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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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贾萍走在前边,王若远远的缩在后头,俩人一前一后出了江岛火车站。
初春时节,海边比北京冷,风吹在脸上,生硬生硬的,有一丝淡淡的腥味儿。贾萍紧了紧羊毛围巾,正了正鼻梁上的眼镜,拾级而下,眼瞅着空荡荡的车站广场,看培训中心是否派人来接站。
广场右边竖着一个巨幅广告牌,上面写着:“联合国授予最佳人居城市奖殊荣,江岛人民欢迎您!”字的背景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白帆点点,海鸥飞翔。广告牌下面,像全国所有的火车站一样,总是有那么几个炭红烟浓的烧烤摊,飘来一阵阵牛羊肉的焦香味儿。几个衣着臃肿的人围着摊子,脚边是硕大的旅行包。有一个脸裹得挺严实的人坐在旅行包上睡着了,头低着,对身边的嘈杂声全然不知。
贾萍没见着接站的人和车,回头找王若,见他正朝着牛羊肉烧烤摊走去,不时朝她看,手里拖着的旅行包红彤彤的,像一团火。
如果不是来之前卓通集团人力资源部袁主管再三叮嘱,千万不能在中心谈恋爱,一旦发现立即解聘,此时自己一定挽着王若的胳膊,大吃那香喷喷的羊肉串了。破规定!贾萍在心里骂道。
吱的一声,一辆的士在她面前急刹车停了下来,吓了她一跳。
“喂,您好!上车走吗?”车窗伸着一个剃得溜光的和尚头。
贾萍摇了摇头。和尚头一缩,的士开走了,在广场慢慢溜了一圈,又回在她面前,和尚头摇下玻璃说:“这位大姐,你是不是怕宰客啊?放心,打表计费,不多收一分,我瞅你等了半天了,这天也冷,走吧,大兄弟我送你。”
贾萍见他人模样虽粗,话倒说得实在,便问:“请问卓通人才培训中心这远吗?”
“哎呀,去卓通中心,远啥?近得很!我接送的多了,也就十来分钟,二十多块钱,一根烟工夫,快得很。大姐,走不?”和尚开门下车,一脸的笑。
王若朝这边瞧着。
贾萍说:“那好,走吧!”
和尚头得令立马提起贾萍的大旅行包,开车门往后座上放。
贾萍说:“师傅你把行李放到车后面吧,我还有一个同学一起走呐!”
和尚头说:“行行行,没问题,没问题!”
上了车,贾萍说:“开到烧烤摊去吧。”
到了烧烤摊,王若握一大把油滋滋的肉串,正等着摊主找零钱,回头瞧见的士开过来了,左右看看,走了过来。
“这位同学,上车一起走吧。”贾萍摇下玻璃。
“哎哟,是你呀,来车接了!”王若咬了一口烤羊肉。
“别贫了!上车走吧!”贾萍轻声说。
“好来,走人!”王若回头拖来旅行袋。和尚头急忙接了,抱起来放在车后箱。
王若上了车,关上门,车里顿生羊肉香味儿。
和尚头踩了油门,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广场东口有个大妹子,也是去卓通中心,和你们一趟车下来的,我要送她去,她怕,不敢上车,要不你们一起走,一人七块钱,刚好二十一块,行不?”他看了看贾萍和嚼着羊肉串的王若。
贾萍想,和她一起走,省钱是小事,关键是避开了人们对自己和王若关系的注意。“行!走吧!”她对和尚头说。
“我说贾同学,你来串羊肉尝尝?”王若问。
“什么贾同学,真同学,这位同学,你记错了,我姓范。”贾萍想起刚才差点露馅了,克制,一定要克制。
王若一脸雾水,喃喃说:“怎么说变就变了?”
“变什么变,你不是叫羊肉撑的吧,尽说糊涂话,想明白了再说,尊敬的先生!”贾萍觉得王若呆呆的,很可爱,又可笑。
火车站广场东口,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孩子,腿边一大旅行包,风里边,正东张西望。她扎着一个马尾巴,轻轻的跺着脚,拿着手机,眼睛盯着,像是在琢磨什么。
“瞧,就是她!”和尚头按了一下喇叭,在马尾巴前停了车。
马尾巴抬起头,一脸茫然。
“喂,小姐,走不走?车里有两个和你同路的,都是去卓通的,走吧,这回你还能省十几块钱呐,我一车送仨,钱你们平摊,划算得很呐!”和尚头点上根烟,一说话,嘴里的烟一扑一扑的。烟味很重,贾萍拿围巾挡住鼻子。王若用纸巾擦擦油手油嘴,羊肉太肥,尽油。
马尾巴弯下腰,朝车里看了看。
贾萍说:“这位同学,师傅说的没错,我们是去卓通中心培训的,一起走吧,中心没来人接,外面挺冷的,走吧!”
马尾巴一笑说:“那太好了,谢谢!”
