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这个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好似摸不到尽头的地底溶洞。
湿冷的空气，绝望的水滴声声滑落，滑过亿万年缓缓吞吐而成的妖异的钟乳石，沉没在脚下躁动不安的泥潭中。
泥潭的水，浑浊，带着见不到光的黑暗世界陈腐的气息。里面不知名的浮游的怪物，它们吐出的气泡破灭的样子，被陈飏头顶上的微型聚光探照灯的光晕映照得无比清晰。
陈飏的面前是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身上遍布着湿腻的鳞片，鳞片被光线一照，反射回带着极不健康颜色的，好象是受了强烈辐射污染的古怪的光芒。它微微弓着瘦骨突兀的背脊，在黑暗中看过去，就像是一只人立而起的巨型蜥蜴，但是它泛出荧荧冷光的怪眼中昭示的，尽是淫邪与狠辣，以及对于眼前这一物种的极度憎恨。
这一物种貌似是人。
所以在陈飏的背后，他的三个同班兄弟全部都倒在了泥潭里，他们的瞳孔早已经涣散，他们的脸色呈现出青灰的死色。他们作为人类的一员，已经被这个怪物给复仇了，但是在身上找不到任何的伤痕。
只剩下陈飏。
陈飏知道这一场对峙的结局，因为在二十年前，他经历过，这便如同向你伸出攫取的利爪的回忆，如同再一次被放映的老电影，那些历历在目的影象所带来的心情早已经无处寻觅。
陈飏扭了扭手腕，听见一声轻轻地骨节错位的声音，在这个梦里，自己那穿越之后所丢失的一身柔骨竟然又回来了，而且还能清晰无比地感觉到它。陈飏心低里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快意，他想要杀，杀，他被那个小孩子的身躯憋得太久了！
于是他蹂身上前，如同二十年前一样，侧身闪避过蛇人口中的毒针的同时，胳膊违反常理地从背后绕出，暴长了三十公分，手中的虎牙军刀一下子捅进了蛇人的颈部大动脉。
但是，他再回身看的时候，明晃晃的军刀之下的人却换成了六岁时候带着自己在军区大院里拍照的母亲，突然又变成了国山小城里拿着铁针做着女红的王筝。
陈飏震颤着捂住脑袋，身后响起了如同在九幽地底冒出来的无比阴鹜的声音。
“来世你投一户好人家吧！”
“投一户好人家吧！”
“…………”
他的脚下突然塌陷，原来及膝的泥潭变作了无底深渊。
陈飏就这样下沉，下沉……
仿佛这个梦会永远做下去……
在这一天的傍晚时分，国山的小城街巷中，又出现了两个外地来客。
走在石板路中央的是一个男人，花白的须发，虽然满面沧桑，但是背脊依然硬挺。他一身蓝色的锦袍，似乎是用上等的蜀锦裁制而成，恰如其分地演示住了那已经微微发福的腰胯。他把两只手负在背后，显得雍容而有将气，但是这一整个人的形象，却都被他硬朗的面颊上两个水泡眼所破坏了。
在这个男人的身边，还有一个娇小的女子。她只不过一米五几的个头，身子似乎还是没有发育的小姑娘，在那一身用疙瘩花布所扎染而成的露珠点点的宽大袍子下面，隐现出青涩的线条，而脸上竟然还带着一张由鱼鳞杉所雕画而成的虎脸面具。
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个男人拥有着一方的大将的深沉气度，而这个女人却身着九藜苗家的靛蓝罩衣。
但是现在，他们的确走在一起。
他们并没有在小城中乱逛，而是径直走向了陈家的院落。
“我们并不是来看风景的。”男人淡淡地笑道。
“是的大人，那么就快些解决问题，回去复命吧。”女子的声音慵懒而带有磁性。
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映照在陈家门口的老槐上，在秋风里舞动不休，如同诡异的邪魔。
男子推开院门，向着院中扫地的老人问道：“这位老丈人，此地可是陈家府院？”
“哦，是，您找官人啊，您等着。老奴去给您叫。”沈忠见这男人气度非凡，以为是官府里的大人，忙不迭就跑进书房去叫陈煜。
