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乍暖还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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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府的祠堂里长幔低垂、香烛萦绕。韩露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仰望供桌上的灵位。
张氏悲戚带泪的训斥在楚府祠堂里回响不绝:“……身为女子,混迹于酒肆茶坊间,放浪形骸……还下到了狱中,怎么配为楚家的女儿?”
所有的话里,韩露只听清了最后一句。那一瞬间,心似被生生剥离了胸膛任意丢弃在院外,在空寂清冷的长街上孤苦无依地游荡着。
隐忍在你心里的话,终于肯说出来了?
韩露抬头,直视张氏:“不错,我是酿酒娘的女儿。我本就下贱,只配在酒肆中卖酒调笑,没福气做楚府的小姐。”她抬手,直指香炉后的灵位:“可我的爹爹为何会是他?那么高贵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和酿酒娘生孩子?”
“你?!”张氏指着韩露,手指颤抖,嘴唇哆嗦,却无法开口出声。
看着张氏脸上威严的神情如剥落的老树皮般一块一块地碎裂掉落时,韩露心里生出一股报复得逞的快意。
她高扬着头,骄傲地望着张氏:“明日一早我就走,走得远远地。我,仍是韩露。”
“六妹,还不快向母亲道歉!”楚韵抢上前去扶住浑身发抖的张氏,朝韩露低喝一声。
“六妹?”张氏后退几步,定神喘息几下,冷冷地道,“楚家只有五位小姐,你哪里来的六妹?走,你带着那个贱婢一起走!”张氏的目光略过木然站在一旁的楚凤楚珍,落在蜷缩在祠堂一角的柳叶身上。
柳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匍匐着爬到张氏脚下,扯着她的裙角哀求:“求夫人饶了我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楚韵的脸色变了,“娘!”她急声叫道,“看在柳叶娘亲的份上,您就饶了她吧。”
张氏默然不语,只是望着韩露。她目光森冷,似乎在等韩露开口求情。
韩露俯首,低声求饶:“此事与柳叶无关,求你饶过她吧。”
“求我?”张氏唇边露出一抹冷漠的笑意,“你那么高傲的人,竟也低头求饶了?”
“是为柳叶,不是为我。”韩露淡淡回答。
张氏刚刚勾起的笑意顿时僵住,她手指韩露,复又指柳叶,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竟不知到底要指向谁。
“滚,带着那个贱婢,滚!”冷厉的怒吼声蓦然间在祠堂里响起,震落了香炉里已然燃尽的残灰。
韩露整衣敛容,朝供桌上的灵位深深拜倒,心中默念:三拜之后,你我再无纠葛。
眼中似乎有东西要流出。韩露瞪大双眼,强忍泪水,拉起仍抓着张氏衣裙的柳叶,转身离去。
韩露坐在榻上,仔细端详了手中的青瓷瓶半晌,方才将它放进了盛衣物的包袱里。这瓶中,装着她取自家乡酒窖里的甘露饮原浆。现在,韩露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它了。
娘亲,这是你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也是在危急关头唯一能救命的东西了。
榻边不远处,柳叶正抽泣着收拾自己的东西。
看着她流泪满面,瘦削的双肩剧烈地抖动不停,韩露的心一下酸了起来。
“你来。”韩露朝柳叶招招手。
柳叶放下手里的东西,慢慢走到榻边站定。
韩露拉着她坐到榻上,低叹一声:“是我连累了你,你怨我吧。”
柳叶摇头不语,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在榻上,在昏黄跳跃的灯火下莹莹闪亮。
“的确是你连累了她。”一道淡淡的语声从门口传来。韩露抬头,视线越过柳叶头顶,便看到了打开的房门前、黑沉沉的夜幕中站着的那道淡粉的身影。
楚韵走到榻前,抬手轻轻摸了摸柳叶的头,语声哽咽:“柳叶,我原以为我娘会念及旧情,可没想到……事到如今,我也帮不了你。”
柳叶捧着楚韵的手,只是哭泣,什么也说不上来。
