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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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车从肥西机场和合肥市之间的标子冈收费站直接上了合宁高速,还有一百八十公里左右就要到南京了。标子冈收费站处又下了几个来自山里的旅客,听他们说好像是去修路工地做小工。现在车厢里没有站着的旅客了,老李司机察看了车厢的旅客情况后很满意,因为再往前超载罚款的事情就会很容易发生。他大口喝水,对旅客们发出通知,“我们到南京吃晚饭,大概晚上九点钟左右到那儿。”
薛醯也没有心情去看窗外合肥市郊的黄昏美景了,她现在的“追求”就必须是追求本身。她不管追求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管是否能够追求得到她所正在追求的,也管不了自己这种追求是否符合正统的道德要求,甚至连她为什么要去追求也不去管了,她现在只想探讨追求中的机制,追求的过程、方法和依据。随着车轮滚滚向前,尤其是一旦踏上了高速,目的地上海越来越近,也意味着越来越快地她必将与习古文分手。分手是邂逅的必然,邂逅中的一切很可能随着分手的来到而化为乌有。她又回到了她想要问习古文的那些问题上去了。
“叶春拿走了你那本宝贝书,你不怪我吧。我打算回上海后立即就去买两本,还你一本,我自己也想仔细读读这本书。我读不懂可以向你请教吗?”
“对于写那本书的福柯来说,那本书留给叶春也许是最好的选择。真希望他能真正读懂这本书,并因此找到一种健康正常的生活。如果你打算买福柯的这本书,而且愿意匀给我一本,我真的很感谢你。可是,只怕买不着了,‘J4TH’以后很少有人再看这本书,估计后来也没有加印和再版。”
“我在那本书上看到了的一个英文名字,SyCrag,中文的意思应该是‘雪中的岩石’,那是你的英文名字吗?它有什么寓意没有?”
“那时我学写十四行诗,就自己取了这么个笔名,后来喜欢上这个名字了,过去十年里就成为我所买的书扉页上的一种标记。我给它翻译成中文的表达是‘雪之岩’,算作是对大学生活的一种纪念吧。”
“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问问你,你在书中画的那幅钢笔画和那些纷飞的词语代表了九〇年你在英山那个有温泉但没有知心朋友的银行办事处工作时的真实心理感受和渴望吗?”薛醯问这个问题时,用大眼睛盯着习古文的眼睛死死不放,她想看清习古文回答这个问题时所有的心理和身体细节,她毫不掩饰她很关心这个问题的意图。她没想到习古文也拿同样的眼神打量着她,那意思是说,如果你敢就这幅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信笔涂鸦的草图笔记深入探讨的话,我也正有此意。怎么样?我都敢将图案儿画在书上,就打算跟任何看到它的人深入探究。薛醯一下子就觉得被习古文窥探了她的秘密,衣服被撕破,裤子被拉掉,那盛满了蜜露的爱琴海的浅处,等着习古文的手去尽情戏水,深处,则等着他带着橄榄枝编制成的花冠扬快帆、摇大橹,乘风破浪,直捣黄龙。
“也算是吧。那是我到英山工行西汤河办事处工作的第三个年头,工作上已经经历了几个回合,业务上我也从出纳升为会计,并努力争取从事贷款管理工作。重新做人的效果还不错,在你们英山也新交上了一些朋友,但是精神世界近两年的真空和沙漠状态令人感到窒息。‘J4TH’运动也刚刚结束,整个国家在政治经济文化上也是沉闷得令人窒息,这种情况也影响到银行的业务模式,我开始对国家人为调控通货膨胀的金融经济政策产生了怀疑。但是,由于我身处中国最重要也是最大的国有银行最边远的哨所,我的声音是那么的微弱。那时我除了结交一些当地的工人农民朋友之外,又重新开始读一些和心理学的书籍。我在英山县城的新华书店买《性史》时,还买了另外一本书,是英国当代女作家韩素音的《青山青》。