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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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白雪消融。
我惊讶地发现,白雪下面的草坪竟然一片油绿。原来,那草坪从不曾枯萎,只是一直被白雪覆盖着,我便理所当然地把它想象成枯黄的样子了。
冬季学期结束了,春季学期立刻开始。我的成绩非常优异,工作也依然顺利。我的心情终于有些好象这生机勃勃的季节了。
我的住处也越发变得小康--犹太房东卖给我一台二十寸的彩电,是镶在巨大的木质盒子里的那种。虽然它的年龄和我不相上下,但图案和声音都很清晰,热心的老太太还帮我把她家的有线电视线路接到地下室。我的生活比以往丰富多彩了。
最令我兴奋不已的,是有线电视台里的国际频道,每天夜里转播四个小时的华语节目。其中包括半个小时的中央四台新闻联播。
发现中央四台节目的那夜,我趴在床头如痴如醉地观赏了一夜以往从来不愿留意的纪录片。当我再一次听到中央台天气预报的背景音乐时,差点儿激动得流下眼泪。
安阿伯的春天竟然同北京的春天一样短暂。但从不见北京那样的黄沙满天。
何况,这里满街的桃花梨花。所以,我有些喜欢这个春天了。
阿文却痛恨这季节。春天空气里特有的芬芳使他过敏。从NBC的女播音员郑重其事地宣布春天来了的那天起,他便开始不停地打喷嚏,涕泪横流,昼夜如此,苦不堪言。
我并没有昼夜陪伴他,我们只是在每周的例会上见面,但从他充血的双眼,疲惫的神态和马拉松似的喷嚏,我判断他应该是时刻被空气里的花粉所折磨的。
然而,我是喜欢这特有的春天的味道的。尤其是在傍晚,天色黑下来的时候,我会为了这温柔的气息而放慢脚步,在屋外故意多耽搁些时间的。可见,我和阿文的确是不同的。
然而花粉过敏并没有妨碍阿文到Steve的实验室预报各种会议的消息,他由远而近的喷嚏声往往提前报告着他的到来。
六月的一个暖洋洋的下午。实验室的窗外一片阳光明媚,而室内矫枉过正的空调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寒冷了。
我和Steve默然地面对着张牙舞爪的汽车支架,从容地反复着我们一如既往的测试。
Steve是个非常安静腼腆的人,他不若我所接触的其他美国人那样,总是主动搜寻一些关于中国的问题,向我表达一下他们对那个遥远而神秘的东方国度的兴趣,尽管很多时候,我清晰地知道他们并不真正关心我的答案。
大多数美国人其实对别人的文化并不真正感兴趣。就象我的第一位房东,他不关心中国和日本有什么区别,也不真正关心中国人到底知不知道电视是什么。当他偶尔表示关心的时候,只不过是想表现一下他身为美国人的优越感。
然而Steve从来没有问过我关于中国的问题,于是他也就从来未曾向我表现过身为美国人的优越感。我们从来都是默默地进行着手里的工作,对话减少到最低限度。
Steve的面部线条不若其他白种人那么夸张,在我看来却恰到好处。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即使在沉思时也是这样,微笑起来便更加动人。他两腮永远都刮得干干净净,微微泛着一抹清黑色的光,剃须膏的味道幽淡而清澈。
我从不曾觉得白种人性感,但Steve是个例外。许是因为他的样貌,许是因为他的沉默。
他的沉默,当然也会显得有些孤傲。不过,我却丝毫不反感。因为我相信,这孤傲是生在他血液里的,而不是专门做出来给我看的。
午后的阳光很快晒到他额头上,几滴汗水晶莹剔透。可我却觉得很寒冷,身上一件衬衫似乎无法抵挡强劲的空调。
我偷视他身上的T恤衫,心中疑惑他何以衣着如此单薄却还热得出汗。
时间似乎过的非常缓慢。在一个人做着他毫不关心结果的事情的时候,这种情况就再普通不过了。
突然间,楼道里又响起了熟悉的喷嚏声。我精神为之一振。我为我的振奋而羞愧。这份工作不但让我丰衣足食,还让我小有积蓄。我不该对它抱有厌倦之情。
阿文转眼间跨进屋来。他的表情仍旧是有些倦怠的。
阿文告诉我们,彭教授的一位学生下个月就要毕业了,大家决定今天下午开个派对,为他送行。
这种情况不比平常,如果仍旧不参加,未免显得不近人情。Steve也不好意思推托。他声称要忙完手里的活再去,却随即告诉我可以立刻去帮帮组织者们的忙。
其实我和组织者的关系绝对不比Steve和他们的关系更密切。但阿文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光芒。我便不忍推托了。
走出实验室来,阿文的表情稍稍活跃。他告诉我,他的任务是采购。我不如和他同去。
我们就又坐在他的丰田车里了。尽管才六月出头,车子停在停车场里晒了一中午,里面比蒸笼有过之而无不及。坐在这样热的车子里,谁又能相信,不过在一个月之前,路边还看得到积雪呢?