“那些铜钱,也够你们几日吃住所用了。”楚韵把手里的一个小小的包裹放在了榻上,对上韩露的眼眸,“六妹,”她轻轻地说,“你若想补偿柳叶,从今之后就把她当亲妹妹般看待吧。”
韩露望着即将踏出房门的身影,低低地开口:“多谢你,三姐。”
楚韵的身影一顿,再没停留,轻快地没入了夜色中。
门外夜色深沉,寒风吹进没有燃坛盆的屋里,更显得冷彻骨髓,韩露却觉得心中隐隐透出一丝温暖:这个家并不想她想象得那样冷酷,毕竟,她还有一个名叫楚韵的三姐。
次日清晨,朝阳初升、晨露闪亮时,楚府的后门便打开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了出来,走出了深深的巷子。
韩露带着柳叶走到了福安街,站在了回头铺前。
晨起的伙计正忙着打扫店前的路面,抬眼看到做男装打扮的韩露主仆,忍不住一愣,随即讷讷地叫了声:“韩老板。”
韩露朝他露齿一笑,笑容像阳光一般明亮耀眼:“带我们去见胡掌柜。”
胡掌柜那本就不大的小眼已眯成两条细缝,他眨眼间,缝隙间就隐约闪现出几点金光。他双手交握胸前,似乎正抱着满怀的铜钱,连阖不拢的嘴都笑成元宝形。
韩家祖传秘酿美酒须以清晨时分凝于草叶上、花瓣间的清露之水酿造,所用的露水越新鲜,酿出的美酒便越醇香。
所以,酿酒师韩露的住处必须离酿酒房很近。而回头铺的酿酒房就设在店中,因此,店中的阁楼无疑就成了韩露的最理想居处。
“阁楼狭小,只怕要委屈二位了。”胡掌柜将韩露和柳叶领上阁楼,眼睛紧盯着韩露,生怕她不满意。
韩露打量了收拾得干净整洁的阁楼一眼,同立在一旁的柳叶对视一下。
有安身立命之所便是大幸,狭小一些又有何妨?
韩露和柳叶再不迟疑,异口同声道:“不委屈。”
“公子,东西都安置好了。我们下面做什么?”柳叶问韩露。
韩露回过神来,盯着柳叶,半晌后才悠然一叹:“柳叶,对不起。”
柳叶垂下头,又抬了起来,提高声音再问了一遍:“公子,我们下面做什么?”
韩露看着柳叶那清瘦的脸庞上隐现出的那丝倔强和坚强,眼中不由得一酸;她深吸口气,朝柳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先吃饭,再睡觉。”
就这样,韩露和柳叶在回头铺的阁楼上住了下来。韩露的脚伤好得很快,五六日之后便可行走如常,只是脸上、腿上的淤青却褪得很慢。
每日清晨,韩露都要带柳叶到城郊小山上采集露水。深冬时分百草衰败,想要采集到干净新鲜的露水十分不易,韩露和柳叶往往早出晚归却收获甚微。
这并不妨碍回头铺生意的兴隆。韩露用仅剩下的一小壶甘露饮原浆做主料酿成几大缸清酒,虽不及纯正的甘露饮那般醇香绵长,却也清淡爽口。韩露把这酒命名为“淡香”。
一时间,“淡香”在福安街名声大振,回头铺中整日人满为患。每日打烊后,韩露和柳叶都能在阁楼上听见胡掌柜的数钱声。感恩戴德的胡掌柜对她们主仆二人殷勤之极,只差没像供奉财神爷般将她们供在阁楼上。
衣食住用都不愁了,若是再能弄清楚那位神秘见证人的身份的话,韩露的日子过得就真算完美了。
韩露看一眼在前面蹦跳着的柳叶,轻笑了一声。柳叶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人也胖了一些。
这样,我心里就好受多了。韩露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柳叶的喊声打断了她的话。
“公子!”柳叶站在不远处,使劲向韩露挥手,“这个人要找的好像是你。”
一人伫立在山顶,身上的缁衣破旧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初冬寒冷的晨风吹来,吹得他衣带翻飞;曚昽的朝阳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淡金。
他的脸色憔悴疲倦,眉目间风尘沉重,整个人清癯消瘦,头发却长了许多;想是徒步走了很长路程的缘故,他脚下的草鞋绳断底穿,脚边隐隐现出血痕。

“柳叶,你去那边看看。”韩露把手里的瓷瓶塞到柳叶手里。
柳叶眨眨眼,乖乖离开。
“小师傅要找谁?”韩露半垂着头,想借此压制住狂跳不已的心。
“韩露。”他开口,声音喑哑低沉。
韩露的心刺痛一下,脸上却依旧冷漠:“你认错人了吧。”
“韩露。”他又开口唤她,语声中难掩浓浓倦意。
韩露抬眼望他,看到了那双墨黑眼眸中的淡淡红丝和眼眶下的两团淡青,不知为何,便松了口:“你来京城,是要找我吗?”
