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百转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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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露努力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她轻轻活动一下,发现手脚全被紧紧束缚住了。
头仍有些发沉,记忆却完全复苏:在从酒肆回家的路上,她让柳叶去买烧饼。就在此时,一辆马车停下来,与车夫交谈了一句后,她便失去了知觉。
短暂的惊慌过后,韩露很快镇定下来。
自己初来乍到,在京中并无仇家,又如何会遭此横祸?
韩露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却仍了无头绪。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韩露立刻屏气敛神,静躺不动,竖起耳朵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最终在她身边不远处停了下来。
韩露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压在身下的双手已然握紧,喉咙也干得冒烟,就连她的胃也莫名其妙地痉挛起来。
没用,真没用!韩露在心里暗骂自己:装晕都不会吗?
猛然间,一只手伸过来,粗鲁地推了她几下。
韩露一惊,差点要叫喊出声,但她咬紧牙关,愣是一动没动。
一番推搡之后,来人终于放弃了。
“照理说,人也该醒了。怎么还睡得跟死猪一样?”刻意压低的语声在韩露听来却是清晰异常。
“迷药下多了吧。”另一个人接口,“他是谁,怎么惹着了老大?”
“唉,”那人叹了一声,低低地道,“我告诉你,你可别乱讲。”
另一个人指天对地地发了一番誓,讨好地说:“张哥,你放心。老周我的嘴紧得跟蚌壳似的,,谁也别想撬开。”
张哥卖了会儿关子,这才慢慢说:“‘醉云楼’你知道吗?”
“知道!京城有名的酒楼。我在京城这么多年,也没去几次。”老周似乎很懊恼。
韩露堪堪打了个激灵:自己被劫,却是与昨日的斗酒有关。
韩露初来京城,除了段怀点外,再无一个熟人。而做买卖恰恰需要靠山,更何况是在鱼龙混杂的京城呢?醉云楼”的掌柜本想买下小酒肆扩充店面,而韩露的所作所为无疑是阻了他的财路,因此他才会动用京中的关系找人报复韩露。
韩露暗叹一声,责怪自己行事鲁莽,但却也无奈,只一门心思想着该如何脱身。
“‘醉云楼’的掌柜是老大的堂兄,他吃了气,老大自然要出头。”张哥的语声飘进韩露耳朵里。
“这个不知死活的外乡人,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老周的声音激动得变了调。下一刻,韩露腿上便挨了一脚。
韩露不敢动,心里恨恨道:若我逃得出去,日后定要你好看!
“好了。”一阵衣料的摩擦声响起,张哥似乎正在劝阻老周,“老大只吩咐我们看住他,可没叫我们动他。看样子,这小子一时半刻醒不了,咱们先出去喝一杯吧。”
两人走出房门,渐渐远去了。
待脚步声完全消失后,韩露才松了口气。她小心翼翼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却苦恼地发现自己手脚被捆,眼睛还被蒙了块黑布,想起身都很难,更何况是脱身。
韩露知道自己靴子里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只苦于手不能够。
她左转右转,转了一会儿,竟意外地发现蒙在眼上的黑布有些松动。惊喜之下,韩露使劲转头,先是左右、后是上下,如此反复折腾一阵,眼睛便从黑布下露了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韩露的眼睛才适应了屋里昏暗的光线。
这是间不大的屋子,除了韩露正躺在上面的床榻和榻边的一盏火光如豆般的残灯外,屋里空空如也。
韩露深呼吸几口,弓起身子想坐起来,却失败了。后脑勺狠狠地摔倒在榻上,韩露眨着眼睛想把眼泪逼回去,却也没有成功。
一次、两次……无数次后,满头大汗的韩露终于坐了起来。
她喘息几下,慢慢蹭到榻边,转过身去将反捆在背后的手伸向灯火。
一阵麻绳烧焦的糊味传入鼻中,韩露一喜,下一刻却疼得直皱眉头。火烧着的不止是麻绳,还有她那双可怜的手。
片刻后,韩露使劲甩掉缠在手腕上的麻绳,看都没看一眼手上的烧伤,躬身从靴子里抽出那把随身携带的匕首来,三两下割断了捆在脚上的绳子。
她刚要起身,房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想必是她刚才心无旁骛,竟没听见脚步声。
两个人站在门口,正一脸惊诧地望着韩露。
逃!韩露身子一晃,人便朝窗边直蹿过去,心里不停地祈祷老天:千万别让窗户被封死。
“哗”地一声,窗户大开,冷冽的寒风迎面灌来进来,吹得韩露发带飘飞。
韩露往下看了一眼,立刻头晕目眩起来:她被关的屋子,竟处在高楼之上!