她算得上受解构主义影响的浪漫主义作家。她在这本书里除了讲述一个复杂的爱情故事之外,用优美的笔触描写了高原山地国家尼泊尔的生殖器崇拜文化和性宗教图腾。我试图将她书中关于自然状态的男女生殖器形状的庙宇或雕塑以及随处可见的山的描述绘成图案,希望以此来帮助我读懂福柯对性意识形成的文化机制的解构和还原。但是,也许是当时的心境不好,或者对绘画知识的完全遗忘,我那幅图案,不能叫做画或者钢笔画,纯粹是在读《青山青》时的随手乱画。我记得,我先画了模样的山,然后还在边缘上还画了一些小树。如果只是单独画像一样柔和的山,那还是可以接受的。但是,我很快又读到了韩素音对阴部模样的河谷或沟壑的描写,就又在山的右边画了一条阴部形状的河谷。结果是,山和阴谷的位置、比例和透视关系就不对了。我又想干脆让这两个物体之间发生抽象式的断裂,但是手头又没有画笔和颜料来表现层次和对比关系,对线条的理解、把握和运用又不熟练,就只能用钢笔乱描,越描越黑,但是内封面的扉页地方小,又不能换一张纸。后来我又读到了韩素音描写的像男性生殖器的高大人造石柱,就干脆在阴谷的右侧再画了一根阴柱,画完了才发现不像,因为韩素音没有在那一段里描写睾丸,没有睾丸的阴柱真是难看极了,所以我又在阴柱的下面画了两个睾丸。一边看小说,一边乱画,这是很多人的习惯。唯一错误的是我把打算最后作为画纸的内封面扉页当成了稿纸,在书的扉页上用图案做上了韩素音小说的图画笔记。画完了山、阴谷和阴柱的关系构图之后,我又在稿纸上画了一幅不错的钢笔画。那幅画与你所看到的那幅难看的但仍能识别景物关系的构图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在稿纸上的那幅画中,我重新设计了三个关键的景物的透视关系。山在画面背景的远处或近处小心地包裹着阴谷,阴谷突出而成为画面中的山水地形,阴柱置于阴谷的中央成为画面中的中心景物。这样画面就和谐了,与基本文化意义相符了。尤其是我将那两个睾丸画在阴柱下方的很远的地方,更加夸张了望和性工具之间的张力。我给这幅画取名为《性器崇拜》。每天看看,把玩把玩,也能解解性饥饿。其实当时我已经结婚,但长期的两地分居,等于打开了一扇的门,却老是让你站在门外数星星。”
薛醯一会儿将左腿紧紧叠在右腿上,一会儿将右腿紧紧夹在左腿上,试图压制来自下身的情感革命和,但效果不太明显。习古文的如簧巧舌像洗衣机的波轮,在她盛满蜜露和圣泉的思想意识衣桶中,和肉欲感官洗缸里,不停的搅动与盘旋,令她不能自抑这番哲学演讲录所引发的身体。她开始努力尝试换个严肃的话题。
“我觉得你这是在解构,或者说,是用解构主义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对吧?那么,什么又是解构和解构主义?”
“如果你觉得我在解构,那我就有了解构的嫌疑。解构仍然就只是解构本身,它不可能是什么别的。因为你不为人知的原因,我落上了解构的罪名,解构这个语词就因为你的不为人知和我无辜的罪名,而被赋予了它自身的意义。而世俗的释义,最权威的就要算记录在词典中的总结,最乏味的则是流布于权威讲坛的肢解。它毕竟是个舶来品,不如用英文来解释它的起源。Dstrt,aphilosophalvtandthryofliterarycritsmthatqs-tstraditalassptsabtrtaty,idtity,andtruth,assertsthatrdscalyreferttherrds,andattptstodstratehstattsabtanyttsubvertthrags.”
“我没有听懂英文部分。”
“解构,曾是一次哲学思潮,一种文艺批评理论。它怀疑一切传统的事实假定、象征设构和真理推定,它声称一种语词的用处也就只能用来指代另外的语词,它还试图通过示范来证明,任何关于‘本义’的声明、陈述与规定,又是如何颠覆了‘本义’本身。至于解构主义或解构主义者,DstrtsrDstrtst,当然也就是持有解构观点的文化倾向和人群了。”
“那么解构又是怎么发展的?人们又是怎样理解它的?”
