本书不错,我十五六年也没有找到这么经看的书了。”
“那本书是我的,你要爱看就送给你吧。请你站起来好不好,我给你换个舒服点的看书地方。”
名叫叶春的“疯子”慢慢站了起来,手里紧紧攒住那本书,顺从地跟着习古文走向给他找的更高一些的更干燥一些的地方,青年石匠飞快地拾起皮包并放在背后,生怕被“疯子”发现。
习古文又跟“疯子”说了几句什么,其他三人将捡起来的东西装进皮包,往客车那里走去。习古文最终也没有要回那本福柯名著,也许他认为那本书给“疯子”去读是一个合适的选择,也许他和“疯子”协商好了等“疯子”看完了什么时候再还给他,毕竟那也是他最喜欢的一本书。到底那本书怎么处理最好,只有习古文和“疯子”他们俩自己清楚是怎么回事。
叶子姐对司机和青年石匠说,“你们知道那个‘疯子’是什么人,他可是我们六安地区当年唯一一个考上北京大学的天才学生。自从八三年被学校以神经有毛病退了回来之后,开始几年还好,帮他妈做点事,上山放放羊,割割草喂牛什么的。后来越来越疯,现在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了。习老板跟他好,前两年经常到镇上来,给他钱花,帮他买衣服买书,鼓励他振作起来,好过一阵儿。‘疯子’到处说,习老板是他师弟,有一个什么姓张的大教授是他们俩在北京大学什么哲学系共同的导师。唉,现在都三十五岁了,还光棍一条,疯疯癫癫的,可怜他妈六七十岁了还要养着他。真可怜!”
司机和青年石匠连连叹息,说那些人不光对付咱老百姓手段残忍,连手无寸铁的书生也不放过,太残忍了。他们深沉地评论时代:世道如铁,人心不古。
习古文等人回到了车上,将皮包递给薛醯,让她检查检查丢什么东西没有。薛醯仔细检查了一遍皮包的东西,肯定地说,“什么也没有丢,就是多了些沙子
“只是那本书是看不成了,‘疯子’只留下我的那本书。看来几千块钱的现金和精致的电脑也没有我的那本书值钱哪。不过,我为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人感到高兴。”习古文对薛醯这样说。
司机发动了车,那种令人振奋或者混混欲睡的马达声又催人上路了。司机大声说,“我们马上要翻霍山了,车上没有安全带,各人最好不要睡觉,免得撞了头啊。”
这时,叶子姐领着穿戴一新的杏儿拎着个旅行包往客车这边追赶,大声喊司机,“老李,老李,等一下,等一下。刚才为了那‘疯子’忙忘记了,我闺女要去上海,你给她安排个位子。”
接着,叶子姐又跑到习古文的车窗前,对习古文说,“我这个不听话的闺女,今年十八岁还没满,在合肥文华电脑学校学了一年电脑,非要去上海闯一闯。我说让她多学点真本领明后年再说,她非要今天就跟你们一起去。路上麻烦你照顾一下她,她没去过上海。钱带的也够她晃荡半年的,已经有她的同学在那里找到工作了,她这次去就是去找她的同学的。”她又大声对坐在前排司机座右侧的杏儿说,“我把你托付给习叔叔了。你搞不懂的事情多问问习叔叔。习叔叔对上海很熟。”杏儿在前面回答,“知道啦。”她向习古文招了招手,算是与他挂上了钩,好让她妈放心离开。习古文对叶子姐说,“别担心,她出不了什么事。现在这么大的孩子都往大城市里跑,她比我有主意。我会尽力帮她的,一定帮她找到她的同学。你放心吧,叶子姐。”叶子姐招手示意老李司机开车,客车又添了一位去上海的旅客继续向前挺进。
霍山是安徽六安地区霍山县境内的三一八国道支线上最陡峭最高的山峰,以很窄的之字道型加上很陡的坡度而著称,绵延二十多公里,司机到了这里像以前长江三峡上的舵工到了鬼见愁,立即精神百倍,丝毫不敢有所放松。由于谨慎小心,多年来在这个路段上出事故的车辆反倒很少,除非确实是车本身出了问题,而这段路的前后路段却是交通事故频发的地方。
习古文问薛醯,“你以前坐车翻过霍山?”