耳边的呼喝声迫近,韩露不敢多想,双手一撑,纵身跃了下去。
凄冷的月光下,一道身影从四楼洞开的窗口一跃而下,急速下坠。
韩露心里虽然恐惧,但却瞪大双眼,看着窗棂阑干从眼前掠过。
死,到底是什么滋味?她想好好体味。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楼前搭着一排凉棚,想是白日时供人休憩餐饮之用。而韩露,则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棚顶。
下坠的巨大冲力顿时失了大半,韩露的身子一顿,在所剩无几的冲力作用下掠过棚顶,跌落在地。
韩露龇牙咧嘴,口中呻吟出声。她坐在地上,仰头看了一眼楼上。俯在窗前的两个脑袋倏然缩回,与此同时,韩露听到了几声呼喝:“告诉楼下的弟兄,追!”
她顾不上身上的伤痛,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跳跃着向前跑去。
身后纷杂的脚步声同如擂鼓般的心跳声相和,击得韩露心神激荡。
她想加快脚步,但左脚脚踝处传来的刺痛却让她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不得不停了下来。
游方道士和瞎子都算得很准:她若离开故乡,便有大劫。
只是韩露没想到,这劫,竟是死劫!
她瘫坐在地上,手抚着肿痛的左脚踝,静等着身后的追兵来将她抓回去。
可此时,身后偏偏没了动静。
韩露仲怔片刻,迟疑着慢慢转回了头,却震惊地张大了嘴巴:身后长街寂寂,竟然空无一人。
一股恐惧猛然从心底涌上来,韩露止不住打了个寒战。刚才至少有七八个人在她身后舍命穷追,怎么片刻间人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不成,刚才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韩露活动一下手脚,手臂上的擦伤和脚踝处传来的剧痛清楚明白地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为何……韩露惊恐地望着空寂暗黑的街道,心像被什么东西狠命抓挠着一般,抽搐着绞痛起来。
难道,她真的是见鬼了?
鬼?!这个字眼一闯进韩露脑中,她便打起了冷战。
身后好像真的有了什么动静。
恍惚中,韩露听见了火把燃烧时松脂爆裂的声音、马蹄刨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还有一声断喝:“何方宵小,竟敢夜游!?”
韩露倚着冰冷坚硬的石墙,心里却莫名地安稳。
原来这世上并没有鬼,所谓的鬼都是人编出来自己吓自己的嚎头。
武朝的宵禁制度非常严格,入夜后,百姓一律不准在街上游荡。武朝特设“金吾执”一职,专门负责夜间巡视京城,监管宵禁制度的实行。
而韩露昨晚,则恰好遇到了带兵巡夜的“金吾执”。
难怪身后的追兵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却原来是为了躲避“金吾执”。不管在京城中多么猖獗的人,也不愿同朝廷命官发生正面冲突。除非,他不想在京城继续待了。
被“金吾执”抓到比被那帮恨不得剥她的皮、喝她的血的人抓住,要好上千万倍。
韩露毕竟只是个刚到京城不久的无知少女,根本不知道“官官相护”的道理。所以,她靠着大狱的墙壁,安心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韩露在饥寒交迫中醒来。
算起来,她已有两天两夜粒米未进。现在,她的胃像被空空的石磨反复碾压过一般,灼热地疼着。
初冬的早晨,冷得让人难耐,更何况阴寒潮湿的狱室。韩露蜷缩着抱住自己,殷切地期盼着有人来提审她。审完之后,交点罚金,便可平安回家了。

事情远非她所想的那般简单。从早晨到正午,从正午到下午,没有人搭理她。
