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春，紫渊山草长莺飞，新枝绿叶正发芽
晨时，微寒的气流钻进山洞，程跞吐掉几口浊气，感觉迎面清晰。
廷主依旧是昨夜的青衣长袍，眼中还残留着怒意和许些血丝，责备道，“跞儿，半夜思过，悔否？”
“师叔，跞儿知错。”程跞跪在向廷主，低着头，惭愧又感激，看样子，师叔昨晚肯定因为自己的事儿没有睡好，而且大清早便来看望自己。
“跞儿，即使你天赋不够，无法修炼，继承不了剑渊廷廷主之位，但，你要记住，你还是程家后代唯一的男丁，程家的血脉不能断。”廷主无比严肃，就像颁布帝国的法律，不容亵渎侵犯。
“跞儿知错，跞儿以后再也不会私自涉险。”程跞知道，即使自己不成材，但身体里流淌着程家血液的他，容不得有半点伤害。
“千年来，程家历来都是一脉单传，而到了你父亲这一代，娘亲生下大哥后，竟在十五年后又生下我，……这是不祥之兆……。果然，到了你这一代又只剩下一个男丁，大哥也在四十岁时，不幸陨落，我也迫于无奈暂替廷主之位，然而这一晃便是十五年，本来是准备在你成年后传位与你，可如今……即使不能继承剑渊廷，保存程家血脉，同样重要，你可知否？”廷主一瞬间明显苍老了许多，龄仅四十岁，便生出诸多银发。十五年来，剑渊廷大小事务，师叔都力求亲历其为，呕心沥血，虽然只有四十岁，却显现出六十岁的老态。
千年来，程家虽然历来都是一脉单传，但他们无一不是惊才艳艳之辈，尽职尽责地守护着剑渊廷，到了程仞这一代，虽然多了一个同样绝世奇才的弟弟程璧，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开枝散叶之兆，又飞快地终结，到了程跞这一代，其糟糕透顶的资质，却让剑渊廷后继无人。
“跞儿知错，跞儿定会好好珍惜自己，保存程家血脉。”程跞心中清楚，师叔虽不苟言笑，威严刚正，但对自己视如己出，几乎是把程跞和剑渊廷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
“恩，知道就好。”廷主长袖一挥，一股柔和的劲气将程跞拖起来，眼中怒意消散后，多了几分慈爱，不管怎么说，程跞也是出于一片孝心，深深地吸了几口晨气，廷主脸上忽然多了几许奇异的神色，似暮年思少，“昨晚，白戨托白狐带信给我，提到了你……你这初生牛犊，也太不知死活，竟然深入到那种地方……”
程跞浑身一震，又微微舒了口气，看来，白戨前辈并没有提到女子刺客的事情，“师叔，您认识那白戨前辈？”
“说起来，他与剑渊廷渊源颇深，我们曾今……”廷主似乎想起了昔日的青春岁月，微锁的眉宇渐渐舒缓，卸去了许多威严的脸庞，呈现出绝世的清奇与俊逸，程跞望着师叔不经意间露出的美男之面，心想，师叔年轻时定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璧人。
“咳，咳……”廷主轻咳了几声，已从怀念中回过神，脸上又恢复威严与老态，怪异的眼神看了看程跞，神色忽然有些潦倒寂寞，“算了，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提了……他现在过得可好？”
“应该很寂寞吧……”程跞脑中浮现出暗夜深林中，那个绝世孤独的清影，与世无争，又忽然想起了那极通人性精灵可爱的白狐，补充道：“应该还好吧……”
廷主眼中闪过一丝歉意，攥了攥手心的一根竹条，上面可有寥寥几字，笔迹清晰，尚刻不久，“程仞之子误入参渊谷，汝可派人接应之。白字。”面容苦涩，他真是惜字如金。调整情绪，审视着程跞，“万佛，修炼到第几层了？”刚才远远便感应到了一股醇厚的佛家真力。
“还在第六重停留。”程跞如实回答。
