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破落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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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露,别信男人的话,十个男人有九个不会对你说真话。”
“你会娶她吗?”
“不会!”
“到时候,我送你一张上好的狼皮吧?你可以把它做成褥子,冬天的时候铺在榻上,又软又暖和。”
……
韩露一边猛抽马鞭,一边泪如雨下。
冷风呼呼而过,反反复复地吹干她脸颊上的泪痕。
我将来,绝不如此!
看到娘亲为情所伤、形销骨立时,是谁在心里暗暗发过这样的誓言?韩露,你难道忘了吗?
他说要还俗娶妻生子,却并未说一定要娶你,他甚至从未明白地说过喜欢你。
你们的缘分,便如那暂居在草叶上的晨露一般,不是在日出后魂飞魄散,便是在草叶飘摇间跌入泥土不见。
两个无心之吻,又能决定什么?
他在戏弄你,你竟然就信了,还傻傻地等着用狼皮做褥子。
可笑,太可笑了。
韩露,你的泪为谁而流;你这么痛苦,值还是不值?
秋风一过,长草俯首,草丛中便露出了标识国界的界石。
不知不觉间,韩露竟纵马狂奔到两国交界处。
韩露猛地一收缰绳,身下坐骑扬起前蹄,嘶声长鸣,在界石旁立住。
当韩露回身暸望界石北面那一望无际的苍茫草原时,脸上已无半点泪痕。
心了伤了,情也灭了。人,却仍要继续活下去。
从今以后,为自己好好活着吧。
冷漠的眸中闪出点点寒芒,紧闭的嘴角勾出凉凉的笑意。
为自己。韩露,从此只为自己而活。
边陲小镇的驿站旁,太子段鸿然和琅琊王世子段怀点看到了正等在那里的韩露。
韩露一言不发,神情恭敬,规规矩矩地朝他们躬身行礼。
段怀点望了一眼身旁的段鸿然,默不做声;段鸿然手一挥,明朗地一笑:“免礼,上路。”
就这样,韩露回到京城,重新当起了“集巧苑”的酿酒娘。
顾小寒依旧和韩露同住一屋,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活泼健谈,只是再也不往隔壁的小院里跑了。
“你堂哥已不在京城,你怎么还留在这里?”韩露问顾小寒。
顾小寒的脸就会破天荒地染上红晕,先不说话,然后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想在京城里历练历练。”
韩露笑笑,不再追问。
她和林小安掉队之后,顾小寒那里恐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黏人精”绝不会就此转性。
“再说,他把狼皮给了达莲公主,我又怎能比得上那朵娇艳的草原之花呢?”顾小寒流畅无比地说出了第二个理由,偷眼望一下韩露,没见异常,方才继续道:“我还以为,他会把狼皮给韩露姐呢。”
心像被利器狠划了一道似的,明明血流如注、痛入骨髓,但面上却不得不展露笑颜。
“我和他?亏你想得到!”她点了顾小寒的脑袋一下,装模作样地笑,直笑得嘴角的肌肉僵硬发酸。
顾小寒狐疑地看着韩露:“真没什么吗?可小宁明明告诉我说……”
“叩叩!”敲门声适时响起,打断了顾小寒的话。
韩露一转头,看到段怀点的脸从半扇门后探了进来。
顾小寒抿着嘴,脸色也不自然起来。
段怀点朝韩露笑笑,把目光转到顾小寒身上,很认真地说:“潘老伯突然晕倒了,大夫恰巧不在。”
“去看看吧。”韩露使劲推顾小寒,顾小寒低着头,扭扭捏捏地挪到了门口。
“快一点,迟了怕要出事!”情况似乎真得很紧急,段怀点一把拉住顾小寒的手便向往外跑去。
韩露望着兀自晃动不止的门扇,直摇头:潘老伯若知道自己半个月之内竟莫名其妙地昏倒了十来次,只怕会真吓昏吧。
隔壁的小院住进了一位精通阴阳卜算的瞎子。每天,苑中人都会因各种各样的烦心事向瞎子请教,以求得解救之方。
顾小寒也去了一次,回来后便满面绯红,女儿态毕露。
韩露问她,她也不答,只一个劲儿说瞎子算得准,让韩露也去看看。
韩露笑着摇头。
自己的人生自己把握,岂是别人能说得通、点得透的?
有一次,不知是迷了路还是被酒香吸引,瞎子摸索着走进了韩露的酿酒房里。
韩露好心地要带他回小院,他却执意不肯。
“姑娘之命,贵不可言。但命中有大劫,若不设法化解,只怕难过险关!”瞎子顺势抓住韩露手,枯瘦干黄的手指紧紧扣住韩露的虎口不放。
贵不可言?韩露差点笑出声。她只是个孤女,一个酿酒娘罢了,哪来的贵命可言?
难不成……难不成我真是公主?
