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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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姑娘听习古文这么说,又将那本书翻回正面,看着习古文,一边翻动着书页,一边应答,“我的时候没有听说过有这本书
“你在哪儿上的学?”
“武汉大学。”
“学什么的?”
“经济学。”
“你们学校的李崇淮、安体富和文显武都还在吗?”
“李崇淮教授是我们学院的台柱子,文显武在我的时候是管院院长,”那姑娘很是奇怪这个男人竟会对她就读的大学这么了解,但仍然回答了他,“安体富教授是教财政学的,据说调到了人民大学去了。”
“请问你贵姓?”
“薛醯。”
“学——习?那两个字?要不用家乡话说吧,在这儿住惯了,这地方说普通话就是一二声不分。”
“学——习,两个字都是第二声。我的名字是,x-,,第一声,薛,薛仁贵的薛;x-i,,也是第一声,醯是个古字,意思就是米醋。”
“我知道,酉流皿相加去水,那字是念醯。碰巧有次我填古诗,用了这个罕用的书面语,酢ǜ)醯ī),不过当时代替的意思是指女人吃醋。中国字真是奥妙无穷,一辈子也学不完。”
习古文说的这些话让薛醯觉得他有些卖弄文墨的意思,但她确是没有想到在这辆车上能碰见这么个儒雅渊博的年轻老成的男人,这给她的漫长孤独的旅途增添了意外的乐趣。她因此兴奋起来,决定抛却在家乡的土地上装扮得十分辛苦的那种淑女矜持,向这个男人发起进攻。她觉得这个男人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内秀,多少也有些卖弄的意思,他碰巧认识她名字中的那个冷僻的字,但不一定像他所说的那样还用这个字吟过古诗。很多男人喜欢这样,在与别人特别是与陌生人交谈时装腔作势,故弄玄虚,以此来抬高自己,贬低别人。她故意追问习古文,“能念念您的那首诗吗?能用这个字做诗可不容易。”问话中带着个“您”字,而且还故意加重了语气。
习古文知道刚才自己话里“吃醋”两个字惹恼了这个名叫薛醯的年轻女大学生,九十年代的大学生可能没有八十年代的那么狂妄,但自负的优秀品质还是保留着。正像薛醯所猜测的那样,他并没有用这个字填过什么古诗,他也不是碰巧认识这个字的。认识这个字,对于他来说,是他曾经有过的一两次壮怀激烈的生命旅程的必然。但他不想去谈那些已经过往的尘封已久的生命旅程,他本想简洁地告诉薛醯他曾通读并为了急功近利的目的甚至花了不少时间研究过许多词典,如《说文解字》、《康熙辞典》、《现代汉语词典》和《同义词反义词辞典》等等,但他怕这么说更会让薛醯觉得他是在卖弄。于是,他决定现填一首,再编一个故事,蒙混过关。为了掩饰自己的这种处境,他很快回答说,“让我想想,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那件事——让我好好想想。是一个朋友在深圳准备开一个醋吧,托我为他找一首与醋有关的唐诗,好为他的店堂增加——不——添一些风雅吧。于是,我就找啊找,找遍了《全唐诗》也没有一首合适他那个奇怪的生意的。最后,我不得不自己操刀,就生硬地硬填了一首,滥竽充数,不想他还觉得不错,就用了,后来生意好了,他还拼命感谢我,给我寄来好烟好酒哩!”
“哦,想起来了。这首诗算是首五言打油诗吧。‘买酢ǜ)去城西,美人家中急;酬酢(zuò)酩酊醉,酢ǜ)醯ī)复酢ǜ共二十个字,有十个字带有酉字旁。酉刚好处于地支第十位,代表着十全十美的祝福。酉字旁又可喻卣,表示中国古代盛酒的器具,形状口小腹大,可以想像成摆在店堂玄关装饰架上的十个黑釉的醋坛子,象征着团团圆圆。当然,我给这首诗取名为‘醋吧’,算是点题吧,因为我在诗里面没有使用‘醋古文连贯地将自己现场吟成的这首诗讲了出来,长出了一口气。
“买—醋—去—城—西,呃,不对,这句里有‘醋’字嘛!”
“不是‘醋’字,我用另外一个同音同义的‘酢’字代替它,酉乍酢,……”
“我知道,我知道。‘买—酢—去—城—西,美—人—家—中—急;酬—酢—,哪个‘作’字?”
“就是第一句中的‘酢’字,读‘作’时用作‘酬酢’,表示客人向主人敬酒的意思。”
“酬—酢—酩—酊—醉,酢—醯—复—酢目,‘醋—吧——!’绝,太绝了。你那个朋友是该酬劳酬劳你。”
“能讲讲你是怎么理解这首诗意思的吗?”