他点点头,随后又摇头:“不是。”
韩露一咬牙,转身往后山疾步而去。
“为什么不听我把话说完?”他在她身后高叫。
韩露一震,脚下却不停。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下一刻,她的双臂落入两只有力的手中,再也动弹不得。
那双手曾擒拿过一只草原苍狼,现在要拿下韩露,何其容易。
韩露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双手的力道转回身子,正对上那双她最想见却又最怕见的眼眸。
“要走,至少也得听我说完。”他望着她,深沉如黑夜的眸中燃起两簇烈焰,“别妄想能像上次那样,转眼间逃得无影无踪!”
韩露别过头,挣扎又挣扎。可她越挣扎,那双手臂收得越紧,直把她拥到他胸前。
韩露的手臂被牢牢箍住,隔着他身上单薄的衣衫,她似乎能感觉到他有力平稳的心跳,一时间,面红过耳。
“放开我!”韩露低低地嚷了一声,他却一动不动。
韩露气急败坏,提高了声音:“林小安你放手!”
“公子,怎么了?”柳叶紧张的询问声隐约传过来,林小安慢慢松开了手。
韩露后退几步,转头朝正向这边飞跑的柳叶大声喊:“柳叶,我们回去!”
夜色深沉,冷厉的寒风透过薄薄的窗纸渗进屋里,瞬间便融入了昏黄的灯光里。
韩露呆坐在被褥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手里的青瓷瓶。
柳叶凑到窗前,打开窗子向外张望了一下,又迅速地关上,堪堪打了个冷战。
“小姐,”她边往手里呵气边在韩露耳畔低语,“他还在门口,都一天了。”不见韩露作声,柳叶转了转眼珠:“外面起风了,天冷得出奇,晚上只怕要下雪。”
她话音刚落,便被韩露狠狠地瞪了一眼:“哪里来的心思?还不快睡!”
柳叶缩缩脖子,闭口噤声,识趣地钻进被窝里。
韩露吹熄铜灯,翻身躺了下去。
窗外风声呼呼,鼓得窗纸一张一合地掀动,隐约能听见有东西撞击窗棂的沙沙声,不知是沙石还是雪粒。
躺在身边的柳叶已发出均匀的鼻息,而韩露仍了无睡意。她辗转几次,终于披衣坐起,捏手捏脚地走到窗边,小心地打开窗户。
寒风夹着雪花迎面扑来,韩露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借着微弱的天光,她看见了蜷缩着坐在檐下的那道人影。
韩露关上窗,点燃铜灯穿好衣服,又拿了件外衣搭在臂上,擎着灯下了阁楼。她走到楼下大厅里,撤下两块门板。
屋外寒风呼啸,漫天飞舞的雪花似乎也受不了寒冷,争抢着往温暖的屋里飘去。
林小安把头埋进膝前,露在外面的一双手已冻得通红。他一动不动,似已睡着了。
韩露把臂上的外衣披在他身上,又伸手去推他,一边恨着自己的心软,一边低声轻唤:“快起来!在这里睡,想冻死吗?”
