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谁与争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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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韩露第一次如此随意闲散地逛街。
记忆中,她的生活里除了忙碌还是忙碌。自娘亲病重卧床后,韩露便接管了家里的酒肆。对一个刚满十一岁的女孩子来说,这不是件容易事。
再难的事,韩露都办成了;再多的苦,韩露也咬牙挺了过去,只因为,她有娘亲要照顾。
但现在,韩露成了楚家的六小姐楚寒露,身份同以前相比,不啻是云泥之别。更何况,娘亲已去。在这个世上,除了自己外,再无第二个可让她不顾一切死命打拼的人了。
就算楚府沦落到吃不上饭的地步,楚夫人怕也不会允许楚家六小姐当垆卖酒、丢人现眼。再者说,现在的日子还算安稳,远远未沦落到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程度。
如果三位姐姐在穿戴用度上再节省些的话,或许这一天会来得更晚一些。
现在韩露想的,只是如何让自己活得更舒服些。
韩露叹了口气,集中精神,仔细打量眼前着繁华似锦的京城。
宽阔的街道旁,店铺林立,其中不乏小酒肆和大酒楼。
韩露苦笑着眨眨眼。她开酒肆已四年有余,如今一看到迎风招展的酒旗,脚步便不争气地往那边移去。
“六小姐,”柳叶在后面扯扯韩露的衣襟,一脸担忧,“别进去了,里面都是男人。”
韩露当然知道:经营酒肆本就是以赚男客钱为主的营生。
从这点看来,酒肆同青楼倒有几分相似,都是为那些求**忘忧的男人们准备的放松场所。
想到这里,韩露忍不住笑了一下。她回头对柳叶道:“不要紧,你忘了我们现在也是男人?”
柳叶低头看一下身上肥大的男装,嘴唇动了动,再没说话,终究还是乖乖跟在了韩露身后。
韩露的目光被不远处一个小小的酒肆吸引。
这家酒肆不大,挤在旁边几间颇具规模的酒楼中,看上去小得可怜。
奇怪的是,这家酒肆的入口处却挤满了人。他们个个踮着脚跟伸长脖子使劲往里瞧;而门口的街边,正直挺挺地躺着三个人。
京城真乃藏龙卧虎之地,难不成这看似不起眼的小酒肆里竟藏着可使人疯狂如斯的美酒?
韩露的好奇心被勾起,便拉着柳叶挤到了门口。
聚在门口的全是男人,韩露虽然身材修长,可站在高大的男人堆里,仍显得十分娇小。她怎么踮脚伸颈也看不见里面的景象,只挤出了一身汗。
正在她焦躁起来时,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前面的人很快让开一条路,于是,韩露便看见一个喝得烂醉的人被抬了出来。抬着他的两个人走到门口,一甩手将他扔到了那另外三人身旁。那人竟也不醒,翻身蜷缩了一下,又睡死过去。
韩露暗自好笑。酒后醉像千奇百怪:有口若悬河的,有嚎啕大哭的,有放声狂笑的,有呆若木鸡的……当然,也有像这四个人一般睡得如同死猪的。这是醉酒后最普通的一种反应,若酒量好的人醉到这种程度,那只能说明他的确喝到了极限。
韩露实在忍不住好奇,转头问身边的一个男子:“这位大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在斗酒?”高瘦男子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斗酒?”韩露马上明白了。
所谓斗酒,便是拼酒,比比谁的酒量更好。一般情况下,斗酒都要和打赌联系在一起。
“为什么斗酒?总要有个名目吧?”韩露继续追问。
高瘦男子“哼”了一声,显然没了耐心,却不得不告诉韩露:“隔壁‘醉云楼’的掌柜打算买下这家店扩展店面。谁知店主说这是祖产,无论多少钱都不卖。后来被逼急了,便出了个斗酒定局的主意。只要谁能喝倒他店里的五个伙计,这店就归谁。”
“结果呢?”
“结果?”高瘦汉子往旁边一努嘴,“路边躺着的就是‘醉云楼’不惜花重金请来的四个酒仙,看来今日的对局要结束了。”他边说边往外走,脸上露出没戏看了的神情。
韩露心思急转,问身边的柳叶道:“记得回去的路吧?”