陈煜出了书房，抖了抖长衫，笑着对男人作揖道：“不知兄台有何贵干啊？”
“我么。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男子突然不可理喻地发出一连串大笑。
听到这不正常的笑声，内室里的王筝也领着在家里跟她学习手工的小沐桑邑出来了。
“很好，看来是都在了，阴姑娘你动手吧！”
这时候大家才发现原来在院门口还站着一个小小的女人，这个女人把两手一抬，从袖子里突然飞出几团物事，不偏不倚地扣在院子里三个大人的脸上。
三个人的身体骤然僵硬，如同风化的沙雕一样，再也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沐桑邑吓了一跳，仔细看王筝的脸上时。“哇“地一声尖叫，坐倒在地上。
三个人的脸上，都嵌着一只鲜红似火的蜘蛛。毒毛如钢针一般的蜘蛛，此刻正在三张毫无生机的面孔上缓缓爬动着。
“这个小孩……”男人的口气似乎在犹豫。
门口的苗家女子道：“大人，这是邻家的小孩，当年我和爷爷来过这一趟，她的娘，是被爷爷挑走的，她大起来的资色和骨架，想来不会差，留着，该有用处。”
男人思量了一会，脸上泛出邪恶的微笑，衬得那一双水泡眼无比的丑陋。
“你说的对，这女娃子带给萧宝卷，似乎能对我们有用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同一时刻，万里之外的陈飏突然停止住了在梦中无休止的下沉。
他醒了。
他的右臂似乎被人包扎了起来，自己动了动，软趴趴的根本用不出任何力气，但是触觉还在，结果动的代价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觉得有人在轻抚着自己的面庞，勉强睁开眼睛一看，居然对上了一双清秀温柔的大眼睛。这个女孩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头上扎着紫色的花辫儿，见陈飏睁眼了，小嘴带着惊喜的笑容轻轻地说道：“呀，小官人，你可算醒了。”
陈飏觉得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温润好听的江南女孩的腔调，正等着她再说几句，突然发现自己正枕在人家的大腿上，一张惨白的小脸刷地泛出了三分病态的红色。
这是一间竹棚，棚顶上搁着厚厚的茅草，并没有门。陈飏往外望去，好象这周围根本不像是秋天的景色，有的枝叶间还生着花儿，不时地有色彩艳丽的鸟儿鸣叫着飞过。
在棚外有个人坐在竹椅子上，还拿了把大蒲扇在扇风。陈飏一看服色就知道，这是救了自己的陶弘景。他现在的脸上再也没有了那种雾蒙蒙的感觉，面庞的线条柔和而带有诗意，一双剪水的目光似笑非笑地往着自己。
这时候，竹棚外传来了一个陈飏熟悉的声音。
“神仙兄弟，我的伤好了，我现在，去救我的同伴！”
身下的女孩好象知道陈飏的心意，用小手把陈飏的脖颈一托，让他刚好能看到外面的情形。
外面那说着一口蹩脚汉语的正是奥库，他此刻居然不知道从哪里置办了一身行头，黑色的紧身短衫，黑色的靴子，连刀鞘也换成了黑牛革做的，脸上古怪的油彩也没了。要不是头绳里还插着碧荧荧的鸟羽，除了肤色比较黑红以外，已经看不出什么跟汉人的差别了。这一身装扮，少了六分野性，却多了七分爽健。
陈飏正在暗自赞叹对方的好身材，棚外的奥库也看到了他，大步走了进来，摸摸陈飏的头道：“小铁匠，你好昏，昏了一个月啊，你终于醒了！我现在去办事，路过老家，会给老铁匠带话，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他转身出棚，好象迫不及待似的朝陶弘景抱了抱拳：“神仙兄弟，后会有期！”
陶弘景微笑着颔首，然后，跟着其他两个人一起，目送他一蹦一跳地消失在了山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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