实在饿得受不了,韩露便向守门的狱卒讨东西吃。
狱卒鄙夷的目光让韩露觉得自己同街头巷尾的乞丐一般无二,她心中屈辱,但却不放弃,只是哀声苦求。
尊严是什么,尊严能当饭吃吗?除了少数圣人外,没人能在饿到极限时,还念念不忘自己那可怜的尊严。
终于,狱卒端来了一碗混杂着谷糠烂面的剩饭。他腾出另一只手来,朝正准备接碗的韩露勾了勾。
韩露一愣,看到狱卒闪着金光的眼神时,猛然醒悟。她搜遍全身,把仅剩的几个铜钱掏出来放在狱卒手心。
那碗饭终于平安地放到了韩露手中,她端起碗来,风卷残云般地吃进了肚里。吃完后,便倚在石墙边默默流泪,仿佛刚刚吃进肚里的,是一碗能令人肝肠寸断的屈辱和愤恨。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长喝打断了韩露如木偶般的呆滞。紧接着,有人打开狱门,催促韩露快些出来。
韩露擦干泪水,起身走了出去。
从大狱到衙门的短短路程,韩露却一拐一拐地走了半天才到。
当她跪在威严的大堂时,心里竟出奇地平静。
说什么好呢?耍不得花招,便酌情讲实话吧。只不过,绝不可说自己是楚府的六小姐,免得给楚家丢脸。
思及此,韩露不提自己的真实身份,把被劫一事清楚地陈述了一遍,但却免去了之前斗酒打赌一事,,只说是奉命到酒肆里送酒。
她说了半天,直说到口干舌燥,也不见坐在座上的“金吾执”有什么反应。
无奈之下,韩露只得试探性地说出了“集巧苑”的名号。
韩露的话如同一颗小石子,打破了“金吾执”那如死水般平静的脸色。
“你是‘集巧苑’的人?”他身子前倾,专注地盯着韩露。
“是。”韩露点头。她的确是“集巧苑”里的酿酒娘,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
“金吾执”凝视韩露半晌,目光中满是疑惑与怀疑。他转头朝师爷一阵低语,师爷便急匆匆地走了出去,不上一刻,又转了回,身后还带了一个人。
此人韩露认识,他叫王福,是“集巧苑”的管家。韩露刚进“集巧苑”时,便是他给安排的住处,此后,他们又陆续见了几面,因此韩露对他的印象较深。
“下面跪着的,是你们派出去送酒的人吗?”“金吾执”威严的声音在阴暗森冷的大殿中回响。
韩露低垂着头,双手紧张地交握着,冷汗顺着额角淌下。她偷眼望了一下跪在身旁的王福,正对上他意味深长的注视,心中一凛,慌忙收回目光。
“是,他的确是我们‘集巧苑’派出去的送酒人。”
韩露暗舒一口气,松开双手,坐倒在地。
在路上,不管韩露问什么,王福都摆出一幅无可奉告的架势。
韩露盯着他那像蚌壳一样紧闭着的嘴,恨不得拿起锤子来敲个粉碎。
最后,她搬出了段怀点。“王管家,麻烦您通传一声:韩露求见世子。”在“集巧苑”门口,韩露厚着脸皮向王福请求。
“把他送走!”王福置若罔闻,吩咐车夫一声,径直走进“集巧苑”。
“公子去哪里?”车夫倒是恭敬。
韩露气苦,发狠地叫道:“福安街,回头铺。”
韩露跳下车,一拐一拐地走进了酒肆。有些事情,若不弄明白,只怕她会疯掉。
韩露迎着酒客们惊诧的目光,恍然自若。眼尖的孙三看见她,马上钻进了后屋。
“韩老板,我正想找您,您就来了,真是……”胡掌柜从狭小的门框中吃力地挤出身来,抖动着一身肥肉,三并两步抢到韩露跟前。待看清韩露的模样后,忍不住惊叫起来:“您这是……”
“多谢关心,酒后跌的。”韩露眼光一转,看到了满屋酒客。
胡掌柜大手一伸,热切地道:“里面请。”
“能遇上韩老板,真是我们的造化。自那日起,店里生意红火异常。”胡掌柜伸手一指立在屋角的大酒缸,“您差人送来的那缸酒快见底了,我正发愁,您就来了。”
见韩露低头不语,胡掌柜一怔,随即露出了然的神色。他起身拉开橱柜的抽屉,取出一个本子来放在韩露面前。
“这是帐本,请韩老板过目。以后每月月底胡某人都会把帐本送给韩老板,并按契约所定之数将您应得之利奉上……”
韩露听到“契约”二字,浑身一震,抬头问道:“胡掌柜,昨日未时是否有人到店里找我?”
