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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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的聚会就在我们平时开例会的实验室里进行。出乎我的意料,彭教授并没有参加。学生们于是嬉笑着放肆地拿导师和师母说笑,散布出很多关于彭教授还怕老婆,下班一贯立刻回家的故事。我将信将疑。想必加班对一个大学教授应该是家常便
饭吧?
其实那聚会真的没什么意思。
即将毕业的男生身材瘦小,皮肤出奇的黑,口齿也特别不清,让我联想起台湾中央山脉上居住的原住民。
这位瘦小的"原住民"想必就是我在报纸上读到过的"**分子"吧,因为我曾听见有洋人问他是不是Chinese(中国人),他回答不是Chinese,是Taiwanese。这种答法和彭教授的其他台湾学生不同,遇到同样的发问,他们往往会回答是中国
人,不过来自台湾,或在台湾长大。
想必台湾的外省人并不占大多数,如何到了彭教授的实验室就成主流了呢?可能是因为彭教授本人是"外省人"吧,所以他的学生大多也是"外省人"。
早些年移居台湾的台湾人称四九年移居台湾的台湾人为"外省人"。很奇怪的,人总喜欢分群体,可以以肤色分,以语言分,以口音分,以地理位置分,以年代分。记得小时候看的《小人国》里,两个小人国之间发生了战争,原因就是一个国家的人打鸡蛋时总是从大的一头开始,而另一国人则是由小的一头开始。那时我疑惑的并不是他们为什么要为了这点小事打仗,而是我不明白如果从任何
一头打破鸡蛋,那么如何能够用两个拇指干净利索地把鸡蛋掰开?就象母亲做的那样。母亲总是从中间敲破鸡蛋,然后用两个拇指轻盈地把蛋分开来,透亮的蛋清和浑圆的蛋黄便完完整整地落到碗里了。
不知道"原住民"是如何打鸡蛋的?那外省人呢?
阿澜呢?还有辉?他们打蛋的方式相同么?辉,他到底选择了哪一种方式呢?我呢?我应该选择哪一种方式呢?
我的手很笨,不管如何打法,总会把蛋搞得支离破碎,手指上沾满蛋清和蛋黄,粘粘的有些象鼻涕。
不过,我知道我的犹太房东打蛋的方式是和母亲相同的。
也许是因为族群不同的原因,也许还有其他原因,反正"原住民"在这堆台湾人里也是有些被孤立的。我可以从他们平时与他的言谈举止中感觉到。
虽然其貌不扬,形单影孤,他却甚有本事,在新竹的清华大学(台湾人称之为清大)找到了助理教授的差事。
其实,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在台湾找到教授的差事似乎不见得比在美国容易多少。一来是台湾大学本来就少,二来是如今台湾的薪水也很高了,本岛职位的吸引力就大了。
如此好的一件事,最终还是弄得悲伤起来,一群男生喝了些酒便开始涕泪交流,仿佛每个人都是那个要和大家离别的人。
难以想象,大家本来是有些孤立这个将要离别的人的。
也许,每个人都想做那个和大家离别的人吧。
阿文也有些醉了,他也曾流泪,不过,我知道他心里并不羡慕要离开的人。因为几个小时以前,就在那阳光明媚的河岸,他曾经告诉过我,他不想回台湾。
他不想结婚生子,继承祖业。然而,他为什么不想结婚呢?难道,对于一个英俊而浪漫的年轻人,婚姻是不值得憧憬的么?
但这又与我有什么干系呢?我想我也有些醉了,因为我的心情,也莫名其妙地忧郁起来,不过我却未曾流泪。
晚会结束的时候,我和阿文并肩从教学楼里走出来。夜风里夹带着一种春天特有的温热。
又是这令我留恋的春的气息,记忆里似乎寻得到它的踪影。到底是何时何地呢?我曾经闻到并喜爱上这股味道?
