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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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征着山区人民奔向城市**的客车继续行驶在武装部长设计的道路上,这会儿道路较之前的更加惊险,从随处可见的巨大而陡峭的山崖中挖掘出来的窄窄车道像一条爬行的蛇,拼命地扭曲着身躯,好让巍峨的群山显得更生动。
习古文探头向上望望时而出现在他左边的悬崖峭壁,又伸脖儿朝下看看时而出现在车身右边的百丈深涧。他在想,如果客车失控撞向山崖的足部或者那些悬挂在峭壁的巨大石块不小心掉了下来一块会怎样,如果客车失灵滑向深涧又会怎样。他生命中的那种根深蒂固的喜欢从生理上和精神上永无休止地探险的英雄本色,又开始在这些具有危险倾向的遐思中喷薄而出。对于他来说,生命中已经过去了的和还没有过去的全是这样。前面是什么,后面又是什么,也许根本不重要。唯一有价值的是,他必须去尝试、经历所有令他感兴趣的或令他觉得刺激的想法。他从十三岁以来就秉持并坚信不疑的一个重要的人生哲理和体验,是,只要有值得他感兴趣或觉得刺激的想法,他就有办法去实现它,重要的是,他认为你不能过于计较或者干脆不要计较人生追求的种种不同的结局,甚至,你还要向他学习如何能使所有可能的结局都成为你人生的骄傲,或许更可怕的是,你要认同他独有的“骄傲是不需要理由”的人生哲学。
薛醯在低头看着那本黑封皮的书。她左右翻动着这本刚刚曾对她产生震撼作用的书名后面的内容,发现书中除了封底的一男一女加上一个月亮的木刻画和前扉页上的男女牵手图以及后扉页上的月亮下的女性酮体的象征风格的背景画之外,找不到任何与书名相关的图片。这多少有些让她失望,她高中和大学时曾在男生那里看到过跟性有关的书籍和画册几乎全是图片,不像这本书以性为题,却连图片也舍不得放一张。她心里已事先对福柯的书作了基本评价:柏拉图,一个现当代的柏拉图,只搞精神恋爱,谁受得了,现在不流行了。她那会儿甚至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爱屋及乌嘛,这本书的主人——那个送给她醋吧五绝的男人,会不会也是个爱情柏拉图哇。但她很快打消了这个让她感到不舒服的念头。
她继续翻看密密麻麻的文字内容,从张廷琛写的译序——《拨开性的历史迷雾》开始,八十年代曾在中国流行的一些关键词纷纷跃入眼帘,结构主义,存在主义,新马克思主义,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游艺,一九六八年的法国学潮,独辟蹊径的普朗克,受时代追捧的萨特,疯子阿尔杜塞,在精神文化沙漠中奋力挖掘甘泉的福柯。读着这些中学大学政治课和语文课老师曾讲到过但都一笔带过的曾经在中国八十年代流行过的政治文化思潮的名字和名人,她思考着,猜想着,想象着眼前这个忧郁的男人和与他同时代的青年们,曾经是如何因为这些名词而兴奋,又如何将这些新鲜的但与中国当时的政治思想文化现状格格不入的名词与中国人的革新理想结合在一起;他们是如何解构了这些解构主义的名词,并利用这些模棱两可的名词的变种理论,发起了一场又一场影响了中国改革开放历史进程的政治思想文化运动的。直至今日,他们流的血和泪也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但是正是这些鲜血和泪水换来的社会真正变革推动了历史的进程。她对那段国人讳莫如深的历史的真实情况了解的不多,也只能得到一些抽象的猜度。她萌发了通过眼前这块来自那个时代的活化石来进一步了解那段历史的念头,反正福柯书里除了这些介绍的名词还能记住之外,书里的那些崇高而纯粹的关于性认识的起源和理由的解构和辨辟,她真是没有能力、兴趣和耐心继续深入地看下去
她对习古文说,“看不懂这本书。你的时候,很流行这样的书吧?”