“关于解构的发展还得用英文给你介绍,我怕我直接解构成中文了,会损伤你的理解。RebaGoldstsaid,dstrt,thritlasthersagtobefdtheactualtt,butlythevars,ofttuallyirrlable,‘virtualtts’strtedbyreadersthrsearchforag.丽贝卡•戈尔茨坦曾说,批评家们声称,在解构的过程中,我们既然在现实的‘本义’中无法获得意义,也许那仅仅合适的意义在于,那些丰富多彩的、常常又是相互矛盾的‘虚拟的本义’,而正是人们在寻找意义的过程中建造了‘虚拟的本义’。简单来说,正是人们不断追求着解构的行为构成了解构本身和解构的发展历史,而你要想理解‘解构’的意义,还不如去理解那些被你虚构出来的各种各样的关于解构对象的‘本义’。”

南京到了,时间是晚上九点一刻。就要停车吃饭了,旅客们纷纷准备下车,这是这辆合肥产江淮牌客车迄今为止最重要的停靠站。在这里,又有一半的旅客要转车奔赴江苏和浙江,他们就是那些沿海地区经济发展的黄土面和朝天背。客车该停在哪儿吃饭,由司机说了算。偌大个南京,他居然把车停在江北浦口区地界的小饭馆一条街上。在这段公路的两旁,全是近几年快速发展起来的汽车旅馆饭店。这些旅馆饭店鳞次栉比,鱼贯而行,在额头上挂着醒目的招牌,“湖北饭店”,“安徽人家”,“湖南大菜”,“云贵川辣子馆”,“陕甘宁筷子面”,就是没有一家南京风味小吃。这种地方往往是山里人和相对落后地区打工族的常见人生旅途的典型驿站,然而,这里也是他们或她们来来去去时分最能感受亲情和乡音的亲切港湾。
老李师傅开着大客车七弯八拐,穿堂过弄,拒绝一切奔跑着招揽客车的由浪娘们和小姑娘们组成的礼宾队伍。最后,他将客车开到远离公路的一间看似废弃仓库的矮房子前。道理很简单,这间只需要很低租金就可以从九十年初南京臭名昭著的江北大桥头江干开发区废墟守门人手中租来的遗弃厂房,对老李师傅及其“逼食”同谋者来说,显然具有双重吸引力。第一,这种地方远离公路两旁的那条饮食街,一般旅客不愿意徒步走过去吃饭;再说,他可以操控停车的时间,从而能有效地镇压旅客们的“绝食”反抗行为。第二,租金便宜,甚至可以不付租金,可以大大节约他们别有用心开办的这家完全依靠每天两班往返罗田上海之间客车旅客饮食之需而求生存的小饭馆的成本。
老李司机及其同谋精心设局的这种虽然宰人却还不至于招人愤怒的生意,实际上属于一种强卖强买生意。饭菜质量极差,因此经常与旅客发生纠纷甚至斗殴。但是,一般单个旅客面对早就设计好了的价格屠刀,也只能忍气吞声,因此,每个旅客们的心里总对坐这样的老爷车、黑店勾肩搭臂车去奔小康感到很不舒服,也隐隐担忧坐上这样的车会不吉利;而,不吉利的担忧又会不利于他们进城赚大钱的美好愿望,那才是最要命的事情,所以单身旅客都不愿意跟老李司机极其不知其名的同谋们吵;每个人都愿意掏个五块十块的买平安,就是老李司机的打手们拿刀公然劫财,估计也不会反对,最多掏五十块一百块买个不与人为敌;老李司机及其同伙早就算好了,他们通过“逼食”的粗俗野蛮方法公然抢劫旅客钱财的限度,刚好控制在二十块至八十块之间;这就是小强盗的逻辑,不管是九十年代初的公然抢劫扒车,还是九十年代中期这样的小宰慢割,都如出一辙,劫了你的财,还是让你可以继续心情坏坏地往前走,磕磕绊绊地往前撞,哪管人民苦痛地张着大嘴,只要你们不出声就行了;如果下岗每事做的去围攻政府,下海赔了钱的拖欠银行贷款,政府永远说“明天会比今天更美好”,你看那刚刚回到祖国怀抱的香港,那就是中国富强有望的活证据。结伴而行的旅客团队则有更多的话语权,弄不好就摔盆砸碗,也就不管是不是跟老李司机及其同谋们是乡亲,动辄就在远离家乡四百多公里的江浦某仓库门口展开山里人特有的肉搏战。不管谁输谁赢,那些怀着对城市美好期望的农民工、漂泊客,出师未战先挨宰,心里不免就生出了对城市的仇恨和恐惧,这种仇恨和恐惧就是城市的治安负担日益加重的主要原因。不管谁对谁错,同为乡亲的战士们都恶言相向,声称回到家乡还将有一场家族大战。其实,等他们赚到了或者没有赚到钞票回到家乡后,可能早已忘记这场发生在异乡他途的格斗,那是因为他们后来看惯了比这更惨烈的利益与的搏斗,觉得为了这点小事去计较,有失自己那已被广泛流传的见多识广的身份。
