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卷雪，飞雪漫天。皑皑白雪中那一片片氤氲的红雾间，隐现出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韩露踮高脚尖，伸长双臂吃力地去够枝头上的那几朵刚刚绽开的红梅。寒风拂枝，梅朵微摇间，轻巧地离开了本已触上梅朵的韩露的手。
“我来！”站在韩露身后的林小安把用来盛花的布口袋递给韩露，上前一步，抬手轻松地摘下韩露想要的那几朵梅花，随手放进了韩露手里的布口袋中。
来梅谷前，韩露带林小安去衣店买了一套冬衣。换下破旧缁衣戴上布帽的林小安英气逼人，惹得店里的老板娘不停地打量他，直看到他手足无措。
“很好看。”韩露说了一句，然后，她便看到红潮从林小安脸颊上快速蔓延到他的耳后颈间。她有些好笑：魁梧高大的一个男人，竟然如此害羞？
“还要哪些？”林小安回头问韩露。
韩露慌慌张张地伸手乱指：“那些，那些，还有那些！”
就这样，一人指挥，一人采摘。韩露和林小安慢慢走进梅谷深处。
韩露站在林小安身旁，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感觉：他们两人很像一对默契十足的……
“够了吗？”一阵梅香盈鼻，韩露眼前的多出了一双手掌，掌中捧着大朵大朵娇艳的红梅。韩露慌乱间抬头，看见了林小安带笑的脸。
“够了。”韩露把梅朵收进布口袋中，再看林小安时，却见他正微蹙着眉头，直直地望着前方。
韩露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了不远处隐现在梅林中的一角屋檐。
“像是守林人住的小屋，我们进去吃点东西，避避风雪吧。”韩露收好布口袋，伸手去拉林小安的袖子，拉住的却是他的手。
韩露慌忙松手，却松不开。她回头，看到了林小安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
确切地说，这是一间废弃已久的小屋。屋中蛛网密布结、灰尘满布，韩露拿出没用过的布袋铺在简易的榻上，招呼林小安过来坐下。
两人坐在榻上，吃起了早晨在衣店旁的小摊边买的烧饼。
林小安吃了两个就说饱了，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韩露无可奈何，只有在他身边陪着。
屋外风声呼呼，雪似乎又急了起来。
“二十一年前，初雪这天，我爹和我娘在这片梅林中相认。”林小安低沉的语声蓦然响起。他一侧头，朝韩露微笑：“第二年的初雪这天，我出生在这间小屋里。”
难怪他会知道京郊有座梅谷，却原来因为这里是他的出生地。
林小安抬手摘下落在韩露发上的一朵红梅，轻轻叹道：“我娘喜欢梅花，我爹送给她一枝红梅玉簪做定情物。后来，那支玉簪就一直戴在我娘头上。”
他手拈梅朵，定定望着韩露：“他们曾发誓，要三生三世相守不离。当时我觉得好笑，可现在却有些明白了。”
韩露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紧张地收紧手掌，垂首不语。
林小安却不再言语，小屋里的气氛顿时沉滞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林小安低缓的语声在屋中轻轻回荡：“似海深情，便是生生世世，也消磨不尽、倾诉不完。因果循环，六道轮回，孟婆擎汤，前世忘尽。三生三世之后，擦肩而过形同陌路，岂不可悲？我许不了三生三世，只能诺今生今世。”
韩露的手被林小安轻轻握住。她抬头，看见了林小安脸上的坚决，：“韩露，今生今世，我绝不负你！”
林小安的影像在韩露眼中逐渐模糊，韩露竭力控制，却是枉然，索性放情任性，失声痛哭。
林小安慌了手脚。他拍韩露的背，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却仍止不住她的哭泣。
“你若不愿，我绝不迫你。”这林小安说出这句话后，韩露的哭声立刻顿住。
她抬手用力抹去眼角的泪水，恼怒地喊：“谁说我不愿意？！”喊完之后，先是愣怔，而后满面飞红。
林小安拉着韩露的手再不放开。两人双双执手相视而笑，四目凝望处，无尽柔情缱绻化为一室旖旎春光。
