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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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习古文和薛醯一路穷追猛赶。薛醯手里还拿着那个曾被“疯子”偷走过的皮包,跑起来有些吃力。习古文赶上薛醯,从她手里拿过包,两人并排着向前跑。
青年石匠正将上身探出车窗外四处寻找他们俩,看见他们在追赶,招手示意不要太着急,他会让客车等他们。跑动着的薛醯更加洋溢着青春特有的魅力,习古文在跑动中也感受到有些压抑已久的东西在释放,他们不停地借着路灯的灯光互相打量着,仿佛是就刚才作家的话在进行深入的探讨。
他们追上了客车。青年石匠指着他们的行李和座位说,“你们看看少没少什么东西,刚才下车走了很多人,又上来了不少人,有好几个人想站你们的位子,我不让,我说你们应该就在附近,让司机等等,其他旅客不可,只好将车开动起来,按喇叭提醒你们。”习古文和薛醯连声感谢。
客车很快就驶上了七十年代中国人自己修建的南京长江大桥,旅客们纷纷向两边的窗外眺望长江上的航标灯和一江的灯火阑珊。客车继续驶过南京市,习古文指着夜色中路旁的建筑和远处或高处建筑的灯饰不停地向薛醯介绍着,显得他对这座六朝古都很熟悉。客车很快就上了沪宁高速,窗外一片黑暗,除了车灯照耀下的荧光高速路指示牌和指示线,什么也看不见。
薛醯觉得她还有很重要的问题要问习古文,她又在找合适的话题。
“你的这位朋友真够可以的。”
“也不能全怪他,那个时代盛产各种疯子。在世俗的眼光中,他算得上是个疯子。”
“那我怎么觉得你跟他有很大的不一样。”
“那是因为你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如果你也能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他,就会发现其实他并不坏,甚至比你想象的还要好。你没有发现我跟他很像吗?上大学时甚至有很熟悉我的女孩子分不清照片中的他和我。”
“我没看出来,也许是因为他头发太长的缘故。他的小说构思很不错,他也很有才气,写出来肯定是部不错的小说。”
“他的作品这些年是越写越好,比十年前可是成熟多了。当年他和我在一个社里,定期要出刊物,组织不起来好作品,我就要他出活。但他活儿慢,思维也较窄,东西还算精致。他思想活跃,今天结构主义,明天又象征主义,大后天给你来个意识流什么的,没有把功夫用在真正的审美体验和写作探索上,写了好几年也没写出个有影响的作品来。后来被分配在一个教育学院教中文,不安心,再后来辞职了,投在九十年代初开始流行的行为主义门下,成了个自由作家,流窜全国各地,或魔幻,或超现实,或解构,或性回归,还是让他写出了一些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可喜的是他终于肯通过写一部长篇小说来实现他多年迷恋的写作梦想。其实,他还算不上是个行为主义者,行为主义也不是他所说那样的。他刚才在饭馆里是想在你我面前表现幽默,从事写作的人,尤其是打算写大部头作品的艺术家,都有这种毛病。因为表面看起来,他们比别的不从事如此宏大关照对象写作的人要有幽默感,但是由于他们过于喜欢、习惯和努力去表现这种幽默感,经常就会幽默过了头,变成他们所谓的黑色幽默,以及你刚才所感觉到的露骨,还有些许多我们每天观看电视、电影和阅读报刊杂志等媒体时深受其苦的恶俗和肉麻。”
“我觉得,他的小说一开头让厚雪来一次全方位的突围,应该对你很有启发意义。你那么有能力,勤奋、睿智、成熟,具备大都市很多高级经理人员不具备的素质,你应该从大山里走出来,到类似上海这样的地方去施展你的才华、智慧和经验,我相信不出几年,你就会大有作为。而且,从你目前的经济窘境来看,在山里头恐怕一时半会也翻不了身。但是如果你能到我公司出任行业研究中心副总,年薪起码在三十万以上,上一任的年薪就是百万元。干得好的话,那些人害你背的那些还没搞清楚的不明不白的人情债,你自己就有能力处理掉。你应该抓住机会,尽早摆脱纠缠,开始新的生活嘛。”薛醯终于找到了她的谈话重点。
“我目前在山里银行要死不活地混着,每年最多能有一两万的收入,上次救厂又落下了一二十万不明不白的债。老婆刚刚下了岗,在县城里练个服装摊,也赚不了什么钱。孩子还小,上小学三年级。经济状况确实窘迫得很,可以说过去三四年中因为自费改革的尝试,我又从殷富走向了赤贫。再来一次突围,当作一种理想写在小说里是好的、美的,放到现实中却不那么容易。当然,如果像你所想的那样,能去你所在的公司谋个职位,不敢想年薪三十万。我拼死拼活,尽其所有,每年能靠自己的劳动赚个十万,再花上两年甩开别人给我套上的包袱,也算是我又获得新生了。”