柳叶被问得一愣,随即便点点头。
韩露从袖中掏出些铜板来递给她道:“去雇辆马车来,待会儿我若走不动了,设法把我送回家。”
等柳叶回过神来时,她家六小姐已拔开人群挤了进去。
正在指挥人收拾满屋东倒西歪的酒坛酒罐的肥胖掌柜看到韩露时,愣了一下。
“掌柜的,”韩露抱了抱拳,“不急收拾。”
掌柜的笑了,指了指身旁一个面色干黄的伙计:“还剩他了。”他眯起眼睛打量着韩露,“他可是最能喝的一个。小伙子,就为了‘醉云楼’给的那点钱,值吗?”
韩露摇摇头:“我只是个路人。”
“那你来凑什么热闹?”掌柜的苦笑,人也往前凑了凑,“店里虽生意萧条,但祖产不可弃,这才出此下策。你我又无恩怨,何苦来趟浑水?”
韩露微微一笑,转身朝人群朗声说道:“韩某人在此请各位作证:我若赢了,绝不要此店!”
人群中响起一片唏嘘声。掌柜的脸上也涌起疑惑:“那你要什么?”
“我若赢了,此店只可卖我的酒,红利五五分。”韩露简明扼要地说完了要求,转向掌柜的,笑眯眯地问:“可好?”
掌柜的思索片刻,决然道:“一言为定!”他高声叫道:“拿纸笔来!
立即有人奉上了纸笔,片刻后,一张契约便写好了。掌柜的交与韩露过目后,低声问道:“可否开始?”
韩露摇摇头,掌柜的惊诧道:“你反悔了?”
韩露收起笑容,沉声道:“我有条件:斗酒时,两人不可离席。若要如厕,也只得在此厅中,不许中途吐酒。”
掌柜的脸色立刻一变,却不得不点头答应。
店里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围观的人们也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韩露和坐在她对面的那个面色干黄的伙计身上。
韩露原本滴酒不沾。开酒肆后,在一次次凭拼酒平息了难缠酒客的闹事后,她才发现了自己的好酒量。
韩露的酒量到底有多大,她也不知道。因为,到现在为止,她都未尝过醉酒的滋味,所以今日,韩露想测测自己的酒量。
手有些发软,但头还没晕;
头开始发晕,但神智还是清醒的;
视线有些模糊,周围的景物开始晃动,但耳朵还能听见声音;
……
不知过了多久,当韩露仰头饮下一坛酒再次抬头时,却不见了对面的伙计。
她双手撑桌站了起来,这才看见那伙计已溜到了矮桌底下。
恍惚间,掌柜的手捧契约书请她按手印。
韩露坚持着在自己还清醒时说了一句:“要请见证人!”
掌柜的一脸惊叹,周围也传来了一片抽气声:都喝成这样了,竟然还不忘找见证人?
“我来!”一张有些熟悉的脸晃到韩露面前,接过掌柜的手里的两张契约书,拿起笔来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又按上了手印。
韩露看不清他写了什么,只傻傻地朝他笑了笑,也按上了手印,顺便将其中一张拿起来叠了叠塞进怀里。然后,便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不认得我了吗?”他扶着韩露的双臂问她。
这是谁?真眼熟。只是,只是记不得了。
韩露大力摇头,想从怀里掏出契约书来看看,马车一颠,她的手一抖,那张薄纸便从她手中飘落。
韩露弯腰想拾起来,却没成功,她懊恼地朝车厢外高声喊道:“柳……柳叶,回家!”
“何苦来,非要如此吗?”他捡起契约书,一把将韩露拥进怀里,让她的头伏在自己的肩上。
“不靠自己,怎能……活下去?”韩露头疼欲裂,嘴里仍然含混地低喃着。
“今后靠我吧,如何?”他伸手轻抚韩露的脊背。
韩露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伏在他的宽阔的肩上,片刻后,头一歪,无意识地应了一声:“好,以后靠你!”
