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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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九日中午时分,习古文所乘坐的开往上海的长途汽车正在中国中部鄂豫皖三省共同分享的大别山区的崇山峻岭中疾驰。
那是一辆能乘坐四十五名乘客的江淮牌汽油机客车,是由中国中部的重要工业城市合肥的一家名叫江淮客车厂生产的。这辆国产客车像那个时候中国生产的其它各种牌子的吉普、轻卡、载重和农用车型一样,质地粗糙,做工粗糙,设计也粗糙,只能算得上是一堆在移动的钢铁、橡胶和仪表。
车窗和车门随着道路和车速的不同发出金属、玻璃和皮垫圈相互磕碰和挤压的碰撞声和摩擦声。一般而言,这些声音演奏出的富于变化的节奏倒也能够起到为司机提神儿为旅客解闷的神奇作用,但如果都能听见刹车片的嘎嘎叫声或内燃机的嗝嗝抱怨声或盘式化油器的阒阒警报声,那就又当别论了。
司空见惯、神经麻痹的司机仍可摇头晃脑、哼着小曲地勇往直前,旅客却开始担心这个怪物还能载他们跑多远的路,心里盘算着会不会因为这个如果不叽叽喳喳就不会走路的家伙而耽误了自己的正事,抑或抛锚在一家身处深山老林之中的小卖部附近五到八个钟头让旅客上不着村下不巴店,抑或干脆冲进路旁的水沟、小河或麦地里来个翻车撞车游戏叫那些碰巧坐在不吉利位置的旅客流点鲜血落个疤瘌你也别想从那口口声声嚷着要破产的山区汽运公司那里得到任何赔偿。
尤其是这个浑身充满了问题的十五米长四米五宽的红白相间的钢铁篓子,正在大别山腹地的山涧和山脊上交错着以六十公里的时速移动,两车道对开的道路只有十二米宽,车上挤满了打算去上海、江苏和浙江挣大钱的农民工,足有五十多个人,随着汽车的上坡下坡和左右拐弯努力地配合着牛顿发现的惯性定律脖子扭扭扭扭大家做运动。
三十三岁的习古文坐在这个四处冒风的铁罐子中的第四排靠左窗的位置上,手里拿了一本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一九年初出版的,由他所熟悉的张廷琛教授领衔翻译的,被西方学术界称为二十世纪最后的大师米歇尔.福柯的《性史》(第一、二卷:认知的意愿和快感的享用)的汉译本,左右手使劲地控制着翻开的书页尽量不受颠簸着的车姿的影响,好让他戴着椭圆形的眼镜的视力能够借助运动着的山区树影和着三月中午艳阳碎碎飘入车中的光线,看清787×1092开本32开纸型的麦草浆纸质书页上四号铅字所表述的内容。
尽管这样看书很是费劲,看来习古文先生颇长于此道。他甚至还在右手食指、中指和拇指之间搭起一个颇有技巧的夹角,夹角中轻松自如地别着一只派克牌铱金钢笔,红宝石颜色的笔帽紧跟在笔身之后,咬合得很好的据说还是二十四K金材质的双瓣圆顶笔尖,即使残留一些墨黑色调也挡不住它与运动着的阳光碰出一阵阵金色的闪亮,给这个肮脏拥挤的车厢带来许多珠光宝气。
你还别不相信他能在这样的阅读条件下真能写字做笔记,坐在他身边的那位年纪约摸二十二三岁的女性就发现,与她坐在同排的这位男士竟然可以在这么个在她看来简直是狂癫乱舞的车里看书,而且他还从西服口袋里掏出白纸来放在书上写写画画。
她不由得仔细打量一下这个男人。
中等个子,肩膀壮实,面部轮廓柔和,脸面白里透红,很健康,浑身透着一种男人和烟草的味道。精致的铬镍镜框中镶嵌得很周正的透明打磨镜片与他的白皮肤很配,眉眼并没有被眼镜遮挡,眉毛浓淡合适,杂边不多,活跃在镜片底下的一双眼睛显得很大,而且很有神,眸中含星,在线条突出的双眼皮的折合中闪着智慧、热情、善良、真诚、迷惘、忧郁但坚定的光芒。他的鼻子高而笔挺,成为整个面部的中间力量,鼻尖鼻孔的造型具有大卫塑像的特点,完全算得上一个标准的人文美男子。
习古文觉得眼睛有些发酸,就合上书,收好笔和纸并放进口袋,换一种姿势将头靠近车窗一些,看看窗外远远近近的山峦河谷,以调节一下眼睛的疲劳。他左手摘下眼镜,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掐掐鼻梁顶上的深眼窝,又用手指尖敲敲额头,使劲眨巴眼睛,又抬头看看远处。