和尚头早等着这句话了,烟一扔,开门下车,急走两步,拎起旅行包,拉开后车门,说:“请上车!”把包放进车后箱,吧的一声扣紧了,上车关门:“走罗!”
的士离了火车站,往右一拐,上了一条绿树夹道的大马路,稳稳的向前驶去。
和尚头按了一下音响键,歌声响起来,回荡在窄小的车里,是刘若英的《为爱痴狂》。
想要问问你敢不敢,
像你说过的那样爱我,
……
5
江岛城市很干净,沿街的人很少,车辆也不多,难怪和尚头如此热情,的哥也不容易.
在一扇大门前,车停下来了。
“到了,卓通中心!”和尚头回头一笑。
贾萍、王若和马尾巴下了车。和尚头接了王若给的二十一块钱,忙着打开车后箱,把仨人的行李提下来,放下门笑嘻嘻说:“那三位请了,嘿嘿,再见!”说完,开车赶生意去了。
马尾巴问王若:“这位大哥,车钱多少我给你。”
贾萍说:“不用急,我也没给他,往后再给他,哎,你叫什么名字啊?”
马尾巴笑着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还没自我介绍呐,我叫鲁丹丹,从江岛市下面一个县来的,你们二位……”
贾萍忙答:“我叫贾萍,他叫王若,从北京来,车上认识的,鲁丹丹,名儿不错,好了,咱们就算认识了,王若,提行李,走吧!”
鲁丹丹提起包说:“原来你们是车上认识的,我还以为是,不说了,误会误会!”
王若笑着说:“你觉得我俩像一对是吧?说真话。”
贾萍说:“谁跟你一对了,我男朋友在天津呐!”
鲁丹丹噗哧一笑:“不像,不像,我看走眼了!”
贾萍白了王若一眼:“怎么样,王公子,别自作多情了,走吧走吧,别像颗葱似的栽在这儿了!”
三人正说笑着,从大门传达室走出个穿迷彩服的大个子,朝他们走来,肩平胸挺的,像个军人模样。
“你们是来培训的吧?”迷彩服问。
“是的,是的。”王若答。
“哦,欢迎,欢迎!请跟我来吧。”迷彩服笑着说,走过来提起一个最大的旅行包。
四个人进了大门,内侧站着一个穿迷彩服扎皮腰带的瘦高个,啪的一声行了个军礼,吓了鲁丹丹一跳。
中心大楼有六层,高处竖着“卓通集团人才创业中心”十个大字,红得耀眼。楼前的水泥操场很大,像个足球场。四人走到楼下,大门两侧立着宣传板,一个写着“热烈欢迎新学员”,另一个写着“祝培训圆满成功,”不知从哪儿传出田震的《铿锵玫瑰》,声音时大时小,有点走调。
“请,请,先到接待室办报到手续吧。”迷彩服带他们三人进了一个办公室,放下旅行包,说完走了。

接待室已来了很多人,地上满是行李。他们有的穿得很时尚,脖子上挂了手机或MP3,发型各异,都是酷的那种;有的穿的土头土脑,皮肤黑黑的,偷偷拿眼睛瞅身边的酷类,眼神怯怯的;有的穿着较为入时的西装革履,剃着经理头(比板寸长点儿),背手而站,透着职业经理人的味道,对酷的和土的都不屑一顾,面带永远的微笑。
“大家都到齐了吧?”走进来一个女的,二十五、六岁,肤色红黑红黑的,也穿着一身迷彩服,环顾众人,透出一丝豪气。
她身后跟着一个细眉细眼的女孩,手里拿着一摞白纸,答道:“宫队,基本到齐了,还有几个本省坐汽车来的,晚上到,坐火车的都齐了。”
“那行,叫老队员带他们去宿舍吧,先住下来,把内务整一整。”宫队口气颇像个女军官,“我去李教官那了,你安排一下。”转身准备走,见一个听MP3的男生面无表情,摆动着头,她伸手扯了耳机,说:“把它收好,在中心,希望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你听这玩意,记住,我是一个MP3厌恶者!”说完,对众人看了看,意味深长点了点头,走了。男生哼了一声,两眼一翻,近乎耳语说:“操他妈有病,Make,a,fuss,ouer!”
女孩装着没听见,走到办公桌前说:“大家好,我叫周菲菲,是上一期,也就是第八期的学员,你们自然就是第九期的。现在我把宿舍安排表念一下,大家用心听,喂,那位同学,请把耳机摘下来,”周菲菲盯着那男生,大家也都朝他看去。
男生哼的一笑:“大家好,我叫周菲菲,是上一期,也就是第八期的学员,你们自然就是第九期的,还让我继续唠叨吗?您直管指示您的,我听着呐!”