韩露失笑着摇摇头,好说歹说、半推半赶地将瞎子送回了隔壁的院门口,自己却没进去。
可自此后,瞎子像长了眼似的,每日上午都会准时出现在韩露的酿酒房里,不断地对她重复同样的话。
韩露实在受不了,便会认真地向瞎子解释:“老人家,我不信命,你回去吧。”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岂容你不信?”瞎子很生气,吹着花白的胡子瞪着呆滞无光的眼珠,朝韩露叫嚷,然后,又要开始他的游说。
韩露只得一次次把他送回去。
最后,瞎子终于妥协了。在隔壁的小院门口,他抓住韩露的衣袖,恳切地说:“姑娘,听我一言吧:若有大难,宁弯不直。”说完后,松开手,摸摸索索地向小屋走去,边走边摇头,进门前,长长地叹了一声。
回京已半月有余,太子却再没露面。
韩露并不着急,她有预感:该来的,终究要来。
韩露的预感很准确,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她被宣到了“集巧苑”的正厅里。
厅中的一个主座上坐着段怀点,另一个主座上则坐在一位身着绮罗华服、仪态万方的中年贵妇。看她身形容貌,料想年轻时也是个芳华绝代的美人。可岁月如刀似剑,纵使浓妆艳抹、满身珠玉也无法遮掩住她松懈的皮肤和眼夹嘴角处那些层层迭迭的细纹。
韩露一进门,就感觉到了那妇人犀利如剑的目光。她探究般地注视着韩露,似乎想在她身上刺出个洞来。
韩露的注意力却全被那妇人手中的东西吸引。那是一块玉佩——韩露的爹爹当年留给她娘亲的信物。
“你就是韩露?”贵妇人缓缓开口。她的声音温婉动听,可却韩露却敏感地听出了其中的冷峻和嘲讽。
“是。”韩露颔首。
“自小在民间长大,定然受了不少苦吧。你娘呢?”她微眯着眼,想在仔细地打量韩露。
韩露心一酸,忍住苦楚,涩涩地回答:“今年夏天病逝了。”
“病逝?”贵妇人一怔,旋即追问,“夏天什么时候?”
“七月十一。”韩露抬头,看到了贵妇人头上的步摇微微颤动不停,一如她那紧紧交握的双手。
贵妇人抬起头来,朝韩露凄然一笑:“你知道吗?你的生父也是在那天去世的。”
去世?韩露的头轰地一声闷响,像被石头砸开了个大洞一般,所有意识都在瞬间流失掉了,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了。
一双沁凉的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颊,韩露茫然抬眼,对上了那双隐现着刺目寒芒的眼眸。
“跟我走吧,孩子,到你本该生活的地方去。”贵妇人的话语温柔悲悯。
刹那间,韩露产生了短暂的幻觉:似乎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一个可以信任、可以相依为命的亲人。

她这片浮萍真得可以扎下根了吗?便是有了根,只怕心也还是飘着的吧。
“韩露姐,你真要走吗?”顾小寒拽住韩露正在收拾包袱的手,眼巴巴地望着她。
韩露的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朝顾小寒一笑:“是啊,我要和我的姐姐们一起生活。”
“你走了,我怎么办?”顾小寒一幅要哭出来的模样。
韩露压下心里的酸涩,强笑道:“我走了,这里不是还有琅琊世子吗?”
顾小寒又羞又急又伤心,狠狠地推了韩露一把,哽咽着嗓子道:“还取笑我?!”她一边说,眼泪一边往下滴。
“别哭,”韩露帮顾小寒擦干泪水,轻轻道,“你该为我高兴才对。”
顾小寒打开韩露的手,气鼓鼓地说:“我怎么高兴得起来?你亲爹死了,后娘只怕对你娘恨之入骨,又怎会对你好?你那些姐姐们也不一定能容得下你呀!”
韩露拉着顾小寒坐在榻上,抚着她的手,低低地道:“你想想,跟她走,对我到底好还是不好?”
顾小寒不语,半晌才点头:“这样,韩露姐至少有了个好家世。”
“人,总要活得现实些。当你一无所有时,既不能对那些根本得不到的东西心存幻想,也不要拒绝送上门来的设施。”韩露拍拍顾小寒的手,站起身来,轻松地道,“还愣着干什么?过来帮我收拾东西!”
她这次是否会真得找到命中归宿?
韩露摇摇头,就像她无法预料到林小安会把狼皮挂到别人毡帐上一样,迎接她的将是什么生活,她同样不能未卜先知。
韩露曾对自己的身世有过无数次的幻想,她甚至想过她的爹爹会是当朝皇帝,但却没想到会是一个刚刚入土的人。
高大红木供桌上的香炉中,三支供香燃得只剩下短短的香头,香火在昏暗的灯光下忽明忽暗,袅袅青烟缓缓而上。香炉前的那块灵牌上,简简单单地刻着六个字:“亡夫楚浩天之位”。
楚浩天,武朝太医令。镇国王爷段林风在世时,他曾多年任威扬军随军医官,后因老母多病请辞留京,在太医院任太医。后来,太医令华远山因通敌叛国罪被处决,楚浩天便继任太医令直至去世。
真没想到,我的生父竟是个朝廷高官。据说,还是个医德高尚、宁折不弯的明医。
当然,他还是个负心薄幸的浪子。
韩露的嘴角弯了弯,想笑,却笑不出来。人已经死了,再怨也无用,再恨也徒劳。
到底是什么样的缘分,竟能让这两个只有过几夜情缘、生不能相聚相守的人同日赴黄泉?