薛醯回答说,“翻过两次。每次都有点害怕,过后又觉得很刺激,很壮美,能欣赏到运动中的山川之美。”
“这说明你喜欢冒险,而且胆子也很大。很多人翻过一次之后再也不敢走这条路了,而我则很爱走这条路,每翻一次霍山,我都对它有一些新的感觉和认识。”习古文继续向薛醯解读有关霍山的知识,“据说春秋战国时期,大别山地区有个坞鼒国,也叫乌兹国。坞,指四周高中间底的一种山地地形,特别像今天大别山主峰天堂寨、薄刀锋、三省垴附近的地形;鼒,则指一种小口的鼎,像是霍山至大别山最高峰白马尖之间的地形。我据此认为乌兹国名称的由来,应该与此地的地形有关,而且判断乌兹国的东北部边界就是霍山山脉。而且,据我推测,当时的乌兹国夹在魏、楚、齐三大强国之间,绝地而生,据险而守,只不过是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等诸侯列强的口中美味而已,存活的时间不会很长。但是根据大别山的人文地理和历史地理特征来看,乌兹国鼎盛时期的势力范围不会太小。我推测,最大可能的势力范围应该是,西起河南信阳的鸡公山,沿着大别山主脉经湖北广水的大悟、黄冈的红安、麻城、罗田、英山、黄梅向南延伸,南抵濒临长江的五祖寺;经河南潢川的光山、新县、商城向北行走,北至河南固始;又经安徽的金寨、霍山、岳西、太湖、宿松向东挺进,东达安徽岳西天柱山。乌兹国的疆土有可能涉及豫、鄂、皖三省十五县绵延不断的山区,这刚好与我所观察得到的语言文化特质、风俗传统特性和具有地域共性的史料,相互佐证,吻合之处颇多。但这只是我的一个考古学设想性假说,目前我还没有精力、时间和经济实力去进行相关的考古发掘,或者进行历史典籍的研究、考证和演绎推理。大别山区罗田籍的清朝进士王葆芯老来时曾写过一部名叫《罗田十八寨》的考古著作,可惜我至今未能找到也无法读到这本据说是考证了大别山区部分历史的著作。”习古文再一次向薛醯展示他身上永无穷尽的不为人知的研究成果。

薛醯作为一个听众感到很幸福,她的眼中又露出对习古文的期望和爱慕之意。她现在很爱听习古文讲的每一句话,心里不再有对抗和怀疑。她觉得习古文讲的话即使是杜撰,也是他传奇生活的一种折射。一个能一次次牺牲自己为民请命而且至今仍不肯悔改的人,即使欺骗、伤害了你,那也将留下伟大的记忆。她把公司里那些一天到晚围在身边的MBA们和海龟们与习古文进行着对比,大脑的右半球里立即出现了鲜明的颜色对比,那些装腔作势的时代精英们就像是一个个青苹果,而习古文则是那种珍藏了十年以上的干红,以她对男人的品味要求,自然会选择后者藏进自己的情感冰柜,当作生活里得不到的一切的替代品去贮藏去雪珍。只是有些可惜的是,他已经有了老婆和女儿,她甚至开始对那两个她并不认识的女性有了一点点妒忌。
在习古文停下话头的时候,她像给一杯喝干了的茶杯续水一样自然的接着说,“我生长在英山,也是个大别山人,但是我从来没有尝试去将自己的家乡与熟知的中华民族的历史和地理演化建立过任何联系。想起我曾也是个科的,曾也以自己的博闻强识和修养自豪不已,曾也为自己毕业于名校的热门专业而骄傲得意,说实话,与你相比,我觉得我还没有踏入真正的学问之门,还没有开始尝试真正的做人道理。”她的声音里已完全没有了女性对男性的防备,似乎坐在旁边的习古文是她的一个可以随意交心的密友,又似乎是一位她敬重的老师。