若不是韩露的咳嗽声打破屋内的静谧，他们二人只怕就要在这小屋中缠绵到地老天荒。
林小安抬手抚上韩露的前额，皱了皱眉头：“是不是冻了大半天，着凉了。”他拉着韩露起身，收起榻上的布袋，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先前强势的主导气势荡然无存，韩露任由林小安拉着她，顺从地跟他往外走。
小屋的门却在此时开了。狂风肆虐，寒气扑面，门外，翻飞的雪花中静立着两道人影。
在对方微带震惊的威严目光的打量下，韩露感到林小安握着自己的手掌倏然收紧。
为首的一人看上去五十岁左右，他身长玉立，容貌俊逸，眉宇间隐约可见当年风采。自进屋后，他的目光便一直未离开林小安，似在竭力确认什么又似在竭力否认什么。
韩露尚来不及打量另一个人，便被林小安拉着走出屋外。
一路上，林小安沉默不语，似乎满腹心事。
“你认识他们吗，怎么忧心忡忡的模样？”韩露忍不住问林小安。
林小安摇摇头：“不认识。”他若有所思，停了片刻方才道：“只是心里有些不好的感觉。”看见韩露皱起眉头，他轻松地笑了笑，伸手去抚：“别皱了，那会显得你更老气。”
“淡香”风头正盛，“梅雪”又姗姗而来。
回头铺的生意火得出奇，小小的厅堂内整日人满为患，胡掌柜不得不加雇了个叫林小安的伙计，随带卖给韩露一个顺水人情。
每晚打烊后，胡掌柜都要数钱到三更，第二日，又顶着浓浓的黑眼圈生龙活虎地站到柜台后。
月底，韩露得到了分红——两贯钱。
“以后还想跟着我的话，就收下。”在她的威吓下，柳叶红着眼圈收了五百文做零用。
之后，韩露塞给林小安五百文钱，拉着他出去买了几套冬衣。
“衣服两套足够了，多了穿不完。”林小安推辞。
“天太冷，多几套衣服方便换洗。再说……”韩露话没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摘梅收雪那日，她着了凉。刚开始时，头晕喉痛，伴有轻微的咳嗽。两三日后，别的症状都消失了，咳嗽却越来越重。
林小安抚着韩露的脊背，等她面色潮红地停下来喘息后，才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言罢，把手里的衣物一股脑塞给韩露，转身进了街旁的药铺，片刻后再出来时，手里已多了几个纸包。
“买药做什么，你不舒服吗？”韩露紧张地上下打量他。
林小安哭笑不得：“我很好，药是给你买的。”不等韩露发作，他立刻解释：“我知道你身强体壮，并不把风寒这类小病看在眼里。可你整夜整夜地咳嗽，再强壮的身体也吃不消。你回去好好照照镜子：黑眼圈那么重，丑得像个老太婆。”
韩露原本卯足了劲儿要反驳，听到最后一句时，却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刚笑到一半，又开始咳起来，直咳得眼泪汪汪才停下来，却仍不忘问林小安：“风寒分好多种，你怎么知道我得了哪种？”
林小安笑了：“我娘是名医，我也略通医术，早晨你没醒时，我已替你试了脉，这才敢直接取药。”见韩露凶狠地瞪着他，连忙放柔了声调，“就算你不在意自己，也可怜可怜我和柳叶吧，我们已经有好几夜没睡个囫囵觉了。”
若为别人花钱，韩露会慷慨地眼都不眨一下；可换做为自己时，便成了铁公鸡一只，怎么也不肯多拔一根毛下来。
“‘百草堂’的药贵得要死。”她不好反驳，只能低声嘀咕一句。
一辆马车迎面疾驰而来，林小安侧身护住韩露，轻轻道：“我不能看着你受罪。”
像被一道极微弱的电流击过一般，韩露的心麻酥酥地疼了起来。她低垂着头，任凭林小安炙热的目光灼灼炙烤着她，想抬头却抬不起来，索性一甩身径自往回走去。
走了几十步，身后仍没传来林小安的脚步声。韩露停步转身，却见林小安站在原地不动，扭头看向身后。像感应到了韩露的目光似的，他转过头，几步赶到韩露面前。
“你看什么呢？”韩露问他。
“没什么，”林小安摇摇头，神色却有些阴沉，见韩露欲张口追问，便极快地茬开话头，“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韩露看着他，没好气地道：“回去照镜子！”
林小安笑笑，再不做声。