那个一直在努力打量着他的姑娘,趁着他摘掉眼镜,这会儿看得更清楚了。
这个男人摘下眼镜后的样子显得年纪更大些。他戴着眼镜时的样子看着像二十七八岁,摘掉眼镜后就露出眼角细密的鱼尾纹,特别是当他使劲眨巴眼睛时,这些浅浅的并不明显的皱纹像是一下子被勒紧的口袋,在两个眼睛的外角打开两把小小的扇子,更像是从心灵窗口里长出来的两朵绚烂的菊花或牡丹,衬托出这个男人的成熟远不是他的年龄所能表达得了的。
显然,这双眼睛的外部特征就告诉了你,它在孤灯下度过的岁月一定已经不短了,它一定看到过许多常人没有看到过的东西,而且它受电脑或者电视的辐射时间一定比常人要长许多。
那姑娘为自己的这种发现感到高兴,就像她发现了某本自己读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读懂的哲学书里的一些道理终于在生活中得到了印证那样,于是她想表达这种感受。她看着那个男人放在膝盖间的那本黑色封皮上面画着抽象派一男一女外加一个月亮的木刻水印画的书,问那个男人:“你在看什么书?能给我看看吗?”标准的女性普通话里含有试探性的味道。
习古文在注视着车窗外的那些他熟悉而又热爱的景色,脑子里嗡嗡响却是福柯的那些被中文翻译弄得冗长深奥的语句和片断。车厢里的嘈杂声和汽车的马达声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声音他都没有听进出。仿佛那些近在咫尺的声音是来自遥远的天国似的,对他没有吸引力,同时也没有伤害力。这是他在这个有名的大别山区修炼十多年所要努力培养的澄明境界。忽听这专属他自己的澄明境界之外传来悠悠忽忽的女性声音,似乎是与他有关,与他手上的这本书有关。
他急忙从这澄明的理性世界里回到周遭的现实世界。马达隆隆,人声嘈杂,他慢慢地转过身去,看到了一个生命如花的邻村姑娘。尽管她穿着看似大都市的服装。他对这方圆一两百里地的居民面部特征颇有研究,一看就知道她就出生在这山区某处,他曾见过生养她的父母的有着相似结构的脸型。
“你是问我吗?”
“是啊,我想借你的那本书看看。旅途枯燥,看看书也是个不错的解闷法子。”
习古文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书,又看看那姑娘,露出一种惊奇的表情,用眼神询问那姑娘。
那意思是说,是这本书吗?
姑娘的大眼睛轻轻眨了两下,含了含首,表示出肯定的意思。习古文立即将手中的书递给了她,那本书在传递的过程中翻了个个儿,书的封面呈现在那姑娘的面前:《性史》,TheHistoryofSality。
大眼睛姑娘接过那本书,瞥了封面一眼,很快就将书翻了个面,又抬眼看了看四周,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封底。
其实那本黑色封皮的简装书的封底除了那幅木刻画之外什么内容也没有,还好在底部有一条贴上去的白色条形码胶膜条,上面印了几个字:ISBN7-80513-272-08226;72,定价元。她趁势去读这些字,嘴里发出不连贯的声音。
习古文微笑地看着这个因为拿到这本书而变得手足无措的姑娘,说,“怎么啦?你觉得它是黄色小说?看来你还不知道这本书吧,它可是本享誉世界的哲学名著,讲的认识论方面的问题。这本书的作者可是被人们誉为本世纪西方人界最后的大师哟。”
其实,他在这个姑娘上车的时候就注意她了,不是因为她的漂亮和年轻,而是觉得她应该是个读过大学的人,他对读过大学的人总是怀有莫名其妙的好感。
这车上就他们两人戴眼镜,这也就自然而然让他们觉得他们是同类,正是同类之间的这种认同感使得他们坐在同一排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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