周菲菲一时无话,摇了摇头,低头看手里的宿舍安排表,过了一会儿,抬头,一脸平静,“那我就念了,大家留心听好了,别一会弄错了又跑来问东问西的。何一谷,301,张四良,303,肖煌,304,王若,304,刘文育,308,贾萍,402,王芳,403,刘玲,404,鲁丹丹,407,周晓琴,409……”
周菲菲念着一大串名字和数字,不时抬眼瞧那男生。男生一脸漠然,木在那里。
“念完了,怎么样,大家都听明白了吧?”周菲菲问。
“明白了。”鲁丹丹答,见就她一人应,忙掩口而笑。
“那好,等一下老队员带你们去各自的宿舍,放好了行李,老队员会带你们去后勤处领学习和生活用品。大家要有一点时间观念,手脚麻利一点,一定要在午餐前把一切做完,明白吗?”
“明白,周菲菲大姐!”那男生脱口答道。
“李灿,”周菲菲对门外喊,门开了一缝,伸进来一个短发女孩的头,“叫老队员来吧!”
“是!”头闪了一下没了,清脆的声音还在屋里。
门突然被推开了,一窝蜂涌进来许多迷彩服,进来了就“你好你好”的直嚷,然后就问你是302的吗?你是403的吗?你是308的吗?脸上全是笑,问对了,提起行李,拉着手就走,问错了,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继续问下去。
王若被问了几次,最后被一个老迷彩服问准了,提包拉手就要走,贾萍也正准备跟一个学员上楼,正转身找他。
王若笑一笑,点点头。
贾萍举起右手,竖起三个指头,摆摆手,转身走了。
鲁丹丹被队员领着到了门口,回头对王若说:“我先上楼了,对了,的士钱我下午给你,走了!”
王若旁边的老迷彩服说:“哟,这两女娃都是你同学咧,这好,这好,有同学好,相互帮助是不是,好。哎,我们上楼去吧?”提起王若的旅行包,左手牵着他的手,走出了门,顺着楼梯往楼上走。
楼梯上,走廊上尽是迷彩服在走,在跑,在小声说话,见了新学员忙点头一笑:“你好,欢迎,你好,欢迎!”整个大楼“你好,欢迎”一片。
有老队员见了老迷彩,笑着说:“哟,老德叔今天挺乐啊,添丁加口了!”
老迷彩也笑着答:“可不是嘛,人多力量大呗!”
两人上了三楼,老迷彩走在前头,说:“快到了,咱们住304。”
楼道是东西向的,两边都是寝室。王若看见,每个寝室的门上都贴着宣传卡,上面写着马克思、鲁迅、泰戈尔、居里夫人、爱迪生等名人的名言,每个寝室还以著名城市命名,有巴黎、纽约、亚特兰大、香港、北京、昆明等等。转眼就到了304的门口,门口写的是苏轼《留候论》中的一段话:“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出,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率然临之而起,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寝室名是莫斯科。
“看字哪,写的是啥咱也瞅不明白,好像还是古戏文咧,嘿嘿,进来吧。”老迷彩两手不空,肩膀推开了门。
寝室很大,摆了十几个高低床,望去满眼都是被子枕头床单,叠得很整齐,完全是部队内务标准。
老迷彩走到一空铺边说:“睡这吧,靠窗户,空气好咧,睡这铺的前天刚走,巧咧,就象给你留着似的。来,歇会吧,坐。”王若在空铺上坐下来,摸出“中南海”牌的香烟,撕开了抽出一根,递给老迷彩:“您老辛苦了,请抽烟!”
“使不得!使不得!不抽,不抽,寝室哪敢抽烟咧,整个中心都不让抽烟,抽了罚你跑操场,犯王法咧!”老迷彩接了烟摆着手,又插进烟盒里,在王若手上用力按了按。
王若说:“哟,还有这规定,我包里还有两条哪!都是来之前朋友送的。”
老迷彩说:“可不是嘛,憋得好多老烟鬼受不了,背地里直骂人咧。没啥的,咱来这前也抽得凶着咧,不让抽也中,省钱咧,你说是不是?”
王若一笑:“那倒也是,刚好趁着把烟戒了,平时还没这机会呐!对了,大叔,怎么称呼您呀?”他把烟塞进旅行包里,拉好。
“是咱一忙忘说了,往后叫德叔就中,咱全名叫个白德顺,山东聊城的。”
“哎哟,那你们哪有个人挺有名的,叫张海迪,身残志不残的,又写书又翻译的,全国都有名啊!”
“啊对对,有个什么迪的,张家的,坐轮椅,戴眼镜,听说还上北京开过大会咧,你也知道,那是有名,有名好咧。哎大兄弟,叔没顾得上问,你叫个啥咧?”
“哦,对不起,瞧我,德叔,我叫王若,北京人,您叫我小王就行!”
“王若?哪个若?”
“若就是,这个,您知道郭沫若吧?”
“郭沫若?不知道,他做啥咧?”
“这样吧,德叔,您叫我小王就可以了,往后我再告诉你这个若是啥,行不?”
俩人正说道,门推开了,进来个小伙子,说:“德叔又贫上了吧,小心宫队罚你,还不快带新队员领物品去,你个老德头!”
德叔短粗的手在油黑的脑门一拍:“哟!忘了,忘了,王,王若,快走,快走,咱带你领物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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