“这么说,你同意我推荐你去我们公司了,我觉得这样才是对你最有利的。不要背上太多的道德包袱,那些债其实跟你根本就没有关系。我知道你努力去为人造板厂或银行或政府去归还那些债务,是因为你仍指望那位市长以及那些整你的人能够重新认识你,重新启用你,甚至将那些曾经承诺的职务、待遇、名誉全都发还给你。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其实,你心里很清楚,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即使有那种可能,过了两年他们又会找到另一种借口抛弃你。做市长的会升为省长,做行长的会升为更高级别的行长,而你将还是被再次利用的一个把戏而已。因为你跟他们不是同一类人。”
习古文默不做声,静静地听薛醯说。他心里认为这个旅途中邂逅的女孩确实看清了他内心的感受和现实的处境,他也能感觉到这个女孩对他的好感甚至是咄咄逼人的情感进攻。其实他这次去上海也是考虑再三的结果,心里也藏着许多他认为不切实际的想法,只是不愿意说与人听,或者欲说还掩,顾左右而言他。这是他多年来的生活境遇和唯美而孤僻个性铸就的为人处世态度。尽管多年来他一直在奋力追求,而且追求的目标正是能够离开大山到像薛醯工作的单位甚至是比它更高的地方去发展,但由于过多的失败、打击和伤痛使他在理想和成功问题上一步步遭受多重压抑,如果目标真的离他近了,他反而会产生一种畏惧情绪,他变得更愿意只去谈论理想和成功,这样起码可以让他少受一些打击、少因有可能再次遭受失败而招致更深沉的忧伤、更强烈的伤痛。但是,眼前这个女孩不是他的同龄人,不熟悉他曾经遭受的时代夹磨,不来自他所憎恨但无力改变的那些顽固的社会力量,她的这番理解的话语,可以令他心情舒畅地接受。同样的话语,换作他的父辈、同龄人、同类、朋友和敌人来说,只能引起他更多的厌恶、更强烈的反感,甚至他本来打算接受的意见也变成了不可接受。深埋内心十年的委屈,十年委屈凝成的坚冰,十年坚冰打造的冰川,在薛醯温煦的体贴话儿的抚慰下,正在一点点补偿、融化、松动。
“你说我能行吗?我真能胜任你那个行业研究中心的副总?”习古文用轻得只有薛醯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问。
“我觉得能。就凭你跟我谈的那些经济学见解和投资理论模型,你胜任我们行业研究中心副总是绰绰有余的。有问题的可能是,你的资历、学历还不太符合公司用人的要求。我会努力向公司老板和人力资源部推荐你,并且争取获得一次面试机会。对于你来说,只要有面试机会,你就会赢。你取胜完全是靠你卓越的实力,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薛醯用鼓励小学生的口气对习古文说了更多体贴的话。

“这么些年了,我奋斗,我努力,我追求各个方面的卓越不凡,但一旦我用得着的时候,我竟然连大学毕业证书也没有。学会好几门学科的知识和能力,也没有任何有力的证明和证书。银行工作干了十多年,除了一堆荣誉证书,就剩下九四年我努力争取参加国家人事部的经济师任职资格考试获得的金融经济师的任职资格证书,这东西可能还管点用。还有,我曾做过的工作,我拥有的涉及经济工作方方面面的经验,那些曾经吹捧过我的报纸和政府文件。我想,申请你们公司工作岗位的资质证明资料,我只能提供这些了。我想的跟你一样,如果这些互相矛盾但真实的资料能够换得一次跟你们老板见面的机会的话,那么一切的奇迹只能来自我与你老板的面试会谈中我所能创造的局面。我期待你推荐的这次机会,并愿意花一定的时间去准备,力争不辜负你对我的关心。十分感谢你,小薛。”
薛醯又一次听出了习古文声音中的忧伤、悲怆、无奈和坚忍不拔。
“既然决定试试,那就立即开始准备吧。我必须对你所在的公司有所了解,否则即使有面试机会,即使我能力非凡,也不可能成功。我想问问你,你们公司管理多少资产?有多少是为母公司或者关联公司管理的,又有多少是受社会上其他公司委托管理的?”习古文很快就直接进入了为准备郭氏的面试的状态中去了。
薛醯说,“我们大概管理着一百多亿的资产,其中有一半是自有或者代理母公司管理,其他都是接受社会委托管理的。自有或代理母公司管理的部份按年率百分之一收取管理费,委托部份按照年率百分之二收取佣金。同时我们还向一百多个客户出售行业研究报告,按照工作量和难度收取费用,每年大约可以获得五千万的收入。整个资产管理公司的年收入约两个亿。员工有近百人,行业研究中心占了一半。”