“恩，很好……”廷主赞许地点了点头，“记住，切不可急功近利，强行突破。你也是个怪胎，我们剑渊廷的武功，你练一百遍也不成，长生寺的功法，你一眼便会，以十八岁之龄，便到达六重境界巅峰，此修炼神速，长生寺那边也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你，而且，这十年来，我还耗费大量药材、功力拼命地压制你的修炼速度，帮你巩固境界。如果任你修炼，现在恐怕达到十重大圆满境界也未可知，如果让长生寺那边的秃驴知晓，岂不令他们气得咬牙切齿？哈哈……”
“师叔教诲，弟子谨记。”程跞修炼《万佛》惊人的天赋，他自己也不得其解，十年间，师叔每年都耗费大量珍贵的药材和不惜灵力替程跞压制修炼速度，巩固境界，之所以三年来一直停留在第六重“窥道”境界，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刻意去追求突破，反而还故意滞留。如此修炼的好处，是让他每个境界都巩固得异常深厚，基础扎实无比。当然，他修炼《万佛》一事，剑渊廷除了他和廷主之外，再无第三人知晓。
“等你达到了七重境界后，就不用刻意压制修炼速度，长生寺的功法我也指点不了你多少，但任何武功，前面基础打牢，根基稳定，对以后的修炼裨益都是无穷无尽的。虽然你没有像其他师兄弟一样强悍的武力，但切不可灰心，如今你所学的只是《万佛》的心法，如果以后有缘，能在长生寺求得《万佛》招式的话，这天下，同样任你逍遥。”廷主神色复杂，程家之人却不能学习自家的武功，虽然长生寺的功法不比自家功法弱，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悲哀。
良久，廷主又忽然道，“跞儿，你想念你父亲么？”
“恩？”程跞一愣，琢磨不透师叔的意思，“当然想念。”
“你母亲为生你难产而死，未尽为人人母之责，你父亲，也狠心在你三岁时撒手人寰，真是一对不称职的父母呀，这么多年，苦了你了……”廷主怜惜地盯着程跞。
“不，跞儿一点都不苦。”程跞捏紧拳头，眼中闪现出泪光。“这么多年来，偆姨就像我的母亲，而您，同样扮演着我父亲角色，跞儿已经知足了。”
对于自己的生母，程跞却是没有半点印象，只有通过手心的莲花印记，才会想起，他也有一个母亲，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礼物。他甚至连母亲姓甚名谁都不知，她是谜一般的神秘，剑渊廷没有她的遗像，也没有她的半点记载，当他询问其他前辈时，他们只会流露出无比敬重和惋惜的神色，却闭口不提，似乎有某种深深的忌讳。
“星辰可以移位，时间可以倒流，跞儿，过不了多久，师叔定会送你一个大大的奇迹……”廷主走到程跞身边，轻轻地将他揽入怀中，满脸慈爱，眼中闪烁着一股奇异而又坚定不移的光芒。
程跞眼睛一湿，虽然不解师叔为何流露出那奇怪的语言和神色，但泪水终于哗哗地涌了出来，“师叔……”
“恩，有人来了。”廷主微微愕然，松开程跞，身体一闪，便凭空消失。
程跞目光在“剑息墙”巨大青石后扫过，整个山洞只有那里才可藏身，眼中尽是羡慕，师叔的“瞬步”越发精湛了。
“大师兄，你谨慎点嘛，真是的，你怎么可以像散步一样悠闲……”山洞口传来些小师妹微微责备的声音，掺杂着细碎的脚步声。
“小师妹，你步伐轻盈点便可。”是大师兄的声音，不疾不徐。
“哼，知道啦，一点做贼的觉悟都没有……”是小师姐程汐的嘀咕声。
只见，蹑手蹑脚的程汐和安然淡定的大师兄进了山洞。
“小师姐，大师兄，你们……”程跞一惊，昨夜师叔吩咐过，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准探望自己，更要命的是，现在师叔还隐藏在洞内。
“嘘……”程汐朝程跞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做贼心虚地朝四周望了望，将手中的小竹篮递给程汐，里面盛放着一些点心，香气四溢，“程跞，小声点，我和大师兄是偷偷来的，喏，一定饿坏了吧？快吃吧。”