胡掌柜“呀”了一声,拍了拍油光闪亮的脑门:“您不提,我差点忘了。昨日的确有位公子来找您,就是做见证人的那位。他在店里等了一个多时辰,坐立不安,几次向我询问您的情况。他自称和韩老板是旧识……”
旧识?韩露的心一跳,眼前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了林小安的影像。
“你可知他的姓名?”韩露抑制住激荡的心情,提高嗓音。
胡掌柜笑了:“知道,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叫……”他挠挠头,有些为难地道:“一时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两个字的名字。”
两个字?韩露的心一沉,却又不死心地追问:“你再想想看。”
胡掌柜摇头:“韩老板不是有契约吗?看看上面就知道了。”
韩露真想看看她的契约,只可惜,那契约根本不在她身上。
“我醉酒后,他自作主张,替我保管了契约。”韩露明白商场上的规则,在合伙人起疑心时,你最好对他说实话。
胡掌柜神色一松,恍然大悟:“那日斗酒后,的确是那位公子扶着韩老板上马车的,你们应该是旧识。”他心中疑窦已除,也放下了戒心,回身从打开橱柜上一个带锁的抽屉,取出一张薄薄的纸来递给韩露:“这就是契约。”
韩露迫不及待地接过来。
在韩露的署名旁,两个字银钩铁画、遒劲有力。
“陈阳。”韩露轻念出声。好陌生的名字,在京城中,她绝不认识一个叫陈阳的年轻男子。
一丝失落蓦然涌上心头。不是他,怎么会是他?
韩露将契约还给胡掌柜,轻咳一声,借此调整一下情绪:“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见我?”
“没有。”胡老板仔细地叠好契约,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道:“他说起过,一般未时有空。”
韩露点点头,一阵深深的倦意朝她袭来,她却不得不强打精神:“胡掌柜,我们聊聊建酿酒房和酒窖的事吧。”
走出“回头铺”时,天色已晚。长街上行人寥寥,不动的只有几个摆摊的小贩。
一阵寒风吹来,小贩们缩脖跺脚,不得不放弃坚持,开始收摊离去。
脸上身上的伤口被风一吹,刀切割般疼痛。韩露想走快些,可脚上的刺痛却一波强似一波。无奈,她只得一步一步往前挪。
暮色降临,临街店铺的屋檐下亮起了灯笼,窗里门内也透出了温暖的灯光。橘黄的灯光照到寂静空旷的大街上,把韩露的身影拉长,然后重重地投到黑漆漆的青石板路上,显得她格外凄凉无依。
这个时候,如果能坐在暖和的屋里,边吃着热乎乎的烤红薯边和娘亲聊天,那该多好?
韩露一眨眼,泪水便顺着脸颊滚落下来,片刻后,呼呼的寒风便将颊上的泪痕吹干。
不必再为已经失去的东西流泪,因为,它们再也回不来了。
韩露长吸一口气,仰头看着挂在“醉云楼”檐下的那对红红的灯笼。
什么时候,我能住进去成为那里的老板娘?
韩露自嘲地笑笑,转过身,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挪向那个她所谓的家。
天色完全黑透时,韩露才停了下来。
灯笼里透出来朦胧昏暗的光。这光映亮了墙头上几根随风飘摇的衰草的仓皇影像,也映亮了红漆班驳的大门上方那匾额上的两个大字——楚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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