韩露想睁眼,可双眼像被糨粘住了似的怎么也睁不开。她想伸手揉眼,手却绵软无力,半点劲儿也使不上。

整个人像悬浮在空中一般,飘飘摇摇不落地,一如韩露的心。
怎么酒喝多了,连心都醉呢?
韩露使劲摇摇头,终于张开了眼睛。
出现在眼前的是柳叶那张挂着泪水的干瘦小脸,这张脸此刻正欣喜若狂地盯着自己。
“六小姐,你总算醒过来了!”柳叶抽抽噎噎,好不容易才说完这句话。
韩露使劲支起身来,用手按压着沉沉的太阳**,沙哑着嗓子问:“是夫人找我吗?”
“是,”柳叶点头,擦干泪水,“夫人派人来找了小姐不下五次。”
“我现在过去。”韩露晕乎乎地起身,套上鞋子就要往外走。
“不用了,”柳叶拉住韩露,急急地道,“媒婆已经走了,夫人说不用小姐过去了。”
媒婆?一瞬间,韩露的脑子似乎卡住了,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被柳叶拉到了矮几前。
韩露推开柳叶递过来的茶杯,提高声音问了一句:“你刚才说,媒婆?”
柳叶点头:“说是想要六小姐的生辰八字。”
动作还真是快!她才来楚府几天,楚夫人就这么着急要把她嫁出去。
韩露从柳叶手里拿过茶杯,仰头灌了下去,一股淡淡的苦涩便从口中一直延伸至胃里。
没找到爹爹前,韩露孤苦伶仃;认祖归宗后,韩露照样无依无靠。
除了自己之外,她还能依靠谁?
韩露咬咬牙,放下茶杯,将手探进怀里去取昨日签好的契约书,摸了半天竟没找到。
难不成是路上弄丢了?那可糟了,没有契约书,昨日的酒算是白喝了,罪也算白遭了。
韩露顿时紧张起来,把全身上下搜了个遍,仍不见契约书的踪影。
“小姐丢了东西吗?”柳叶问她。
韩露惊醒过来,抓住柳叶劈头问道:“你看见契约书了吗?”
柳叶“扑哧”一声笑了,笑得韩露莫名其妙。她眨眨细长的眼睛:“小姐不是交给见证人保管了吗?”
见证人?韩露定神回想一下,隐约记得自己确实请了见证人。至于见证人长得是长是短是圆是扁,她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一概不记得了。
“看来我真是醉了,竟醉到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别人。”韩露懊恼地捶了一下大腿,不死心地问柳叶,“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柳叶红着脸直摇头:“名字不知道。但那位公子长得真是……我若是再见了,自然认得出来。”
他是潘安也与我无关。韩露无奈地看着含羞呆怯的柳叶,下一刻却皱眉咬唇,直恨自己糊涂。
见韩露的脸垮了下去,柳叶连忙接道:“小姐不用发愁,他昨日把小姐送回来时,让我告诉你:今日未时在酒肆里见。”
“现在什么时辰了?”韩露问柳叶。
柳叶咬咬嘴唇:“申时一刻。”
“怎么不叫我?”韩露抹了把脸,胡乱束了束头发。
柳叶叫苦连天:“若能叫得醒,小姐早去就见夫人了。奴婢也用不着死命遮掩,生怕让人知道小姐昨天曾穿改装出府。”
昨天的那套男装还在身上没换下来,倒省了韩露不少事。她站起身来,披上外套便往外冲去,片刻后又冲了回来。
“还记得那家酒肆怎么走吗?”柳叶点点头,下一刻便被韩露抓住手腕拖了出去。
街角边。韩露正发狠地盯着柳叶,直盯得她低下了头。
出府不久,这丫头就掉了向,又哪里找得到去酒肆的路。
“你不认路,昨天我们是怎么回的家?”韩露问她。
“我把住址告诉车夫……”柳叶声如蚊蚋。
韩露又好笑又生气:“看来你只记得楚府的住址!”
