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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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瞧你,别这么亲热,让人瞅见准一个前功尽弃!”
贾萍的眼睛望着列车窗外飞速甩向后面的山水楼房,自言自语似的对王若说,身子朝里边靠了靠。
王若看了一下坐在对面的两个人,一个以报纸遮面,呼呼大睡,一个对着自己的脚尖发呆,木头人一样。
“不要太紧张,离江岛市还有三个多小时呐!”王若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待机问候语打的是“转型突破谋发展”。
“别忘了卓通集团的规定,培训期间谈恋爱‘格杀勿论’。听说上一期就有几对野鸳鸯给揪住了,差几天就结业了还是叫放了鸽子。有一对哭得泪人似的求到培训中心的头那里,你猜头怎么说,他说,你们这些学生娃,恋爱是啥咱知道,咬咬牙憋一憋就过去了,非要在这个把月恋得死去活来吗?他还有个绝妙的比方,恋爱就像人有三急,忍忍就过去了,屁大的事丢了饭碗不值。”
王若笑了笑,小桌上拧了个香蕉给贾萍。她接了,拿牙把皮撕下来,咬掉尖上的那点儿,吐在手里的纸巾里,再咬一口,慢慢嚼着。
对面以报纸遮面的那位终于醒了,车内车外瞅了瞅,两眼通红,呆呆地说,还没到江岛吧?木头人抬起头,一脸茫然说,没有吧,一会儿,俩人又复了原态。
贾萍脚碰了碰王若,意思是说,小心点,别大意!
2
来卓通集团之前,王若和贾萍都在北京七七餐饮集团打工,王若是集团内刊《七七视界》的主编,贾萍是人力资源部主管。
七七集团旗下的五家海鲜大酒楼在京极火。董事长是海南三亚人,1980年代初毕业于一家知名大学法律系,毕业后不顾父母和他断绝关系的压力,自砸铁饭碗,跃入商海。他精明能干,二十多年一路闯来,事业干得极欢。七七下面的这五家海鲜大酒楼,号称北京餐饮业的“五虎”,每个店日营业额都在几十万元以上,出品、服务、环境样样一流。董事长并非发财就乐的主,心中目标极为宏大,还想进军房地产、保健品和文化产业,所以对企业文化极为重视。前年,王若刚从一所职业技术学院文秘专业毕业,看到七七集团《七七视界》招聘主编的广告,待遇相当不错,便急来应聘。王若在学院是文学社的社长,文章写得漂亮,大三就开始在报刊上陆续上豆腐块,诗、散文和新闻报道三项全能,轻松聘上,一直干到上个月。
七七集团虽说生意火爆,如日中天,被人誉为京城餐饮业的“航空母舰,”但内部管理并非无懈可击。七七是一个典型的家族式企业,董事长七兄妹全是集团,高管各守要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对企业文化,七兄妹也是各执一词,各信一理。王若虽然每期内刊都格外用心,把刊物做得跟花儿似的,也是“七口”难调,左右不是,渐渐的也就心冷下来,恰恰此时,有一个人看中了他,他就是卓通餐饮集团的董事长万云天。
说起卓通餐饮集团,也是东部沿海一个省的餐饮大鳄,旗下八个海鲜大酒楼分别在省内八个地市,搅得全省餐饮业翻江倒海,巨浪滔天。卓通不愿做一方诸候,早就瞄准京城,伺时杀人,成就霸业,用万云天的话说,本省红不算红,要红就到北京红透半边天,然后君临天下,向全国铺开,这也叫农村包围城市,再从城市覆盖农村。半年前,卓通挺进北京,斥资六千万,在亚运村开起了第一家大酒楼,打响了战略转移第一炮。
在北京有这样一句说,专门气那些从外省抢滩北京的新人们,北京是啥地方?水深着呐,别瞎扑腾。说的也是,这些新人们挟巨资,顶着在自个省成功的光环,豪情万丈而来,有的扑腾几下就没了响动,有的连几下都没扑腾,呛了个半死,灰溜溜的跑了;有的立住了,那也是打肿脸充胖子,拿在自个省子公司赚的钱,填在北京的大窟窿,一个字,难!
卓通初来乍到,广告满天轰,一下子树敌不少,顿感北京水深难测。万云天在餐饮业打拼二十多年,虽然知道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但也脑门出了点儿小汗。他开始暗访京城餐饮巨无霸,网罗京城餐饮才俊,海纳百川起来。七七集团是万云天心中的第一号商敌,也是首选目标。他让财务部打了五十万元在七七的账上,分期分批派各级管理者去七七各酒楼试菜,不但要用心吃喝,回店后还要交试菜报告,写得好的有奖,写得不好的,轻则被骂猪脑子,二百五,饭桶,重则罚款。用万云天的话说,吃下去的叫你吐出来,谁叫你顶个大脑袋不想事。管理者们后来发现一个巧法,就是悄悄摸回几份《七七视界》,把上面的东西东抄一点,西凑一点,交上去没准还能得万董赏的“银子。”后来被发现,万云天开大会一顿臭骂,让这帮文抄公一一退回奖金。不过,万云天从此开始注意起这份彩印小报,并要试菜的人多带些回来,从中发现七七的奥秘。渐渐的,他对这张小报的主编王若有了兴趣,文笔不错,有见解!