阿文却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象重感冒病人。
他问我为什么一直沉默着。
我回答说,因为我在琢磨一个问题。
他问我什么问题。
我说,打鸡蛋的问题,然后把《小人国》的故事讲给他听。
原来,这个故事他也是听过的。他笑了,两排整齐的牙齿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洁白。
我突然想起卧佛寺的夜。空气中似乎弥漫着同样的味道。
阿文只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迈着懒散的脚步,衬衫的衣角被夜风吹得哗哗作响。
阿文住在学校为研究生们建的公寓宿舍,这种宿舍往往是两房一厅,带厕所厨房,租给两个单身学生或是一个带家眷的学生。
因为阿文已有醉意,所以他没有开车。送他到了宿舍,我还有半个小时的路程。
和阿文道别的时候,他已经睡眼惺忪。他和我告别得有些懒散。我匆匆扭过
头,未曾注视他的眼神。
我独自一个人走上柏油马路,也许是夜深了的缘故,路上没有任何汽车经过,路边的灌木丛里响着蛐蛐儿们的叫声。它们的世界正生机勃勃。

没有路灯,多亏天上的一轮明月,路在我眼前清晰地延伸。
我走了大概不到二十分钟的样子,面前闪出两束车灯,在漆黑的夜里,那灯光看上去特别耀眼。
灯光缓缓地靠近,我可以清晰地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了。
车子驶近我时明显降低了速度,最终停在我前方五六米远的地方。
车顶端突然闪烁起霓虹的灯光。原来是一辆警车,车里的扬声器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声。
我却没有听懂那吼叫。立时间,初夏夜的浪漫一扫而光,我内心升起一阵恐惧,不禁停住脚步。
车里发出的喊叫声仍在继续,我终于听懂了,是叫我趴在地上,把双手放在脑后。
我更加惊慌了,心想是不是应该向灌木丛里逃走。
可此时双腿已在微微颤抖,逃跑的动作决不会敏捷。倒是曲膝,趴下,把手放在脑后的动作做得顺理成章。
我于是趴在地上了。就象以前在好莱坞电影里看到过的那样。
我的鼻尖顶着地上的一片落叶。那上面已积了些露水,凉冰冰的。
冰凉的露水令我清醒。我并非罪犯,为何要逃掉呢?
莫非。。。莫非警察得知我在中国楼打黑工的事情了?可这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了,难道也会秋后算账么?
不过,算账又如何呢?遣送我回国么?如果不叫我出机票,那么未尝不可。
我这样趴着,似乎过了一个世纪。
终于,我听见皮靴与路面敲击的声音了。除此之外,我还闻到一股淡淡的古龙水的味道。
我想象着有支手枪的枪口正指向我的后脑,背后不禁升起一阵凉意。
那警察终于命令我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他要求我始终把手放在脑后。我的动作有些惶恐。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
他的面貌同音色一样年轻。他个头不高,身体很结实但丝毫也不显臃肿。他的嘴唇紧紧抿着,手里的枪始终指向我。
他没有戴帽子,一头短发散乱地反射着月光。他一身黑色的警服在夜幕里很有隐蔽的效果,只是腰间宽阔的皮带上有些金属样的东西如他左胸的徽章般在反射着皎洁的月光。
他的制服裤子紧绷着,在小腹下面隐约勒出几条横纹,他迈动腿的时候,那些纹路上下涌动着,有些象月光下湖面微微荡漾的波纹了。
他拧亮另一只手里握的电筒。
手电的光芒很刺眼,我微闭起眼睛,双手仍然老实地放在脑后。
我只穿了一件不很肥的衬衫,和一条有些紧的牛仔裤。我想,他应该不难看出我身上并没有隐藏任何武器。
他于是熄灭了手电,他原本紧张的目光也变得松弛了,不过,他的手枪确仍旧指向我。
我只好继续把双手背在脑后。
他绕到我背后。他的手开始在我身上摸索。
他的动作很仔细,从肩头到腰部,然后继续向下探寻。
他两只手环抱着我的一条腿,从大腿一直滑到脚踝。接着,是另一条腿。那手掌不很用力,却始终紧贴着我的牛仔裤。我似乎感觉到那掌心的温热了。
空气中已经弥漫了古龙水的味道。
他终于开始对我发问。他问我为什么这么晚独自在马路上行走。
我告诉他我只不过正在回家的路上。我是密大的学生,我没有汽车。
我回答得很是惶恐。所以难免更加词不达意。不过他似乎听懂了我的解释。
他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伸手指指前面的警车,然后告诉我他可以送我回家。
我不知道这是建议还是命令。我点头表示同意。
车里还坐着另外一位警察。他看上去至少有四五十岁了,头秃了不少,身体很是肥胖。
那胖警察告诉我,在美国很少有人会在深夜独自在公路上行走。所以难免会觉得我可疑。他还奉劝我以后不要这样,因为这是非常不安全的。那年轻的警察再也没有和我说什么。然而后视镜里,我却看到他的目光,在黑暗中闪烁。
汽车毕竟远快过步行,也就是不到五分钟的样子,警车已经停在住处门前。
十分钟后,我已倒在地下室自己的床上。我原本以为,以我此时的疲惫,应该立刻就会睡过去的。却没料到,这一夜我无法入眠。
那盘催眠磁带自从搬了家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也许是天热的缘故。我心里总萦绕着一鼓燥动。
我的双腿也微微**着,特别是被那双温热的手抚摸过的地方。
我于是跳进浴缸,拧开了水龙头。冰凉的水从莲蓬头里喷出来。我连着打了几个寒颤。我想大叫,最终还是忍住了。
我擦干身体,躺回床上。思绪仿佛是一片落叶,随着风没有目的地飘荡。
如果我果真是个罪犯,那年轻的警察,他会不会偷偷把我放掉?
我为我的愚昧而羞愧。我并非澜,我也不曾遇到辉。
在这遥远的异乡,我又如何能够遇到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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