两人拐过一条长巷，转回福安街。刚走到街角处，便远远看到“醉香楼”门口围了一大群人，隐约似有官兵进出。
“公子！”韩露正疑惑时，耳边传来柳叶的喊声。
柳叶从人群中挤出来，飞奔到韩露面前，两眼放光：“‘醉云楼’被官府封了！苍天有眼，替公子出了口恶气！”
韩露觉得事有蹊跷，一时间却也想不通透，转头看林小安时，却见他心神不定，不时回头张望。
感到韩露看他，林小安转回头来，拉着她就往铺里走：“我给你煎药去，免得今晚再受你的折磨。”
韩露的手动了动：林小安的手掌一片冰凉，全不似往日那般温暖。
林小安配的药见效很快，当晚，韩露的咳嗽症状便轻了许多。经过这几夜的折磨，三人都精神不济。为了补眠，他们很早便睡下了。
半夜时分，韩露醒来，只觉得嗓子奇痒无比。她怕吵醒柳叶和林小安，把头蒙在被窝里拼命地忍。怎奈嗓子里像有毛虫在一拱一拱爬行一般，已爬到了嗓眼处，却被她生生地压在喉间。这种滋味实在难受，韩露一口一口地咽着口水，企图把嗓子里的毛虫吞进肚里，可最终却失败了。
赶在咳嗽冲口而出之前，韩露掀开被子起身，连外衣都没披，摸黑下了阁楼，来到楼下的大厅里。
令她意外的是，柜台上一灯独明，林小安正在灯下捣鼓什么。
韩露的脚一踏上正厅的地板便剧烈地咳了起来，她边咳便往柜台边走，对上林小安有些惊诧的目光。
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之后，韩露擦去泪水，拍着胸口喘息了半天，这才问林小安：“半夜不睡，跑下楼来干什么？”
林小安递给韩露一样东西：“你含一点试试。”
韩露接过来，却是个小巧的红瓷瓶。她揭开瓶塞，倒出一些细粉在手心里，仰头含入口中。甫入口，一股辛辣呛得她差点落泪，可辛辣过后，却是沁人心脾的清凉。
“这是我家的祖传止咳秘方，下午在‘百草堂’买到了药引。是不是很管用？”林小安边问，边脱下外衣披在韩露身上。
韩露答非所问：“配药可以等明天，干嘛非得半夜起来？”
林小安低头避开韩露的目光，若无其事地收起捣药工具，淡然道：“明天有明天要做的事。”
“做什么？明天一早，趁我们没醒时偷偷离开？”韩露凉凉地开口。
林小安微惊，他看韩露，韩露却直直地盯着灯架旁那个收拾齐整的包袱。
在林小安反应过来之前，韩露夺过包袱抱在怀里：“我又不傻，早发现你不对劲。”她望着林小安，目光闪动，等他解释。
林小安垂下头：“今天，有人跟我们一直跟到店门口。我担心行迹败露，若不走，怕连累到你。”
“走，走到哪里去？”韩露冷笑，“小宁下落不明，你离开这里便再无藏身之处。”一抹哀婉浮现在她脸上：“林小安，你终究没把我放在心上！”
林小安遽然抬头：“韩露，我不是……我只是不愿你涉险。”
韩露别过头，语声哽咽：“我问你，你那日说的话还算数吗？”
林小安知道，韩露问的是初雪那日，他在梅谷小屋中对她许下的承诺。
“算数。”林小安点点头。
“那好。”韩露撂下一句话，转身径直上楼，泄愤般地把楼梯踩得咯吱咯吱响。
林小安擎着灯上楼时，韩露正在气鼓鼓地收拾衣物。
“你干什么？”林小安在韩露面前坐下，放下灯去拉她的手。
韩露用力甩开他的手，一件一件地把衣物往包袱里塞：“收拾东西，明天跟你走。”仿佛怕林小安听不明白，她又耐心地补充：“我是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你既应承了我，就遵守承诺收留我吧。到哪里，干什么，都无所谓，只是别丢下我！”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后，泪便涌了出来。
半天，林小安都没有反应。
那口气堵在心口处，憋得韩露难受。她张口欲言，却被该死的咳嗽抢了先。
一声、两声……第三声却被封回口中。林小安伸臂揽住韩露，吻上了她的唇。
他的唇炙热滚烫，轻触辗转间便在韩露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韩露在风头浪尖飘摇挣扎，最终徒劳。她伸手环住林小安的脖颈，生涩地回应他。
林小安的手臂越收越紧，似要把韩露揉进他身体里一般，唇齿间的纠结也越来越激烈。
“韩露。”他轻吻她的脖颈，含含糊糊地唤她的名字。
韩露想答应，可从口中逸出的却是一声低低的呻吟。
