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飏的眼泪，在这一刻噶然而止。
他上辈子从来没有哭过。纵然是兄弟丧命，尊严受辱。
他从来没有哭过。
在这个时空里，他只哭过两次，一次，为了自己大意所害死的顾小月。
一次，为了和自己气性相投的恩师。
以后的日子里，他再也不会哭。
陈飏抬起头，此刻从他怒睁的眼眶里流出的，赫然是淋漓的鲜血。
王玄甫就要走了，就如同他所说的，为他兵解的，是他最心爱的人的佩剑。
他真的可以再没有什么遗憾，潇洒地放手，去找自己的爱徒，去找陈飏的……师娘。
最后，他转过涣散的双瞳，对着火龙道人说：“老不死，你帮我照顾他……”
火龙老道捶胸顿足，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他一个飘渺浪人，自己孤独惯了，带着狗有时候都显烦，何况是一个已经成为废人的十岁的小孩？
没想到，这时候却有一个温柔但是坚定的声音回答了这句话。
“王前辈放心，鄙人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定要保住这个孩子！”
那是陶弘景。一个十岁修葛洪神仙之道，十五岁吟唱不死名篇的天才。
有了他这句话，王玄甫惨白的嘴角，露出了一个不可察觉的微笑。
一代巨星，溘然长逝。
场内的气氛突然变了。
右后方的四个黑衣道士，连同被震伤心脉的那个，甚至是全身被蛊毒侵袭麻痹的那个，全部都挣扎着爬了起来，双膝狠狠地磕在地上，匍匐着身躯。在后世，他们被称为四大铁人，但是这一刻，他们的肩膀痉挛，全身秫秫发颤，涕泪沾湿了身下的草泥。
拓拔宏身后打坐运功的菩提流支和勒那摩提，虽然和眼前的汉人们阵营不同，但是他们作为当世有数的武学宗匠，对王玄甫根本谈不上什么敌意，他们只是为了自己更大的野心和目标在奋斗着。这时候，这位也许是现存最老一辈的高手突然死亡，两个和尚的脸上不但没有露出什么高兴的神色，而且神情肃穆，口中还轻轻念叨着什么。
也许是往生咒吧。
而他们两人身后的郦道元，悄悄低下了自己相貌威严的头颅。
秋高气爽。艳阳天。
但是此刻的少室山，突然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阴冷的墓碑，他埋葬了一个道家的风姿神韵，他埋葬了一个百年的传奇。
从此以后，世间少了王玄甫。
再也没有人能打开轩辕之丘的秘密。
再也没有人，仗剑除妖三万里。
已经没有一个人愿意再战。
除了他。
拓拔宏。这位名垂史册的英明神武的鲜卑帝王。
拓拔宏冷冷地举起天子剑，剑尖上，不再是映雪流光，而是涂满了众人悲凉的眼神。
“那寡人就来领教领教华阳上清道法，你们三个一起上，也无所谓。”
他一如既往的阴郁，嚣张。可是，这边的火龙老道，也一如既往地把他当作空气。
“王玄甫！！！！！”
老道突然扯着嘶哑的嗓子，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刚才对于王玄甫临终愿望忧郁不决的他，在王玄甫真的闭上双目的时候，一双昏黄的老眼中，竟然闪现出晶亮的荧光。
“王东华，你我游戏人间百年，什么都看够了，你就安心地走吧！老弟我今天就弹一曲《广陵散》给你送行了！”
说罢，老道倏地盘腿坐到地上，掣出了背后焦尾的瑶琴。
琴音响了。在这斑驳的哀伤里，如大风般流逝的琴音响了。
这是广陵散，这是声无哀乐的大音乐家嵇康在他上断头台之前为自己最后弹奏的一曲情歌。在高高的刑台上，面对成千上万前来为他送行的人们，铮铮的琴声，神秘的曲调，铺天盖地。
老道低着头，一个个森然萦绕的音符从他生满老茧的指头下络绎不绝地流淌出来，流淌成嵇康的人生，流淌成王玄甫的人生，流淌成他自己的人生，流淌成一个个慷慨激昂，不畏强权的高贵灵魂。
天地间，仿佛不断回荡着那个不是笑话的笑话：
“此人不杀，无以正民风！”
“此人不杀，无以正民风！！”
曲调突然变了，一下子充斥成了戈矛杀伐的战斗气氛，一下子充斥成了宁死不屈的复仇意志，那一个个音符突然间化为了有如实质的利箭，穿向人世间一切的不公。
随着曲调改变的还有拓拔宏身后众人的脸色。菩提流支看到老道身后背着古琴，早就猜到八成这就是在义兴城里用琴音惊走自己的高人。现在老道运用内力弹奏起嵇康的绝唱广陵散，悲绝激荡，这几个身受内伤的怎么能抵受得住？三个打坐运功的男人脸色就像是被火焰烧烤的锡纸，过了半刻，齐齐地喷出几口暗红的血液。
“魏帝，你此刻不走，下属全死光了，也怪不得鄙人。”陶弘景淡淡地说道。
拓拔宏终究是做大事的人，看到情况已经逆转，也不管什么面子问题，对身后早已经俏脸发白的魏夫人使了个眼色，大喝一声道：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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