是非恩怨,让他到地下同娘亲亲自解释吧。
韩露转过身,对站在她身后的楚夫人张氏和她的五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倒身一拜:“女儿拜见母亲,妹妹拜见姐姐。”
张氏抢过去扶起韩露,点点头,露出欣慰的笑意。只是韩露明白,这笑只浮在她脸上,却绝非发自她内心。
“从今以后,你就叫楚寒露。明白吗?”张氏柔声道。
“是,母亲。”韩露低声应答。她微微抬头,接触到几道或怜悯、或友好、或不屑、或鄙夷的目光,却一律对它们的主人们报以相同的微笑。
“柳叶,”张氏朝立在韩露身旁的瘦弱小丫鬟高声吩咐:“从今后,你在六小姐身边伺候。”
“是,夫人。”柳叶垂首应声,偷眼望了韩露一下,低声道:“请六小姐随奴婢来。”
韩露规规矩矩地朝张氏和她的五个姐姐们行了个尚不是很熟练的万福礼,转身跟着柳叶离开了楚府的祠堂。
深秋的冷风吹在韩露身上,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头顶晴朗的夜空中,一弯圆月徐徐升起,在如纱般的云层中穿行。
月圆,人也算圆了吧。韩露微带嘲讽地翘起了嘴角。
楚寒露,看来,你今后要走的,绝非坦途。
便是如此,那又如何?韩露就是一棵低贱的野草,再贫瘠的土地,也无法阻止她生根发芽;再寒冷的风霜,也无法阻止她抽枝发芽。
韩露慢慢松开环抱住自己的双手,冷眼看着前面柳叶那瘦小的身影那在月光下拖出的细长影子。
终于,柳叶在一幢小小的院落前停下来,转身朝韩露怯怯一笑:“六小姐,到了。”
小院里只有一间主屋和紧挨着主屋的侧屋。屋内摆设简陋,偌大的榻上只放着一张旧矮几,若不是有靠墙的一整排摆着满满书籍的书架子的映衬,主屋还真会显得空落落的。
韩露踱到书架前,随手抽出几本书来,却是《女戒》之类,她翻看一眼,又放了回去。
“这宅子是大小姐未出阁前的闺房,现在算来已有三年多无人住过了。”柳叶给韩露倒了杯水放在几上,恭恭敬敬地侍立在韩露身后。“六小姐的被褥奴婢都放好了,小姐若要沐浴的话,奴婢这就去准备。”
韩露像被惊醒似的,转过身来,朝柳叶招招手:“过来一起坐,和我聊聊天。”
“奴婢不敢。”柳叶低垂着头,轻声回答。
韩露拉住她的手,缓缓道:“其实我和你,又有什么分别呢?”
柳叶抬起头来,惊慌地摇头,在看到韩露明澈的眼眸后,却又低了下来,任由韩露拉着她往榻边走去。
楚浩天没有侧室,五个女儿都是他同发妻张氏所生。
看来,还算个专情的人。
韩露撇撇嘴,把手臂枕在头下,瞪着浅棕色的天蓬发呆。
大小姐楚媛和二小姐楚霏在楚浩天在世时便出阁了。她们的运气比较好,虽然夫家并不是有有权有势,却也足够她们一生不愁吃穿用度。而尚未出阁的三位小姐则不是怎么太幸运了:楚家家贫,楚浩天一生也未积攒多少家私,饶是楚韵、楚珍和楚凤貌美如花、温柔贤淑,也难觅合适的夫家。
这么说,楚浩天还是个清官了。
本就一贫如洗的楚家,如今又多出了一张吃闲饭的嘴,而且还是楚浩天洒在外面的种子结出来的果儿,楚夫人和待字闺中的三个女儿肯定不舒服吧。
明日之事明日想。韩露翻个身,很快睡了过去。
翌日,餐桌上的情形更加证实了韩露的想法。
楚夫人没有出来用餐,不大的餐桌上只剩下了姐妹四人。
楚珍拨拉了一下白饭,啪地放下了筷子。
“饭菜越来越粗糙了,叫人怎么吃得下去?”她火气很大地发泄。
楚凤夹了一大口青菜,待咀嚼吞下去后,这才抬起头来,慢吞吞地说:“总比没有饭吃好吧。”她看了韩露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更何况还多了一个人。”
韩露不说话,吃饭间隙趁机打量了一下她的三位姐姐:楚珍和楚凤都面带怨色,只有楚韵一声不吭地低头用餐,根本看不清她的脸色。
这一餐,韩露吃得很好。楚珍口中的粗糙饭菜,对吃惯了水煮青菜的她来说,已经不啻是玉盘珍馐了。
再这样下去,迟早一天会坐吃山空!
韩露悠悠然地在院中踱着步子,仰头看看深秋如洗般的碧空中那几行南去的雁字,竟生出了几分难得的安逸闲适之情。
纵然那一天来到了,第一个饿死的,也不会是我韩露。
“柳叶,”韩露转过头,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陪我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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