我拼命摇下窗。阿文索性脱掉衬衫。他的脖颈处细白而且饱满,没有任何皱纹或瑕癖。

他身上的T恤有些紧了,清晰地勾勒出肩背的轮廓。我把目光移向窗外,偌大的停车场,密密地停满了各色的汽车,不知哪辆车的反光镜把阳光反射过来,我有些睁不开眼睛了。
汽车慢慢启动,一丝风透进车窗来,爽透心肺的感觉。
我们要去的超市在城市的另一头。吃的用的应有尽有,价格也较学校附近的便宜。由于距离很远,我还未曾去过。
汽车很快就开出了校园,路边不见了整齐的校舍,取而代之的是茂密的灌木林,葱绿的色彩和纷乱的枝杈,似乎从来没有被人开垦过一样。
豁然间,灌木林换做蓝天白云。汽车驶上了一座宽阔的桥梁,桥下河面异常开阔,如果不是它向天边蜿蜒而去,看不见尽头,我就几乎要把它当作湖了。
"这是一条河吗?好宽哪!"我惊叹。
"你从没来过这里吗?这可是安娜堡最美的地方了!"阿文的表情似乎比我还惊讶。
"没来过。也没听说过。"我轻描淡写地回答。
"这里真美。"我又补充一句。
"不如,我们在河边停一停吧,反正时间还早。"阿文把车子开离主路,停在河边的一个小停车场里。
午后的太阳愈发的慵懒。河水在阳光下缓缓地流动,一群鸭子躲在树荫下,啄食着鹅卵石间的泥沙。
我们坐在河边的长椅上,看着树影在水面晃动。一群雁,试探着向我们围拢过来,似乎期盼着我们掏出面包或饼干来饲喂它们。
"你喜欢这里吗?我是说美国。"他突然发问。
"不喜欢。"我有些措手不及。稍加思量,我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不想在这慵懒的环境里多费心机。
"为什么呢?"他应该是在问我,听上去却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里天气很寒冷,而且也很寂寞。"
"想回北京去吗?"
"想。但不能。"
"哦,为什么呢?"
"不想让家里人失望。"
"我也是。"
"你也想回台湾么?"
"不,我不想。可我也不想让家人失望。"
我有些诧异。可是似乎没有力气追问。都怪这午后的阳光,吸去了我浑身的能量。
似乎沉默了很久。
"我家人想我回台湾。"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想我结婚生子,继承祖业。"
我又变得无力了。无力移动舌头或是嘴唇。微微一丝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一丝水草的清香。
"可我还没有女朋友。我也不想结婚。"
我不知他为什么补充了这一句。我并没有询问什么。我的心思正在悄悄溜掉。
似乎,每个人都是要结婚的吧。阿澜就曾经在日记里写到:辉是一定会结婚的,所以我没有未来。
那辉到底是不是结婚了呢?和那个叫做梅的女孩么?如果是的,那么现在,他们的孩子也已经长大了吧。而阿澜又在哪里呢?此时此刻,也就是他日记中写到的"未来",他到底拥有些什么呢?
结婚。一个奇妙的字眼。记得童年的时候,我也曾经憧憬过的。片刻前,好像还是很遥远的事情,现在却突然仿佛就在眼前了。
比如伟吧。他也许已经和于佳慧结婚了吧?多半不会,他们都还没有毕业。可毕业以后呢?马上就会结婚么?
伟的专科只需要三年,于佳慧原本比我们早一界,今年夏天,再过一个多月,他们都会毕业了。
可我,还要等待二十三个月。
野鸭纷纷跳到水里,溅起的水花搅乱了我的思绪。我转头去看鸭子,却碰上阿文的目光,似乎又黯淡下来。也许是在树阴下的缘故,阳光毕竟是太强了。
阿文随即把头转向鸭群。也许是扭得急了,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脖颈上微微跳起一条青筋。
我的目光于是有些肆无忌弹了。如同我的手臂,似乎不经意地搭上阿文的肩头。也许是有些小了的缘故。那T恤似乎很光滑很平整。
他浑身似乎僵硬了,每块肌肉,每颗毛发。
但他的体温却灼着我的手。
我收回手臂。转头去看水面的树影,它们已经延伸了很多,快到河中央了。
"我们走吧,好像很晚了。"阿文舒展了一下臂膀,仿佛那肩上的肌肉,已经紧张劳累了很久,此刻有些麻木了似的。
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教你开车好吗?这样你以后可以经常到这里来了。"
我不置可否,只有对着他微笑。
学习开车,当然是求之不得,尽管我的存款很微薄,无力购买最破旧的二手车。
我从沙滩上拾起一块扁石,让它从水面上蹦跳而过。阿文也效仿我的样子。然而,他仍旧是有些不用心的,那块石子一头扎到水里便消失了。
就如同上中学时一样。那时,我和伟时常徘徊在护城河边,他手中的石块在水面连续跳动很多次,而我的,却总是一下子就沉下去了。
不过,我的石子却往往激起更大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把他刚刚创造的那秀气的一串水纹撑破了,挤散了。
或者说,混在一起了,分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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