“呃……”程跞犹豫着是否接过竹篮，眼角的目光偷偷地在“剑息墙”后扫过，尴尬之极，见那里没有任何动静，想必师叔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来过这里，于是硬着头皮接过竹篮，“谢谢小师姐。”
“饿坏了吧？最近看你胃口不是很好，所以拿了些清淡的……”小师姐心疼道，并没有察觉到程跞的异样。
“大师兄，小师姐，你们这样偷偷来这里，恐怕不妥吧？万一……”程跞心里七上八下，局促不安，总觉得这情形诡异之极。修炼《万佛》除了压制隐疾外，还能大大地减轻食量，现在他的食量还不及八岁时的三分之一。
“程跞，快点吃吧？这个时候师兄弟们都还没起床呢，不会有人发现的。”程汐脸色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显然底气不足。“再说，爹爹，把你关在这里只是权宜之计，哼，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我也清楚，我和你两人，爹爹更在乎你呢，他才看不得你受苦呢……”
程汐忽然有些气鼓鼓了，语气有小小的嫉妒。
“程师弟，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着？”大师兄见气氛有些微妙，连忙笑着拿出一把精致的宝剑递给程跞，“这宝剑叫火龙剑，有很强的火性灵力，在宝剑谱上都排得上名次呢，你一直没件像样的佩剑，这把就送给你。”
“不，不用了。”程跞感激地推辞，他道行低微，再好的剑也是浪费。再说，龙渊剑已经开始复苏，一柄，足矣。
“程跞，你收下吧，这是大师兄的心意。他费了好大的力才在麒麟山找到麒麟果，送给爹爹，爹爹才舍得将火龙剑赏赐给师兄的，再说，你的确需要一把好的兵器防身呀。”小师姐也劝道。
麒麟果生长在麒麟山极阳之地，传说是圣兽麒麟所化，百年方熟，麒麟果乃无限灵力孕育而生，可助人提升修为，更有减缓衰老，延年益寿的神奇功效。有道是，千金难买老来寿，廷主师叔修为已经到达了一个绝顶境界，是很难再有所提升，但对于一个脸上已添皱纹的四十老者来说，麒麟果能延年益寿的功效绝对能让他心花怒放。
“是啊，小师弟，你身上没一件像样的兵器，那样会辱没了剑渊廷的身份，我有了仞愁剑，火龙剑正好多出来了，你就将就点吧？”大师兄热情地硬是把火龙剑塞到伏天怀里。
程跞推辞不掉，只能接受了，被师兄感动得一塌糊涂。
火龙剑很短，剑身却很宽，有点似刀，是一种很精致新颖的剑式。剑鞘是枫叶色，剑柄上镶嵌有一颗火红的宝石，鉴别宝石质地，定是无价之宝。
拔出剑，程跞便感觉剑身传出一股热浪，剑身是赤红色，剑刃上有精美龙纹图案，其勾画栩栩如生，作奔腾之势，似要破剑而出。程跞用手去触摸赤红色的剑身，剑身竟滚烫得像烙铁一样，手指腹便马上起了水泡，不禁惊叹，果真一把灵力非常之剑，如果用灵力催动，定能引发无限神威！
“对了，还有这个，给你。”小师姐忽然掏出一个白玉小瓶，有些心疼地塞给程跞，“这是千年灵参中提炼的灵液，这可是昭歌、清音师叔三年前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一只舍不得用呢……”
“小师姐，我不能收，这东西太贵重了。”程跞自是知道千年灵液的珍贵，千年灵参本就是不可多得的天材地宝，而要从灵参中提炼出灵液，更是只有靠上古流传的神秘工艺方成，其繁杂与精微程序不可言语，而且成功率极低。因此千年灵液比千年灵参更珍贵，千年灵液药性温和，可直接饮用，是滋阴养神的极品仙药，而且不会有任何副作用。
“收下吧，这东西可不是给你用的呢，今天爹爹大寿，你总得拿出点东西孝敬他老人家吧，我也是借花献佛。”程汐虽然振振有词，但小脸上明显是浓浓的不舍。
程跞心中一暖，但他已经有了七叶火黎，“小师姐，不用了，我已经有宝贝送师叔了——”
“你那些东西都是爹爹给的，哪有什么宝贝？快收下吧，免得我一会就反悔了。以后你有宝贝就还我便是了，眼下，你是程家后代唯一的男丁，谢恩礼上可不能太丢面子了。”程汐一咬牙，将小玉瓶塞到程跞怀里，然后飞快地转身跑出洞府，生怕自己一反悔，将灵液夺回。