然而,确有一些“言必行,行必果”的山里人,在外出的大军返乡之后,对在南京远郊遭受的那次奇耻大辱耿耿于怀。他们纠结起械斗的大军,用农用车装满了亲戚朋友铁哥们拜把子兄弟们,宁可搁置农田的季节活儿,也要专门花上几天几夜在这辆客车必经之地守株待兔,嘴中咧咧扬言要捕杀老李师傅及其同谋者,手里都拿着无产阶级的镰刀和铁锄,那场面十分壮观,也令人胆颤心惊。这种情形下,农民工们发起的所有战斗,一般都以老李师傅及其同谋之彻底投降而宣告结束。因为,尽管车是公家的,但果真被那些刁民烧掉了,保险不赔,公司逼债,自己的饭碗也弄丢了,那将是老李司机灭顶之灾,诸如老李司机这样的小坏,也就是逼客饮食、收钱不给票而已,他们也怕搞出大纰漏,因为他们没有兜兜儿的人在背后。然而,这倒并不是老李师傅及其同谋真的就害怕那些泥腿子,在乡间,中国农民以其可爱的耿与愚的确可以偶尔发泄一把狂热的复仇的情绪,但也仅限于他们自身之间的争斗,历史的快速巨大变迁,已然没当他们是领导或副领导阶级,他们目前还没有能力单个与老李司机这样既出身农民现在又晋升为小城镇蓝领阶级单打独斗,一旦复仇的农民工团体解散,等待他们将是更加可怕的、混合了工农两重力量的新复仇,也许还要加上从解放初期以来一直都没有绝迹的土匪的后代—小型团伙黑社会的威胁,这些或隐或显的地下黑帮来源不明,只要有仇恨发生,他们就可以坐地分赃,渔翁得利。可能更真实的原因是,泥腿子们在家乡还是些无车族。没有车或者只有质量价格更低的车,在公路的冲突中机动能力差,往往赢得了正前方的少数阵地的大胜利,复而因为左右翼的溃败抱头逃窜。不管怎样,老李司机和他的旅客们之间的争斗,毕竟还是是关乎脸面与尊严的战斗,在这样的战斗中小有其产的阶级肯定最终要被真正无产的阶级全面击垮。在远离家乡的南京江浦的小规模战斗中,老李师傅们维护的是利益和,在这样的战斗中他们必定获得暂时性的胜利,因为老李师傅阶级拥有逐个击破的兵法谋略,这也是他们比泥腿子更精明之处,老李司机们已然堪称商人阶级。商人不会为脸面而战,如果为了足够的利益和足够吸引人的,他们宁可牺牲脸面和尊严,去不择手段地追求利益和方面的所有大大小小之胜利。不要脸的,总是能暂时性地从在乎尊严的人们那里讨尽便宜。后来,等机会一旦成熟,维护尊严的,又会像中国历史上历次平民革命一样,快速而义愤填膺地骤然云聚,一呼百应,揭竿而起,将横亘在他们面前一切他们认定不要脸的进行一次性的血腥铲除。这大约就是中国式恩怨情仇产生和积累于日常所见所闻的样子,当这些恩怨情仇爆发于深夜子时无人关心的山区、丘陵或原野时,那总是令人无法回顾的民族痛,像台湾和大陆,历史地伤疤还未曾真正愈合好,而像南京江浦的废气仓库之类的无数地方,新的阶级仇又在快速集结。现在老李司机将江淮牌客车停在这样关乎中国中国前途命运的地方,本来挺和善的司机突然撕下道貌岸然的伪装,将大别山人的脸面和尊严抛开,裸地不顾道德地直奔的蝇头小利。如今,一个本性还算善的人,只要一面对利益和钞票,和罪袒露无遗。
习古文对这些情况看来很熟悉,还没有下车,他就对薛醯说,“看来今天晚上的饭就不那么好吃了,我们可能要挨着饿去上海了。这么多年了,就为了在一顿饭里找金子,跑这条线的司机们的做法越来越过分了。以前他们还将黑店开在路边挂个羊头做做样子,现在干脆连羊头也不用挂了,现宰。”他摇着头,对薛醯笑。
车外,废仓库黑店门头上赫然突出的一支大瓦数的白炽灯突然亮开,江淮牌客车的四周顿时被照得如同白昼一样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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