林小安抬起头来,朦胧惺忪的睡眼在看到韩露后蓦然闪出一丝亮光。
韩露扭过头,声音有些怪怪的:“你跟我来。”
韩露转头看看狼吞虎咽的林小安,端着水盆走进了厨房。
他有多长时间没洗脸了,竟能把一盆清水洗成一盆泥水。
韩露把盆子刷净,重新倒了一盆热水端出去。
林小安吃完了,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韩露,看见韩露手里的水盆,他脸上闪过一丝疑惑。
韩露把水盆放到他脚边,瞥了一眼他的脚,转身淡淡地道:“烫完脚后上楼。”
韩露把自己的被子铺在地上做褥子,又从包袱里翻出一件厚厚的披风,撂在被子上。
她想和柳叶同盖一床被,却发现柳叶用被子把自己卷得像只豆虫,只把头露在外面。任韩露怎么推,柳叶就是不醒,竟然还说起了梦话:“冷,唔……真冷!”
韩露气得牙根痒痒,正想俯在柳叶耳边大喊时,却听见了林小安的话。
“被子你拿回去,留件披风就够了。”林小安好笑地看了柳叶一眼,走过把被子抱了回来。
韩露先看他身上破旧单薄的衣服,再看他冻得红肿的双手,又看他血迹斑斑青肿交连的双脚,最后才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棉被。
“睡吧。”她低声说了一句,却走回刚才给林小安放褥子的地方,把被子重新铺好,拉了一角披风搭在身上,翻身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身后响起了轻微的衣料悉索声,搭在身上的披风也动了动。身后的那具躯体散发出来的温的气息,烤得韩露有些燥热,她不安地动了一下。
“韩露。”一声低沉的呼唤在身后响起。韩露使劲闭着眼睛,强迫自己再不动一下。
半搭在韩露身上的披风被往上拉了拉,盖住了她的肩头。然后,身后便是一片寂静。
片刻后,小小的阁楼里响起了林小安悠长的呼吸声。
韩露睁开眼,轻轻坐起来,把全盖在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在了林小安身上,再不敢看他一眼,倒身睡下了。
清晨,韩露从梦中醒过来,睁开眼,就对上了林小安的那双眸子。
在那双深沉炙热的眼眸的注视下,韩露茫然无措地愣怔了好长一会儿。
“醒了?”林小安低沉的语声缓缓响起。
韩露霎时面红耳赤,她正枕着林小安的手臂,同他面对面地躺着。两人之间相隔咫尺,林小安一开口说话,温热的气息便轻轻喷在了韩露脸上。
她起身,像要掩饰自己的无措似的,走过去用力推柳叶:“快点醒醒,天都大亮了!”
柳叶翻了个身,一脸的痛苦表情把韩露下了一跳。
“我头疼得厉害,像是发烧了。”柳叶半眯着眼,偷眼望韩露。
韩露伸手摸她额头,触手温热,哪有一点发烧的迹象?
柳叶被韩露看得心惊肉跳,把眼一闭,掀开被子蒙住了头。
“她不舒服,我跟你去吧。”林小安叠好被褥,站到韩露身后。
韩露冷哼一声,看一眼不停抖动着的被面,转身走下阁楼。
一夜大雪后,天地间银妆素裹,分外妖娆。天色依然阴沉,零落的雪花随风而落,在空中翩然轻舞。
在这样的天气里,纵然有露,也都冻成了寒冰。
韩露和林小安走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静听落脚处发出“吱吱”的踩雪声。
两人都默然无语,就这样走出城门,走到城外。
冷风呼啸而过,韩露背转过身想避开风头,林小安却抢身上前,挡在了她面前。
韩露转身,低头看着狂风吹起林小安破旧的衣角,再看看他冻红的双手,突然有些心疼,然后,便作出了一件令自己后悔的事情:
“穿这么少,你不冷吗?”她执起林小安的双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前。
林小安望着韩露,目光如黑宝石般闪亮:“不冷,我很暖和。”他注视着韩露,低声说:“现在,你愿意听我把话说完吗?”
一阵风吹来,卷着雪花吹迷了韩露的双眼。她垂下头,避进林小安宽阔的怀抱,泪珠滚落:“你说吧,我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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