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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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客车已经越过了六安市区,向合肥的方向前进,道路更加宽了。有两三个去六安做小买卖的旅客下车了。车厢里仍有站着的旅客。
习古文在薛醯的注视中醒来,刚刚醒来的还缺乏血色的脸上露出惊异,引致这惊异表情的恰是薛醯红潮尚未褪尽的娇面。习古文看清了她脸上让他惊异的竟是一种女人刚刚做完一次彻底的爱之后的满足和娇嗔,他十分熟悉这种被人们叫做柏拉图式的快感反射,他很快就平息了自己仍由感觉把握着的面部神经。薛醯仍用再也掩不住的幸福光芒,大胆地直射他刚醒还睡的苍白脸色,一点也不觉得这张先她十年就开始经受风霜雨打的脸,有些老甚至有些丑,那刚好就是她曾在梦中见过了多次的忧郁王子的脸。
“你睡了吗?”
“没睡。我睡不着。今天发生了很多让我睡不着的事情。”
“你是说——那个偷了你包的‘疯子’?如果我告诉你那‘疯子’的故事,你肯定会更睡不着。”
“‘疯子’的故事?哪个‘疯子’?偷我包的那个人?你们是怎么帮我找到包的?”
“‘疯子’曾经是北大哲学系的研究生,七九级北大哲学系的学生,八三年因为自由化倾向严重被处以精神分裂症的重刑。说起他的导师——今天‘北大四老’之一的张岱年教授,说不定你很熟悉。也算有缘,两年后我也曾拜这位老者为师,因为我当时正在准备报考北大哲学系的研究生。我是九五年路过漫水河镇时,才发现这个会解偏微分方程、经常捧着一本《高能物理》在小饭馆门口苦读、讲得清楚《纯粹理性批判》的‘疯子’的。他叫叶春,今年三十五岁了,父亲早逝,只有一个老母。他棋下得好,象棋、围棋和国际象棋都是顶尖高手。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回到那个家乡小镇又呆了十三年了,人已经有些失控和癫狂了。是哲学害了他,或者说他的哲学还是没有学通。他太看重政治压抑,因此就永远无法找到解除这种压抑的方法,并以此来获得正确和清醒的自我认识,从而自己去推动自己生活中心的转移。他永远在八三年的北大。因此,对青年来说,特别是八十年代的青年来说,北大不一定就是个好地方。我这么说,你信吗?”
“那他和你有相似之处?为什么你就转变得很快。”薛醯点头说她信,同时又问习古文别的问题。
“那个时代,不,应该说那个十年,一不小心就会碰上这种事。所有碰上这种事的情况都大同小异,你想学生的思想能有多复杂,大多数人也就是二十岁左右,懂得什么政治经济文化。你认为我变得快,也许就只能说明我不是个坚定的革命者,或者说明我的道行还很浅。而且,我不认为我变得快,甚至我还认为我从来都没有变过。我那时一心一意要多猎取知识,包括考北大研究生,不否认有圆高中时代的一个被无端打碎的梦的企图,但更多的是觉得北大的图书馆藏书比湖大多,而且新知识产生和传播的速度也比武汉的任何高校都要快得多。广泛猎取知识的一个好处就是较早地学会了怀疑和怀疑的方法。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嘛。”
“你意思是说,你从来也没有改变过自己的追求?即使在和叶春遭遇了相似的经历之后也是这样。”
“是的。我更多地关注‘追求’本身,而不是‘追求’的方向和结果。”
“那什么是‘追求’?”
“‘追求’就是‘追求’它自己。我们大别山南麓有个五祖寺,是著名的佛教禅宗南派顿悟哲学创始人慧能悟道的地方。他最著名的觉悟语录是这么四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表达的见解跟我相同。”
“那么,我们该怎样去理解一个东西就是它自己的所谓见解呢?这样去理解又有什么更重要的意义吗?”