“这首诗讲了个故事。说是,有个男人借故出门打醋,其实他是想去喝酒。他女朋友或者他老婆不愿意他抛下她一个人跑到外面去,而且总是弄得很晚也不着家。终于,那男人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中,老婆追问他到底干什么去了,他似醉非醉地答非所问:你这个臭娘们,我去吃醋去了,你要是也爱吃醋就赶快去吃去吧!要不,我再陪你去吃一次?!到哪里去吃醋?到你朋友的醋吧里去吃嘛。我解得对不对?”薛醯此时已完全忘记了自己想要作弄一下身边这个男人的初衷,眼里开始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对这个陌生男人的赞许甚或还有一点点崇拜。这首诗对于别人来说,可能算不上什么,但是它与她的名字有关,这种意义就非同小可了。过去她也曾就自己父母请人给她取的这个古怪的名字查过辞典,甚至在很多次想要追求卓越不凡或者独立特行的时候,都在她的名字上下过功夫,但是收效甚微,因为现代汉语词典里能够查得到的关于她名字的解释非常简单:米醋或者吃醋。面对这两种基本意义,她怎么也创造不出更美的或者富于想象力的东西来。还有,据他父亲说,因为她的生辰八字里缺水,但缺的也不太多,怕用了带两点水或三点水的字做名字又会淹没了她的好命,所以给她特别挑选了个带水缸的名字,如果不够还加上个脚盆,这样不管她一生中有多少好运常流,也不愁没有财库来装。这就是她至今仍与这个寄托了全家人梦想的名字相依为命的最大理由,说不定她考上了名牌大学就是因为这个有寓意和祝福的名字。又说不定,她还得靠这个缺乏想象力的名字去面对漫长人生的所有问题,在父亲和那位他不知名的姓名咨询师对她美好生活的祝福和预测规划中,找到好工作、赚足够多的钱并顺利地嫁个好老公还能白头偕老。今天,旅行中偶遇的这个深奥的男人,竟然会因为问了一下她的姓名,而给她渴望已久而不得其解的问题以一个让她觉得很有意境和想象力的答案,并且更加坚定了近来令她困惑不已的在是否改个名字的问题上的决定不改的立场。这时,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给予她名字的姓名咨询师和这个赋予她名字别样意义的同船过渡的旅客竟然是一对父子。而此时她更想不到的是,这两个男人会与她命运发生什么样的刻骨铭心的关系。她当然更不能料想,又会因为这其中较年轻些的那一位,而拥有的生命中的那些无以想象的激烈、生活壮美、悲喜交错和人性崇高。

“精解!妙解!”习古文看见薛醯表情上的变化,知道自己的临场应付起到了应有的作用,立即对她的解释大加赞赏。他又说,“其实,诗者,个性也。不存在解得对不对,只要读的人或者用的人觉得好,那就是好。因为这首诗里有你的名字,所以你应该会喜欢。还有,这首诗是我刚刚做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要在深圳开醋吧的朋友要我帮他找唐诗。我看,这首因为认识你而创作的新唐诗就赠给你吧。”
习古文这么说,等于明白地告诉薛醯,他知道她想为难他。另外,也委婉地告诉她他说自己曾经用她的名字填过古诗是有些故弄玄虚,当然他不想直接地表示歉意。薛醯听了习古文的这番话,觉得这个男人简直有点不凡的意思,她很爽快地响应了习古文的提议。
“这么短的时间就做出这首诗了,真是曹子建七步成诗!我真的很喜欢这首诗,你就帮忙把它抄给我吧。对了,我忘了问,你贵姓?你是作家?”