“你确实有值得自豪的本钱,也确实有可以骄傲的凭证,这一切都归因于你处于一个不同于我的时代。我像你这般生命如花的年龄,却被发配到你家乡县的一个最偏僻的银行办事处当出纳,那个地方叫做西汤河。我带着上大学时的一个木箱子,箱子里除了装了两本英语词典,表示我曾念过这个专业,再就只敢放上一套四卷本《马克思恩格斯选集》,打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那就是我的二十二三岁。那个银行办事处业务不忙,员工也少,连我一起八个人,大部分是退伍军人。因为西汤河那个地方就是你们英山县为了利用当地丰富的温泉地热资源搞起来的一个县办工业区,这个工业区有几家规模不大的工厂,像什么缫丝厂、棉织厂、栲胶厂,还有个不错的省级跳水训练馆。我的工作就是学习数钱,目标就是努力达到数得又快又准,数钱的技能要达标,标准就是八分钟最少要数好一千张十元面额的钞票,并且要能够挑出破币、假币、残币,当然还得拆、封、捆好这一千张钞票。那就是我的第一个工作。当时那个办事处正准备做新房子,土木结构的老房子要用来办公,其他员工都是本地人或者在县城里有房子住,我一个外地人只好给我租房子住。好心的工程兵三等残废退伍军人出身的主任给我找了一个屠宰场的杂物间让我住,理由是那地方离银行办公场所近。而且根据银行领导的要求,我有义务晚上作为金库警卫的外协安全员,时刻准备着与抢劫银行金库的歹徒搏斗。但我不像警卫有枪,只给我配了一根狼牙棒。每天早上两点钟屠宰场就开始杀猪宰羊,畜牲们临死前的嚎叫在黑夜里瘆人发毛,我两年没有睡个安稳觉,而且我睡的那间杂物间从来就没有除掉过一股血腥味儿,夏天爬进蚊帐里的蚊子居然有一两重。那就是我最初参加工作的生活环境和条件。银行实行六小时连续工作的两班倒作息时间安排,常年没有午休。轮休的时候领导认为我家离得远,同时跟屠宰场住在一起,委以重任让我兼任事务长,别人休息的时候,我要去买菜,查问每顿饭有几个人吃饭,安排早中晚餐吃什么,有时候还要亲自做饭,忙完了就又要上班。我好不容易得点空,也就是走四里地到县城新华书店去看看有什么新书,来回走的路上能看见的也就是不到四百米远的四个山岗围成的一个土洼子和一条不能跑两辆货车的土路。那就是我的休闲生活。”习古文不知道是自己跟自己说,还是说给薛醯听,就这么一边看着被不断抛在脑后的霍山险峻风景,一边漫无边际地回忆着自己的二十二三岁的生活。
薛醯也看着窗外的运动风景,静静的聆听习古文的诉说,眼里不时闪现泪花,不小心有泪花掉在眼睑上或挂在睫毛上,她也不去管它们,任这些因习古文的伤感诉说融化她心扉坚硬处而涌出的泪意,趁着山风忽左忽右地飞落,像窗外缠绕霍山的轻雾忽上忽下,时而聚集,时而飘逸,轻轻地揉着她的芳胸,滑滑的抚着她的发际,柔柔地按着她的喉骨,绵绵地捶着她的玉背。她不敢看他,但她想对他说:我好想爱你——让我用爱帮你在你的书箱里装上你曾爱过的书籍,让我用爱为你的工作添一些乐趣,让我用爱替你赶走那些嗜血如命的蚊虫,让我用爱与你在休息时聊些趣事,让我用爱还你一个自由的二十二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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