“看来你还真是块学哲学的材料,一下子就抓住了所有解构主义哲学思想流派的两大共同法宝。简单来说吧,如果让福柯来研究‘追求’这个社会学或伦理学范畴,他会让你不要去关心‘追求失败’——也就是去担心如果追求失败了会怎么样。比如,像我上次那样目的良好的行为,最终不也非但达不到目的还把自己陷了进去吗。还有,你不能从‘追求失败’的角度去看问题,同时也不能从‘追求成功’的角度去看问题。他认为这样去看问题只能让你站在问题的内部去看问题,是看不清楚问题本身的。同时,去研究‘追求’本身是否正确,是否符合社会道德的要求,也是毫无意义的。福柯会建议你去研究的问题是,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追求,当然顺便你必须研究在你内心产生出这种追求的体验、感觉、判断和认识机制,或者说你选择这种追求的过程、方法和依据。他还认为,如果你坚持了这样的看问题角度,你必定能发现真正影响和决定你‘追求’的因素,甚至是关于‘追求’范畴的真理。在这里你要注意,‘追求’、‘追求失败’、‘追求成功’都是你在研究问题时应该事先提炼出来并加以定义的哲学范畴,与你实际生活中所理解不一样。有些太哲学了吧,听着挺舒服,但是跟自己的实际情况对不上号,对吧?”

“还好,我觉得我能听懂。”
“听懂了恐怕也没用,如果你没有这样去做的经验,你很快就会忘。”
薛醯心想,我下身还湿漉漉的哩。那追求,那地方,很温暖,很包络,就是有点粘糊糊的。她还真的没有听懂习古文所说的那些范畴。
习古文的话锋立即指向这块薛醯还窃以为自己一个人才知道的处女地。“你不要以为你有些湿漉漉的体验,或朦胧胧的感觉,或明晃晃的判断,或醉醺醺的认识,你就能将‘追求’据为己有。‘追求’,很多时候是那滑过雨后天晴的彩虹,很多时候是轻抚脸际的飘飘羽毛,很多时候是震颤心灵的一次电流,你很难抓住它的尾巴,很难让它成为你的密友,但如果你始终坚持‘追求’就是追求,而不是去讨论‘追求’的意义,而不是去研究‘追求’的理由,而不是去计较‘追求’的得失,那么,那么你就有可能是‘追求’唯一的儿子——‘追求世界’的耶稣。不管你是否出生在马厩,不管你是否始终坚持宽恕你的敌人、你的朋友、你的亲人的态度,不管你的鲜血是否能够变成凌空的血雨,或照遍人群的神光而驱走一场浩劫人类‘追求’的瘟疫,而你,你,你已成为你自己‘追求’的主人,不要在‘追求’中杀死凯撒的残忍,也不要在‘追求’中留住犹大《宾墟》的复仇,或许你自己已经找到那复活的精神——在‘追求’中自我救赎!”
薛醯感到自己的下身又在流蜜,而且,两只还未熟透的也在颤抖。哲学,你肯定是个魔鬼,怪不得叶春会成为“疯子”,思想一旦以一种有形的形式穿过了心灵,人们就会发现,自己不仅被扒光了衣服,而且五脏六腑和七窍八脉中的实质整个被那家伙拿走,只剩下一只置于的醯罐,向上贪婪地仰望着你阴牡处流淌的蜜露。真讨厌!这家伙怎么也控制不住,整个与坐垫接触的牛仔裤上已画上了两个刺眼的苹果。她抬头惶恐不安地看着他,他藏于镜片背后的深邃眼睛在告诉她:没关系,流吧,让它尽情地流吧,第一次对于每个人来说,总是最美好的,它会让你记住它一生一世,等你的这种体验变成一种牢固的感觉,而后在“追求”的追求中不断得到加强,而后又变成了你自己无可逃避的认识的必然归宿,变成了你心中的“真理追求”,那么,即使你的变老、消亡、,由这次“追求”的体验所带来的一切,也会随着被千秋万代的人们珍藏的醯罐和蜜露的发掘而延续,甚至成为一种像象征主义、像毕加索的断裂式的记忆拓片,被后人肢解、简化、调和、稀释,重又被赋予生命的秩序、基因、蛋白质、酶和脱氧核糖核酸分子,重又通过时间机器将你——薛醯送回到九八年三月十九日下午七点钟的这辆车上,仍然和我坐在一起,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可以要什么,你体验到了吧,什么是“追求”?这或许就是它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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