习古文回答说,“我叫习古文,学习的习,古代的古,文章的文。我在银行工作,小职员一个。”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纸和笔,将纸顶在前排座椅的后背上,抄起这首诗来。他很快就写完了,将诗笺递给薛醯。
薛醯接过诗笺认真看着,诗笺上的钢笔字写得很潇洒,像某个她似曾相识的著名临摹字帖的字体。再仔细看了看,对了,像王羲之《兰亭序》王体书法的灵秀和飘逸。见多识广。诗书皆备。风度优雅。这么个优秀男人,三十多岁了还只是个山区银行的小职员,她不免心里暗自为他的生活际遇感到惋惜甚至不平,正像许多人在日常生活中发现某些有特长的人的才能得不到发挥,而大方地给予同情或怜悯一样的慷慨。她看着他在春日阳光中的背光剪影,生动、神秘又有些伤感,摘掉眼镜后更显宽阔的额头和剑眉,以及显得小了一些的眼睛,都让她觉得成熟、神气活现,有着忧郁的美,甚至从她那颗二十二岁多的心灵的深处生出许些爱怜来。她对眼前的这个实际生活境遇不符合其天资和能力水平的魅力男人发生了更深的兴趣,她想了解这个男人未曾告诉她的一切人生故事。她想,或许这个男人已经历过的命运中,曾遭遇过什么不幸的事情。按照他的年龄,和他所表现出的儒雅、博闻强识和对的领悟能力,他应该是位八十年代的大学生,甚至还来自某个名牌大学。她还认为,以他对自己曾上过大学的了解程度,他说不定就是自己的校友、师哥,当然他应该读的是系。果真如她所想,就合情合理了。
薛醯进一步地往开了想。这个男人以及他们那一代人历经风雨洗刷之后,如今似乎已泾渭分明了。正像那个年代许多的激进青年学生共同的命运一样,他或许毕业或肄业或被开除于名校,有着经世纬国的人生抱负,大多因为参与了两三次他们根本无法控制局面和结果的政治运动,而被发配到山区、基层或者其它根本无法发挥其专长、才能的地方,任其自生自灭。他们之中,随着一二十年的岁月流逝,或许一部分人已被严酷的现实磨去棱角,而或早或晚地当掉自己曾经在城市里生长出来的抱负,无可奈何地去换取能够在像大别山这样的贫困山区活下去的口粮;或许,有一部分人迅速改头换面,投靠那些在政治斗争取胜的政治力量和不断变换的新老权贵们,通过出卖灵魂和牺牲道德的手段谋取重要的社会政治经济地位,这些人不仅背叛了自己当年认定的神圣时代使命,而且也更加疯狂地以自己当年用生命和鲜血强烈反对的恶性和更加庸俗的政治手腕大踏步地实施对自己新主子的新背叛;或许,也有一批人,但如今已不多见,他们继续朝着他们本就没有什么错误可言的时代追求坚韧不拨地前行,在过去十多年的滚滚红尘中,要保持这种坚持,他们须得耐住寂寞,须得忍受悲屈,但只要能在坚持认为捍卫判断对错的权力比捍卫正确本身更加重要的道路上走上十年甚至二十年,他们就应该会像眼前的这个人这样,睿智、机敏、成熟,更为重要的是他仍拥有善良、真诚、热情和天下为公的社会正气大道,从而成为今天抵御那显而易见的不可一世的淫逸、虚无虚假和鱼肉百姓的社会行为急剧膨胀的一支最有力量的社会生力军。
越是这样想,薛醯就越想更加深入地了解这个人。
“你肯定上过大学,是吧?”
“也算上过吧。”
薛醯关于这个男人的许多想法得到第一个证实。
“哪个学校?”
“无所谓哪个学校,或者很多学校,但我被录取和法定就读学校是与你母校隔着东湖相望的湖北大学,我进校时它还叫武汉师院。”
有点遗憾,他居然不是来自她所想象的那种TopT的名校。但他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要回答得那么含糊又那么臃肿,而且在回答是否上过大学这样简单明了的是与否的问题上偏要回答“也许上过”这样的模糊答案呢?薛醯明显感觉到了习古文对于这个话题表现出的冷淡、不置可否,回避、遮遮掩掩。她还发现,他在回答了这两个问题之后,开始用左手的食指抚摸右手背上的一条白色的伤疤。那条伤疤在他的手背上写下了一个隶书体的“一”。仔细看,越看越醒目,成为那只黄种人的白里透红、青筋可见的手的有机组成部分,成为这个男人一生中不可回避的生命记号。她不知道那道伤疤的背后有着什么样的悲惨或壮烈故事,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心中有多少忧郁来自那道伤疤。在她内心的最深处,从未有别人进入过的一角,好像是事先预备好了就是要留给这个男人或者像这个男人这样的忧郁王子的那块敏感、脆弱、温柔的地方,此刻,在慢慢地打开。她不想也不忍在习古文感到不安的问题上继续深入,于是她朝着另外的方向继续解读他。
“你是专业的吧?”
“算是吧,不过是英语而不是中文。”习古文继续保持着只答不问的冰冷姿态,不过他感觉到了身边这个越来越大胆的美丽邻村姑娘从右侧频频传导过来的目热。他将眼睛朝向窗外,什么都看了,又什么都没看见,任那顺着心灵的方向四处逃窜的目光渐次包裹山野和天空。这时候他又戴上了眼镜,薛醯深情地看着阳光熠熠中闪动着的镜片后面那来自湖心的盈盈波粼。
他们都不再言语,各自在默默地感受着由这些话题所引发的思绪。或许相互的感受完全不同,或许在那些只有他们自知自觉的某处有相同的地方。然而,这也算得上是漫漫旅途中的邂逅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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