柳叶低着头,大气敢出一下。
当她们沿街打听着来到酒肆时,已是晚霞满天。
身着女装的柳叶怎么也不肯再进酒肆,韩露只好让她等在门口,自己走了进去。
店里生意居然很火,火到让韩露不得不怀疑掌柜的昨天对她说的话。
店里几乎座无虚席,五个伙计忙得像无头的苍蝇般乱转。
这叫生意不好吗?韩露心里立刻紧了紧。倒不是她生性多疑,只是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凡事谨慎为妙,小心驶得万年船。
“韩老板!”一个伙计认出了韩露,殷勤地迎了上去。
韩露一看,正是昨日被她灌倒在地的面色干黄的伙计。
对“老板”这个称呼,韩露还不是很习惯。她别扭地点了点头:“你叫什么?”
干黄的伙计一笑,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黄牙:“您叫小的于三吧。”他眼尖地看到韩露游移的目光,恭恭敬敬地道:“胡掌柜家里有事,临走时吩咐小的们告诉韩老板一声:约您来的公子请您明日未时再来赴约。”
“知道他的尊姓大名吗?”这是韩露最关心的。
于三摇摇头:“不知道,胡掌柜也没说。”他挠了挠头,似乎在竭力回想:“不过,那位公子倒是长得玉树临风、潇洒倜傥……”
韩露无暇关心他的长相,心里暗道:明天再见他时要回契约也不迟。
她沉吟一下,在店里转了一圈,漫不经心地朝于三道:“生意不错啊!”
“那是自然,”于三笑容满面,“韩老板的酒果然醇香宜人。正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路人都闻香而来,许多‘醉云楼’的老主顾也来了……”
我的酒?韩露一愣,她还未同掌柜的商议此事,怎么就来了她的酒?
于三啰哩啰嗦,还想往下说,却被韩露打断:“拿碗酒来。”
于三虽然疑惑,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得给韩露端来一碗酒。
韩露低头一闻,心中便了然了:这分明是她在“集巧苑”中所酿的那一大缸酒。
“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用这两个词来形容段怀点,倒也不为过。
弄清楚见证人是段怀点后,韩露的心放了下来,只是想到自己的醉态被段怀点瞧见了,又不自在起来。她不再久留,在于三崇拜敬仰的目送下走出了酒肆。
初冬的风不是很冷,吹在脸上竟有些暖意。融融的风吹得韩露的心也暖了起来。
韩露有些庆幸认识了段怀点。他虽出身名门,人却平和有礼。更重要的是,他的脾气很好,所以才能受得了“黏人精”的“千纠百缠功”。
想到这里,韩露不禁有些羡慕顾小寒了。她那能黏上段怀点这样温和的老好人,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只不过……
只不过他们的身份相差实在太大,顾小寒最后能得到她想要的吗?
不要去想了,至少他们现在很好。
而你呢?除了被欺骗和戏弄外,你都得到了什么?
心上的伤口被猝不及防地碰触了一下,疼得韩露暗中龇牙咧嘴。
其实,根本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她为何会如此在乎呢?
过了这个年,自己就满十五岁了,也的确该考虑找个夫家了。
女人,总是要嫁人的。
“唉!”韩露长叹一声。
“小……公子,你怎么了?是不是饿了?”柳叶转过身来,关切地问韩露。
经她一提醒,韩露还真有了饥饿感。从昨晚到现在,她那可怜的胃里一点食物都没有。
空气中传来的阵阵诱人香气刺激着韩露。马上,她的肚子里便传出一阵咕咕的叫声。
见柳叶正专注地望着自己,韩露不由得脸红了,她掏出几个铜钱给柳叶:“去买几个烧饼来。”
柳叶笑嘻嘻地接了钱,穿过大道,往卖烧饼的摊位前走去。
一辆马车在韩露面前停下。车夫跳下车,问韩露:“阁下是韩公子吧?”
韩露一怔,随即点头:“在下韩露。”
“没错,是他。”车夫看着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韩露有些错愕,正想回话,却见车夫朝她身后咧开嘴笑了。
心猛地一抽,一种奇异的感觉慢慢袭来。不好!韩露想转头,可身子却不听使唤,人也软绵绵地往下倒。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韩露看到的是车夫那口闪着寒光的白森森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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