“人均二百万的收入,就算在证券和咨询行业,这样的全员劳动生产率也已经很高了,你们老板和母公司的大佬为什么还不满意呢?除非他们另有所图,或者说,你们公司的股东们寄望你们的不是营业收入和利润,甚至你们公司的收入和利润都是虚构出来的,目的是实现股东的另有所图。管理一百亿的资产只用了近百人,我们一个中小型的省级分行的资产也不过百亿元,却要用一两万人去经营管理。而且这些资产只属于一百多个客户,拥有同样多资产的证券公司和银行则有上百万到上千万的客户。这说明在这资产的背后存在着脱离社会化金融机制和强制性金融管制的空间和机制。在改革开放以来国家金融经济法律法规所允许的环境和条件下,这些脱离社会化金融机制和强制性金融管制的空间和机制,往往意味着违规、阴谋、犯罪、和地下经济,这些情形我确实很熟悉。过去几年我们国家大多是借改革和开放为名、假简政放权之机,通过国有经济体系来开创这些空间和机制的,即使出现了严重的社会化的违规、阴谋、犯罪、和地下经济问题,有党和国家以及他们所领导的人民共同承担那些有计划的共同责任。而你所在的公司属于民营私有经济体系,过去只是国民经济的一种有益补充,现在准备逐步变成国民经济的组成部分,一旦出现上述问题,由谁来承担这些绝对巨大的责任呢?我有些明白你们行业研究中心提交的报告为什么会遭老板们的白眼了,你的那位来自华尔街的金融博士并不理解老板们的真实意图。你们那些老板们的真实意图是,通过正在被大加鼓励发展的民营私有经济体系,尽快创造出前几年国有经济体系在改革和开放中获得的空间和机制,同时还要尽可能地将那些必然出现的种种他们无法承担的问题巧妙地转移给党和国家以及他们所领导的人民,当然他们将从中拿走他们想要同时现行体制和人情允许他们拿走的那一部分,比如二十个亿。然后,只要他们愿意现有体制又允许,他们又会将这二十个亿作为资本再来一次循环。如此反复几次,他们很快就可以从国家、地方、最终是人民手中拿走一个更大金额的大礼包,比如两百亿、两千亿、……。这就是你的老板们正在日思夜想的通过融资快速致富并力保恒富的梦想,保持这种资本加速深化和分离机制来分散风险,并渴望通过社会化衍生资产定价模型寻求公众认可。他们希望你们行业研究中心的咨询报告,能够为他们的这些意图创造一种正确解释和易于被客户所接受的理论模型。这样,他们授意和安排给你们中心每年五千万的收入才算是具有投资价值的。”习古文像剥洋葱一样对薛醯分析了她所崇拜的副总被炒鱿鱼的原因。
“我觉得你分析得很准确,我也能感觉到一些东西,但是无法讲出来。因为大学里教科书中甚至华尔街的操盘大师们,从来也不讲这些东西。我甚至觉得你刚才所讲的正是那些大佬们所要的。只要能够争取到面试机会,你肯定能取胜。”
“我也很有信心。但是,我有些担心我并不能接受你们公司那些大佬们裸的敛财或者说披着合法外衣的偷窃的贪婪,因而也没有办法与他们处理好人际关系,就像我在银行工作的这十多年一样。”
“我觉得郭氏的真实情况我并不熟悉,你也只是猜度,我们管不了这么多了。既然这个社会中如你所说公有和私有经济部门都采取了相同的愚民策略,那么我们应该首先改变自己处境,起码不能让他们从我们身上剥削得太多。你就当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委曲求全。作为在那些大佬们面前忍气吞声的报偿,你获得你智慧和劳动的所得,这很公平。”
“如果我不知道我出卖自己的智慧和劳动所造成的社会影响,特别是最终将对平民可能造成的伤害,那么我得到我所想要的任何报偿不会让我不安或者良心受到谴责。但问题是我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这就是我多年追求的副产品,它已经影响到我的生活方式和命运选择,这也是我的痛苦。我还是很关心做人的道德,而最能反映那些大佬们道德水平的就是他们过去所做的。你还是给我讲讲郭氏的发家史,如果讲不清楚,就以那个什么国际战略投资集团公司为核心介绍介绍郭氏集团主要相关公司之间的股权谱系图吧。”
“这个我也说不太清楚,因为这个情况是公司一直作为机密不想让我们全都知道的。我只知道郭氏国际战略投资是我们明珠资产管理公司的控股股东,占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其他十五个法人股东也多为郭氏相关的企业,若干个人股东也多数是郭氏大佬和高管层。郭氏国际战略投资和明珠资产大约参股了二三十家上市公司,其中相对控股了五六家。”
“应该是个设计得不错的明庄,只是不知道它的政治背景如何?你知道这个郭氏国际战略投资集团的明暗股东都是谁吗?”
“这些我就不知道了。”
“没关系,有这些就够了,我再做些资料研究工作。小薛,我觉得只要你能帮我获得面试机会,那个副总的职位非我莫属了。”
薛醯爱惜地看着习古文,高兴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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