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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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客车终于开进了上海市区。凌晨一点多钟的上海灯火也显得比合肥初夜七八点钟和南京晚上九十点钟的灯火更加辉煌,这就是那种独一无二的大都市无须解释的魅力。旅客们开始议论自己要到上海的那个部分去,还有半个多小时下车后该怎么走,晚上不知道还有不有车,从沪太路中山北路长途汽车站走到火车站去的路上安不安全等等。
习古文仍保持着车过南京的习惯或者说是他每到一地的习惯,努力地辨认着路灯下的街道、建筑物,看看有没有他熟悉的或者他曾去过的,他总是在努力地在自己正在经历的一切与他曾经经历的一切之间建立起对他有意义的关系来,并从中获得他所需要的记忆、感悟、灵感或认识。在上海人沉睡的夜中,他开始尝试学得像一个贪得无厌的布尔乔亚的幽灵,疯狂地吞噬着,吐出狰狞,他仿佛看到不见星空的天上有一条口吐毒信子的眼镜蛇在舞动,欢迎他又一次来到上海——这座二三十年代优雅、四五十年代混乱、六七十年代疯狂、十年代又获新生的都市。
习古文九四年第一次到上海。那次他借他爱人单位的光,跟老婆和不满五岁的女儿搭乘山里一家棉纺厂的四门六座的轻卡货车花了两天的时间才到上海。那次上海之行并未给他留下些什么深刻印象,除了外滩、正在施工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南京路、淮海路、成都北路、上海动物园和锦江乐园等必须陪同妻子、女儿和同伴去游玩的上海象征之外,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高架桥和旁边正在被炸掉的破旧工厂和居民区。那次来上海,他为了自己正在准备的考研去了复旦大学和华东师大,听了一场关于“中国经济增长”的学术报告,了解了国际金融专业的考研情况和详细要求,就像他当时去每个有重点大学的城市一样,交朋结友,买书借书,乐此不疲。对了,他听说上海像北京一样也有了自己的地铁,想去坐坐,结果在那年的五月份上海地铁一号线还没有开放而没有坐成。
后来他因为出差浙江和江苏路过了上海几次,仍然对这个城市没有留下深刻印象,当时他一心想去北京想去工总行或者去央行研究所读研,或者去人民大学去逛逛。但是,他对上海还是有了一些自己的认识,认为这个城市是个经济和投资的战场,是冒险家的乐园,是个人最容易得以表达的中国城市,但是他认为这些跟他的当时的处境和想法没有什么关系。
他也像其他旅客一样为自己深夜到上海的不便而紧张。他的弟弟也没有自己的住所,而是与好几个人挤在交通大学的一间宿舍里,他不便投宿。就其经济处境,他也不愿意像以前出公差那样不讲价钱地随便挑一家旅馆住下来,而是决定步行到火车站去,在人多势众的广场等待天亮,反正上海的天总是亮得比山里要早一个多小时。
他看着神采奕奕的薛醯,心里也许有些别的想法,但嘴里说,“你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吗?”
“租的一个两居室,每个月要一千八百元,地方还不错,在新华路番禺路附近。”
“那地方离三号门不远吧。”
“对,就在一块儿。你对上海也很熟嘛。”
“谈不上,来过两次。刚好去过。”
薛醯也想问习古文下车去哪里休息,他弟弟住的地方离汽车站远不远,但又害怕自己沿着这个方向继续想下去,她说,“你说等会下车去火车站,有人在那儿等你?”说完,她又追悔莫及。
“对,有人等我。”答完,他也懊恼不已。
“晚上没有公交车,我打的回住的地方。”薛醯又补了一句。
习古文想说其实你和我弟弟住的地方在一起,我们可以共同打一辆出租车,你看怎么样。结果是,嘴动了两下,没说出来,最后说成了,“哦,我知道了。”
江淮牌客车历经了十五个半小时,终于顺利地到达了它此次旅行的终点。上海长途汽车站在凌晨两点多的中山北路沪太路西北犄角静静地卧着,旅客们鱼贯而出,拎着早就清点好了的行李走出车站停车场。像所有的重要车站一样,再晚都有等着发财等着宰杀初次到城里来的旅客的出租车司机、黑车司机和摩托车主。这些跋涉近七百公里只花了一百块钱的山里人中,很快就会有人为了二十公里要支付一百块钱的车费。城市里的博弈,从你踏上城市土地的第一步开始,注定了你非赢即输,无可选择。