车厢里有几个人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乘务员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窄小的制服裹住他一身的肥肉,有点儿像电影《佐罗》里身子一蹲裤裆炸开的那个家伙。他嘴里机械地嚷嚷:“江岛就要到了,别睡了,醒了醒了,江岛就要到了!”
“嗨!快看,海!”不知谁大叫一声。
王若、贾萍往窗外一看,果然,透过远处的树林,隐隐的有蓝蓝的海,不时闪现,渐渐的,似乎看到的海越来越大,车流和楼房也多起来,火车已进入市区。
对面的那位拿开脸上的报纸,看了看王若、贾萍和木头人,说:“到江岛了?**都坐肿了,他妈的。”
木头人看了看手表说:“比我上回坐这趟车正点,上回晚点十二分钟,这回运气好。”
贾萍说:“趁着没进站,我去方便一下。”站起来,往厕所去了。
那人问王若:“你们来江岛市旅游吧?听你俩是北京口音。”
“不是,她去看望一个朋友,我和她也是在车站才认识的。我去江岛采访,我是记者。”王若说。
“哦,才认识的,不错嘛,老弟你有戏!”
“什么戏?不懂。”
那人嘿嘿一笑,摸着腮帮子说:“你们记者好,到处跑,遍赏春色,四处留芳。我有一朋友和你是同行,整个一高手,不错,真有本事。”
木头人脸上也软下来,眉眼有些活气,羡慕地望着王若。
贾萍回来了,两手甩着水,叫王若往里边挪挪,站着说:“不坐了,坐了十几个小时,唉,小腿都肿了。好了,拜托把行李帮我取一下吧。”
王若起身出来,脱了皮鞋,把两个大皮箱往外拖了拖。木头人站起来说:“来吧,我帮你接往。
箱子拿下来,王若坐下,穿好鞋。车厢里的人纷纷起身取东西,车一怔,停下来了。
收拾了小桌上的花生、矿泉水、蛋糕,贾萍说:“让他们先走吧,反正是终点站,不急,不靠这一会儿。”
人们向两头慢慢蠕动。不知道从哪儿窜上来几个老头和妇女,个个拎着个大塑料袋子,忙着把桌子上和地上的空易拉罐、矿泉水瓶子和报纸往袋子里扔。胖乘务员皱着眉头大喊:“快下去!没什么好东西,抢什么抢啊!”老头和妇女们像是没有听见,扔得更欢。

那人和木头人起身也走了。
王若见人走差不多了,手搂住贾萍的腰:“亲爱的,下车吧!”朝她耳朵上亲了一下。
“干嘛呀你!”贾萍往外挪了挪,打掉王若的手,“说好了,下车以后,各走各的,说不定这趟车上就有和我们一样,来中心参加培训的,你可别了咱们的约法三章!”
“忘不了,到了中心,一不暴露恋爱关系,二不私下幽会,三不以熟人相称,整个俩陌生人。”王若说。
“你呀,说的比唱的都好,到时候总有那么多臭理由。这回可记住罗,咬紧牙关一个月,做个清心寡欲的江岛道人,明白吗?”
“行了行了,为了事业牺牲一个月男欢女爱,小意思,等回了北京,啊,那启阐的洪水啊……”
“恶心恶心!快提箱子,不想走了”
王若、贾萍提着行李来到车门口,胖乘务员念悼词似的说:“祝愿二位旅途愉快,再见!”
3
王若是接到万云天秘书石小冬的电话后,来卓通集团总部见万云天的。
电话里石小冬说,万董看了您编的《七七视界》,大为赞赏,可惜卓通一直没找到理想的人来办《卓通人》内刊,原来办了几期,万董很不满意,就下令给停了。这次万董让我打电话给您,很想见上一面,探讨探讨企业文化。如果方便,这两天万董刚好在京,请您过来一下可否。
王若当然知道这“过来一下”的含义。七七的人和卓通的老板见面,万一被七七的董事长江大川知道了,是很有可能“龙颜大怒”的,弄得不好,卷铺盖走人都是有可能的。以前七七就有这样的先例,曾经有一个营销部经理应邀和另一个餐饮集团的人力资源总监喝了一次茶,消息传出后便被通知“回家休息,候命回京”,这一“候”也就遥遥无期,“候”来了一书劝退信。王若在七七已无恋栈之意,只是考虑贾萍一时难走,便一再压下辞职的念头。去见面聊聊也好,说不定还是一个对俩人都好的机遇。
王若不愿影响贾萍的情绪,没有和她商量,便按约来到了卓通总部。
七七集团总部在建国门,王若打的到亚运村,也就半小时。
卓通海鲜大酒楼在亚运村西,从建筑和装修风格上看,的确和京城其他大酒楼不一样,彰显现代审美,透着无比霸气。酒楼十二层,外立墙呈波浪形,大写意,海蓝色,仿佛把万顷波涛瞬间凝固,然后竖立在墙上,极具动感。这创意在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京城酒楼中别具一格。波浪用特殊材料做成,其间点缀灯光和救生圈,浑然天成,顾客进了酒楼,宛若徜徉海洋宫殿,妙不可言。王若正研究着这神来之作,石小冬下来了,客气几句,便带他来到十楼的董事长办公室。
“万董马上就来,您先喝茶。”石小冬递上一杯红茶,转身出去了。
这办公室真大,足有一百平米,北墙红木书柜,摆了满满的书,南墙一溜意大利真皮沙发,东墙是一幅隶书书法作品,曹操的《观沧海》,是刘炳森的手笔,西边落地窗,外面便是兴建中的奥运场馆。王若注意到,乒乓球桌般大的办公桌摆着不少《七七视界》,扇形铺开,说明主人正在阅读。一部手机压在报纸上,不停地闪光,一个小桶似的紫砂茶杯还冒着热气。
“哎呀,真不好意思,失礼了,失礼!”