“那时候最流行的可能是萨特的《存在主义》,还有各种各样的西方思想著作,可能每个人喜欢读的书不太一样。那时候的主题是要真正造成思想解放的局面和民主自由的政治空气,所有对于这两件事有利的西方各种时代的思想名著都在我阅读的范围之中。读得多,理解得少,借题发挥的人多,真正愿意信奉某个人思想的人少。好像那时候还找不到你手上拿的这本书的中文译本,但通过其他人的著作能了解一些福柯的基本思想,也没有搞懂他到底要说什么。反正那时候流行解构,解构主义的各种流派是整个世界流行的思潮,很多人并不在乎那些思想家到底说了些什么,而更多地是在乎他们说话的方式有没有值得借鉴的地方,他们的名字是否让人觉得可以引起广泛的公众注意。”
“你是哪届的?”薛醯觉得习古文话语中的有些词难懂,比如说,解构和解构主义,她并不清楚习古文谈吐中的这些关键词代表着的意义,就趁机插了一句。
“也不知道到底算哪届的,我一九八三级入校,一九八七年离开学校。”又是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所有关于习古文大学的问题的答案都不直接,这使得薛醯更加相信自己的猜测,她认定习古文参与过一九八六年的学潮,说不定还因此蒙冤遭罪。
不过,习古文并不愿让那些薛醯关心的藏于模糊背后的故事继续延伸,而是继续与薛醯探讨福柯的书。
“哲学、思想和文化方面的书,看不懂很正常,或者说,不是看不懂,更多的是没有看的兴趣或必要的相关知识储备或阅读习惯。当年我也一样,一看哲学书就瞌睡。但是,几乎所有的人科的学习,都得到哲学思想中去寻找来源、历史和方法,你又不能回避。我只好硬着头皮读了半年多,拼命地做笔记,应该说是干脆就是抄写。后来就习惯了哲学的话语系统,也能读懂了哲学思想文化类的差不多所有名著了。读哲学,如其说是聆听大师的精辟论辩,还不如说是建立起像哲学家思考问题的方法和习惯。据说哲学家思考问题的习惯,更容易或者更有利于使人们对问题的思考更深入,很多科学家、数学家和诗人在灵感枯竭和创造力衰退的时期都曾求助于哲学,但是他们不一定建立得起真正纯粹的哲学思考习惯。”
薛醯认真倾听,不时点头,眼里露出对习古文侃侃而谈的欣赏。
“但是,如果你一辈子没有学会或者习惯这种所谓哲学家的思考习惯,也并不是什么损失,顶多少读了几本像《性史》这样的书。因为像真正的哲学家那样思考,确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尽管在思考的过程中可以获得一些别人不易获得的感受、感悟甚至的审美享受,但与其可能给你带来的意想不到的人生代价相比,很可能是不值得的。”
“你在学运中受过伤害?”
“如果哲学及其紧密相关的副产品或原材料,如、美学、逻辑和你所学的经济学等学科,仅仅只给人们带来在某次学运或工运中所可能遭受的必然性伤害的话,那倒算不了什么。因为,短暂的身体和精神上的伤害,即使程度再强烈,也是可以通过忘记来舒解的。而一旦被以不知道其父母姓名的罪名套上无期限的精神枷镣,被流放在故乡的土地上。咣,一扇非你莫属的门看似开着,又像虚掩。突然,也许仅仅就因为你仍然改不掉的年轻和骄傲,你无可挽回地又被扔进由流言蜚语和飞短流长把守的社会炼狱,同时用不当的名声在你四周竖起恐怖的高墙,以形同绣花针大小的针尖时时刻刻刺痛你曾高昂的狮子般的雄心,让如花的青春年华在你够不着的远处无谓流淌。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绝望,只要你翻开日历,将一本又一本你原以为会创造辉煌的日子一个一个地消灭,坐在岁末年初的火塘边无语地佝偻着尊严,听那你很小就熟悉了的风涛在使劲地叫嚣,叫嚣;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困惑,去吧,去与狱卒们一道放声歌唱,歌唱像自己一样的青年们又遭流放,去吧,去自己住的孤零小屋外的山林中采枯柴一二做一只林中响箭,射向沉闷的天空,你又直愣愣地看着那响箭无力地垂落在你的脚边。你恨,你恨不能冲向那曾经热闹宽敞的大街,大声喊叫,我来了,我又来了!大街空无一人,只留下你的长影裹着你良心的孤灯幽幽说,天地良心,你安静些,安静些。是日子都会过去,慢慢来吧,慢慢来。每个人、每种道理、每个冤屈最终都会老去,都会死去,到头来善良的依然善良,正确的依然正确,正义的依然正义。这不能叫做伤害,它是伤害的姐夫,不怀好意地觊觎小姨子的,连亲姐都有可能是帮凶;这也不能叫做伤害的姐夫,它是伤害的岳父,暗中窥视女儿们的整个生长过程,姐夫不过是块的遮羞布。”

用莎士比亚戏剧式台词表达的伤害和痛苦!这个不凡的人当年肯定对朱生豪的莎翁戏剧译本下过功夫,薛醯在解读因**表达脸色开始被涂红的习古文纵情表达时的神韵和风采,她开始觉得这是个值得女人迷恋的男人。
习古文在对“伤害”做出答案的纵情表达中似乎又找到了二十岁时的感觉,音量也不由得提高了很多,他那很少有人熟悉的优美男高音在这奔跑的客车中被召回,令他想起了一九八六年金秋十月大学里的第一届学生诗会上他独占鳌头的情景。
车厢里的急于赶快赚钱的山里人也懂得欣赏。其实,也许根本上就是来自山区的,这个没有道理的道理在很多的情形下竟然是那么的勿容置疑。在中国,正是那些闲云野鹤、山野居士在与山水的游趣中贡献了绝大部分的精品,西方的大师们也喜欢到有山有水的地方去寻找灵感和创作的心境。