薛醯有两件行李。一件就是那只已为人熟知的皮包,本来里边还可以装着一本旅途中与之邂逅的神秘名著,并且还有可能经过书的主人的同意把它带回家陪她度过今夜剩下的不眠。然而,命运却将这本书留给漫水河镇的那位令人难忘的“疯子”。她的另一件行李是一个中号的带轮子的红色帆布旅行包,里面装着她担心回家小住怕不习惯家里的铺盖而特地带回家的简单铺盖。她曾想到过在今夜余下的时间里与那个旅途中邂逅的男人共拥而睡,而现在她只能自己形单影只地拖着它向有“大众”顶灯标示的出租车走去。

习古文的行李则比薛醯多一些,等他将五六个各种形状的行李点心弄下车并盘整成三捆可以手拿肩扛的行包时,由青年石匠师傅领导的九人石匠队伍和叶子姐托付给他的杏儿都已集拢在他的身旁。他用左右手臂挽住了两个小一点的行包之前,将最大的行包扔上左肩,猛地站立起来,又抖了两下,对他的队伍发出命令,“走!我们去上海新客站。”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曾经与他谈了几百公里话的名叫薛醯的女孩走近了出租车,将行李放进后备箱,然后优雅地甩了一下长发,然后钻进了后车座,关上车门,伸出手来向他摇动。车,开动了,很快驶入行车道,很快开远了,留下车尾灯闪耀的红光。他在想,我还能再见到她吗,她能买到那本书吗,她推荐他去她公司能成功吗,刚刚还很实在很亲切的一切交谈和许诺,一下子变得很朦胧很飘忽,让人觉得不安,不快,不甘。
她坐在出租车上,看着他走在一群第一次从大山里来到大都市的人中间,那样子既像农民起义军的首领,又像野心勃勃的工头,令人心酸、心痛和感动。那三个活生生捆在一起的行包捆牢实了吗,可别在路途中洒在地上让他难堪又耽误他的时间。那三个行包里面都装了一些什么,胆量、知识、能力?又象征了什么,家庭、困境和挫折?车很快转了弯,她看不见他了,她掉头从后窗试着看清他,很快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她低下头来,想,他真会在上海呆下来吗?他能到明珠资产当副总吗?我还能见到他吗?他没有手机,只留了个他弟弟宿舍的电话。他会主动跟我联系吗,我已经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写给他了。祝福他吧,如果还有上帝,我请求你,上帝,给他一次真正的机会吧。
城市的夜空已开始在积攒白昼的力量。习古文在石匠队伍的簇拥下,带着杏儿向上海火车站的方向大踏步地走去。包围着他们的黑夜,在路两旁路灯的辉映下渐渐被突破着,突破着,曙光就在前头。
此时,“我”站在那天那时的上海长途汽车站,正看着习古文他们离开汽车站时的各种背影。我想我就是那个贲弼所说的第四人称,或者你因为阅读深入的缘故,而已将自己当作了习古文、薛醯、青年石匠、“疯子”叶春、叶子姐、杏儿、作家、老李司机。不管你怎样,此时我一定要站出来,参加到故事中去。我想在习古文侃侃而谈时放上我喜欢的音乐,我想为薛醯真实流露的爱配上颜色,我想替坐在油菜花开的田野读偷来的名著的“疯子”找个适合他的读书环境,我想,我想我所能想一切美好,并依靠这些美好重新建立起我们的生活道德、情感和秩序。在这上海的夜中,我看着书中的人物们各自为自己的目标忙碌,或兴奋,或困惑,或迷失,或清醒,但我不愿睡去,我为他们祈福。突围,也许不仅仅是他们的宿命,正如贲弼作家所言,突围很可能早就注定是我们共同的命运。
我们从哪儿突围?从长城的垛口或台湾海峡或人心中正日益膨胀和的欲壑,或者在这深夜无人的街道,我看都行,关键要看行动;我们为什么突围?为老婆为孩子为父母兄弟为自己不屈的灵魂,或者为了追恋正乘坐出租车回住所的布尔乔亚单身女孩薛醯,不管为哪般总还得有些是非观念;突围之后我们将看见什么?反正我是不想又看见人民解放军或八路军或红军永远就那么英姿飒爽地吹总攻号,冲啊,冲啊,或者手擎红旗扑倒在冲锋的路上,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亲爱的读者,你呢?
胡子于二〇〇五年六月二十四日写
第二章看读者反映待续
第一章后记:习古文是本书的男一号,他到上海后凭借自己的能力真的干出了一番事业,第二章出场的女一号,王西尔。谢谢大家的关注,欢迎继续阅读第二章《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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