来者身高一米八几,黑红大脸,着一身休闲装,左手夹着烟,右手伸了过来,后面跟着石小冬。
“这是万云天董事长,这是七七的王若。”石小冬忙说。
万云天哈哈一笑:“欢迎,欢迎,早就想见你一面!”
石小冬快步把大紫砂杯轻放在茶几上,退后掩门而去。
万云天往沙发上一坐,拉开上衣的拉链,脱了皮鞋,两腿一盘,掏出盒烟,摸出一根,打火机叭哒一响,火窜起老高,咬住烟大吸一口,吐出来,几乎看不清脸,抓起茶杯,咕咚一大口,满脸是灿烂地说:“王老师,喝茶,喝茶!”
王若忙端起杯子说:“不客气,谢谢!”
“谢个啥?我这个人可能你没打过交道,不喜欢那些酸菜礼,直来直去,痛快淋漓,怎么样,这风格能接受吧?嗯,哈哈!”万云天拍拍头发,板寸根根立着,钢针似的。
“董事长这是大将风度,是真英豪自风流嘛!”
“什么英豪风流的,我告诉你,我就是大老粗,高中生,当过兵,进过厂,二十年前扔了铁饭碗,借三千块钱下海开了个馄饨铺,现在鸟枪换炮,资产八亿多,员工三千多,十家大酒楼,冲冲杀杀二十年,滚杀出来的,不容易啊!”他深吸口烟,半天都没吐出来,吐出来,也就淡淡几丝青烟了。
“我在网上看了卓通的发展史,万董不愧是时势打造的财富英雄,七七的员工都很佩服您,包括江大川董事长。”手端着茶杯,王若说。
“网上的文章都是新闻界朋友吹的,干这个他们内行,不过卓通这些年也确实打下了自己的江山。说起江大川,我很佩服他,大学生八十年代初可是宝贝呀,他能自砸金饭碗,比我强,我是泥巴碗一个,里面清汤寡水,他不一样,他就是当年不下海,现在也得是个厅长处长的,凭他那脑子,当官也能当出名堂!你说是不是?”万云天把抽了一半的烟在烟缸里拧灭,又点上一支,烟盒是白色的,什么字也没有。
桌上的手机响了,万云天跳下沙发,没穿鞋,噔噔噔走过来,抓起手机:“喂,我是,是文副市长啊,好久不见,听说你出国了,哦,前天回来了,好啊好啊,对对,我们是有一笔贷款哪,嗯,对,那就太感谢首长了,什么时候来北京我请你吃烤鸭,行行行,好,再见了!”他坐在桌子上接完电话,挪下来**,顺手抓了几张《七七视界》,又一腿盘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忽然想起什么,大笑说:“瞧我自个烧个不停,王老师来一根,中华,特价,翻盒!”
“谢谢万董,我不会抽烟”王若喝口茶。
“不抽烟好,我不行,脑子事乱,一抽烟心就静了。说到哪了?哦,江大川,这个人脑子好使,人精!我看了《七七视界》上你给他整理的谈管理论发展的文章,好!怎么说哪?我给他总结三句话,事业辉煌,处世低调,外柔内刚。场面上的人我见的太多了,弄个屁大的公司就叫总裁,总什么裁?我看是总在裁员工,没赚俩子儿就满天吹,什么行业领军人物,领什么军?顶多是个儿童团的头!还有的读个啥MBA,还有什么EMBA,都他妈扯淡!干企业的那么容易,几十万元就能脱生出个企业家了?鬼话!那得像盖房子,一块砖、一块木板、一颗钉、一片玻璃、一根电线、一截水管得从你手里过,这房子盖好了,你才知道哪里结实,哪儿松垮,多瞧着哪里,多惦着哪儿。你说说,王老师,这能学得来吗?学不到的!哈哈!”万云天索性脱了外套,扔在沙发上,挽起衬衣的袖子,露出红黑红黑粗壮有力的胳膊,楞生生的汗毛,浓浓的,还打着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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