青年石匠掉过头来说,“这位哥哥,你是大学生吧,诗念得不错。这种外国诗也很有味道,不过就是句子太长了,不如中国的唐诗简单,明白,好记,好读。”
“你说得好嘛,中国的唐诗的确是国粹,‘诗言志’,诗,咏物形意。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人民情感,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诗的特征。诗还跟各个国家当时的国力强弱和经济地位相互关联,你像中国的秦朝汉朝,帝王志在开疆拓土,人民意气风发,一改春秋战国流行的四言诗经体,流行短小精悍的散文,叙述方式简单实在,易于表达更加复杂宏大的政治谋略和治国方针;到了三国两晋南北朝,国家分裂,战事频仍,人民流离失所,就只能像陶渊明那样躲在桃花源里写写田园诗了;唐朝国力雄厚威服四夷,人民富足浪漫,因此盛产各种形式的伟大诗歌;宋朝则受北方列强欺侮,皇帝老子都被人抓走了,人民保家卫国情绪高涨,才会出现像岳飞《满江红》那样的可以用于鼓励战士出征的长短句,一长一短,和着鼓点,极大地鼓舞战士的斗志,仗打败了,河山丢了,就有辛弃疾出来奉上一首《北固亭•怀古》凭吊战死沙场的英雄,英雄不在了,娇妻留守空房,李清照就为你来上一首‘悲悲惨惨,凄凄切切,怎生一个愁字了得!’,帮忙安慰英雄的遗孀,体现了宋朝人民用宋词表达的前赴后继送夫上战场的大无畏抵御外侮的坚定决心;元朝在野心勃勃又凶猛无比的蒙古族雄鹰忽必烈的领导下,东征西讨,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只能听听马致远元曲的‘黄昏,古树,枯鸦’的感伤,回忆回忆盛唐时分‘小桥,流水,人家’的幸福。明清两代的诗就大不如从前,那时帝王将相忙着骄奢淫逸,人民忙着生儿育女,将中国的人口优势进一步扩大,中国诗歌的发展出现了萎缩和倒退,横跨五六百年也找不出什么像样的诗作;五四运动以来,一帮用庚子赔款资助的留学生从英国带回了西方的诗歌,在封建礼教和布尔乔亚精神之间不知所措的人民,在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之间东奔西突,经历了一次次文化和道德突围之后,在帝国主义和军阀们的刺刀、机枪和大炮的威慑下,一种文言夹杂着白话、简洁裹挟着臃肿的诗歌混血儿诞生了,这个诗歌混血儿在小资情调、爱国主义、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呵护下不断向着晦涩、臃肿和形式化的方向演化,如今你已经找不到诗歌的情感和审美情趣,打油和宣泄的情绪充满了诗坛。我刚才念的不是诗,只不过是我发自内心的愤怒。你说句子太长了,那是因为我找不到可以表达这种愤怒的短句。”
薛醯说,“诗即愤怒。愤怒成就的诗,最能代表人民的感情和情绪。我觉得你刚才那段挺好的,我很喜欢,可惜现在已经没有人写这种诗了。”
青年石匠说,“我倒是更喜欢你刚才评价中国各个朝代诗歌的那段,我时语文老师从来都不这么讲,搞得我读了九年书也没弄清楚中国诗歌有什么特点。唉,现在的学校哇,真没劲!你不读吧,大人都说不读书就没有好出路。读吧,好像什么都没有学到一样,走上社会,一切都要重新再学。现在的学校,还不如过去的私塾,读了几年,起码字写得好,说不定还能写个把五个字一句或者七个字一句的诗什么的,干活干累了,也自己写个词谱个曲,哼唧哼唧,免得想老婆想得不行了干着急。”他大声表达他对诗的个性看法,但是由于乡音太浓,将‘读’字念成“投”,把“学”念成“ō”,惹得他的同伴们和其他旅客的笑他普通话说得不准。
前面引领着大家穿山越岭的客车司机,用足可震聋发聩的粗大嗓门插了话,“他娘的,如果我能做诗,我就像唐朝的那个叫什么‘豆腐’的诗人那样,写它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气死,骂骂。”他按了一声长长的大喇叭,似乎喇叭就是他发泄不满的有力武器。他接着说,“妈的,你说现在是什么世道!罗田到上海,不到七百公里的路,收费站七八个,动不动就停车检查逐个查身份证,那些真正装着罪犯的车他们不敢查,好像农民工不是中国公民。罚,罚,罚,动不动就找个由头罚你个二百三百的,搞得我们只敢在凌晨午夜进入上海,也苦了山里的旅客。大半夜到上海,在城里举目无亲的农村人,有几个不挨宰的!”他最后简直是在咬牙切齿地说话。
司机的话开辟了一个车厢旅客对城市不满的大讨论的战场,旅客的情绪顿时就炸了锅。有议论城市将没有办理暂住证的民工抓起来送到工地做苦工的,有诉说老板欺负长的漂亮的女民工的,有抱怨火车站汽车站地痞流氓抢劫诈骗的,有痛斥出租车司机故意绕道多收车费的,……,好像城市里只有地狱和痛苦在等待着他们似的,但是,他们仍然前赴后继绵绵不绝地奔向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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