程跞望着洞外程汐消失的背影，热泪盈眶。
“这就是‘剑息墙’呀？还是头一遭见识呢。”大师兄不知何时走到了青色巨石旁，用手指试探地敲打了几下，剑息石发出深沉的响声，“呃”，同时大师兄也微微皱起了眉毛，看了看敲打时与“剑息墙”接触的指关节，微微红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疑惑。像他们这类武功卓绝之辈，任何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将灵力分散保护全身各个部位，敲打剑息墙时，指关节处便已无意识地用灵力包裹，虽然只是少许灵力，但即使是这样，普通刀剑也难伤分毫，而指关节处的红肿痕迹却是分明可见，这剑息墙有古怪？大师兄再次将手掌贴在墙壁上，惊奇地发现手上的灵力与墙接触时，一触即溃。这墙能抹消灵力？大师兄顿时好奇地围着剑息墙转起圈来。
程跞见状，猛然一惊，师叔还藏在“剑息墙”背后呢，连忙上前阻止，“大师兄，这‘剑息墙’除了能免疫灵力，没什么奇特之处。你能来给我送食物和宝剑，我已经很感激了，你还是赶紧离开这吧？不然被别人发现了，会连累你的。”
“哦，这‘剑息墙’原来有这般奇异之处……放心，不急一时，不会有人来这里的……”大师兄回头朝程跞温和地笑了笑，又继续向巨石背后走去。
程跞额头冒出冷汗，“啊，大师兄，你不能过去，那边……”
“程师弟，放心吧，我只是看看而已，看你急的，那边？那边怎么了……”大师兄见程跞拉住了自己的袖口，微微一愣，手臂轻轻一抖，便灵巧地从程跞手上挣脱，手法当是玄奥之极，脚底忽然起了一阵轻风，身体便飘到了“剑息墙”背后，忽然，“咦？有字？”
见大师兄眨眼便飘到了“剑息墙”背后，程跞肝胆俱裂，惊出一身冷汗，老天爷，师叔还藏在那里呢，如果他们发现彼此，那是一种何等尴尬诡异的场景？程跞正吓得失神时，却传来大师兄疑惑的声音，“有字？”
“身为舟，武为桨，心为舵；身坚，武深，心正，方可纵恣与红尘万丈。剑息墙，修心也。”
“呵呵，原来是你们程家先人的诫言呀，沐逸失礼了。程师弟，沐逸莽撞了，向你道歉。”大师兄绕着“剑息墙”走了一圈，也没琢磨出，它能免疫灵力的原因，倒是程家先人的诫言让他肃然起敬，然后，便朝洞外走去，“师傅的拜寿礼仪今天下午举行，你需要先准备一下吧？”
程跞望着那几行字，只觉字字珠玑，奥妙无穷，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
“哦，这个地方，没有师傅的准许，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入内，我也是冒着大不韪偷偷溜进来的呢，还真不知道里面竟有一块神奇的‘剑息墙’……”大师兄的清逸的身影已经远去，留下一段意味深长的话语。言下之意，除了师父，其他人是不知道你在不在里面的，因为他们没有权利进洞查看。你不在里面，也无人知晓。说白一点，师叔今天大寿，你应该出去准备准备。
“呀？”良久，程跞才缓过神，诺大的山洞，除了剑息墙，四周空荡荡的，哪有半点师叔的影子？不禁感叹羡慕，师叔神通莫测。
现在的大师兄和小师姐，出入都是成双成对，程跞望着洞口小师姐和大师兄消失的地方，微微有些失落，小师姐很少再像小时候那样陪自己聊整个通宵了。
伤感后，才发现自己一身衣服破烂褴褛不堪，白天在丛林中划破许多道口子，而且沾满了尘土，叹了口气，“看来，是需要先准备准备……”
终于，向洞口，迈出了异常兴奋又紧张万分的步伐。
又一次挑衅门规。
不同的是，这次是有师叔和大师兄的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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