下一刻，林小安猛地把韩露从怀里推出去。他背转身，径直走回自己的褥子旁，背对韩露翻身躺下。昏黄的灯光下，只能看见他急剧起伏不定的身躯。
韩露坐在原地，喘息半晌才平复下来。唇上仍残留着刚才激吻时留下的炽热气息，她伸手抚唇，立刻像被烫着一般倏然撤手。再看林小安时，他一动不动，似已睡着了。
韩露回到褥子上，头枕林小安的包袱躺了下去。
这一夜，阁楼两角辗转反侧声此起彼伏，直到黎明时分才渐渐消停。
韩露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她翻身爬起来一看，角落里早没了林小安的踪影。仓促地穿好衣服，随手挽了挽头发，韩露疾步下楼。
大厅里，两个伙计正在清扫店面。韩露没看到林小安，心里着急，走过去问其中一个：“赵哥，柳叶去哪里了？”
赵哥抬头答道：“和孙三一起去城外收雪了。”
韩露踌躇一下，又问：“林小安呢？”
赵哥咧嘴笑了，伸手指了指通往后院的门：“在酿酒房里。”
韩露点头谢过，两并三步冲了过去。
挑开门帘，便看到了正踩在木凳上用力搅酒的林小安。明亮的阳光透进屋来，晃得韩露双眼生疼，她放下门帘，慢慢退了出来。
走进大厅，正碰上刚进店的胡掌柜。胡掌柜眯眼看着韩露，奇怪地问：“韩老板，你怎么了？两眼通红。”
“想钱想得。”韩露的回答惹来一阵笑声。她揉揉酸痛的眼睛：“胡掌柜，我们进去聊聊。”
从柜台后的屋里走出来后，韩露轻快地上了阁楼。
叠被褥时才发现，林小安的包袱好好地躺在褥子上。韩露拍拍脑袋：怎么就忘了昨晚睡觉时枕的是林小安的包袱呢？
她把一切收拾齐整后，俯在矮几上给柳叶写了一封信，这才提着两个包袱下楼，在伙计惊诧目光的注视下走进了酿酒房。
林小安搅完酒，正弯腰洗脸。看着他的背影，韩露腿脚失控地移了过去。她走到林小安背后，轻轻抱住了他。
林小安的脊背一僵，随即慢慢放松下来，他转过身来，目光闪闪地望着韩露。
朝阳下，韩露垂首而立，擎起挂着包袱的手臂，低声道：“洗好了吗？好了我们就走。”
林小安没动：“去哪？”
韩露抬眼看他：“不知道，跟你走。”
林小安伸手，不接包袱却抚上韩露的脸颊：“韩露，”他直视她，眼睛里有东西在闪烁，“你待我如此，我无以为报。”
韩露收回挂着林小安包袱的手臂，用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喃喃道：“你以身相许，如何？”
林小安笑了，他的笑化为满室炫目的朝阳，晃得韩露忍不住闭上双眼。
温暖的气息慢慢靠近，林小安把韩露揽进怀里，温热的唇在她额上轻柔地拂过：“好。我以身相许，你绝不可弃我！”
韩露目眩神迷，几乎站立不定。她撑着林小安的手臂，勉强站稳，然后伸手推他：“还不走？”
“不走了。”林小安收紧手臂，同韩露抵首而立：“安全的落脚处不好找。这几日我少出门，等有了小宁的下落再做打算。”
“也好。”韩露软软地伏在林小安怀里，“我把‘淡香’和‘梅雪’的配方送给了柳叶。”
“哦？”林小安夸张地反问，“韩露也做亏本买卖吗？”
韩露轻叹：“柳叶是我亲妹子，我再贪财，也不会把算盘打到她头上去。”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在林小安眼前展开，“我和胡掌柜达成协议：“‘淡香’和‘梅雪’的配方归柳叶所有。我走之后，原属我的分红都给柳叶。”
“看样子，你是铁下心要跟我走了？”林小安伸手**韩露的头发，眼里溢满宠溺。
韩露咬唇低笑：“你以身相许，我如何能弃你不顾？”
两人相视一笑，在酿酒房中席地而坐。
韩露和林小安喁喁低语，执手相看两不厌。
“我爹和我娘每次躲到屋里，大概就像我们这样吧。”林小安拉韩露的手。
韩露笑了：“你偷看了？”
“没有。”林小安摇头，一本正经，“我光明正大地走进去了。”
韩露冲他笑，笑颜如花。林小安便呆了。
一时间，满屋醉人的酒香中融进了浓浓的柔情蜜意。
偏在此时，最煞风景的事情发生了：一向乖巧的柳叶冒失地掀开了门帘。看到眼前的景象，她迟疑一下，却没回避，只是直直盯着韩露，压低声音道：“六小姐，夫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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