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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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文真的开始教我开车了。
刚听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丝毫没有当真。可第二天他便找上我,一脸正经地要收我为徒。
每天晚上,他从中国楼下班后,从Steve的实验室把我接走。
其实,实验室的工作丝毫也不辛劳,是绝对不需要做到晚上十点的。但是,那里有一台基本上由我支配的电脑。Steve是很少留在实验室自习的。也许他根本不需要经常自习。将要毕业的博士生只需完成论文,不需要修课。我了解他的实验进度,还没有到可以开始着手撰写博士论文的地步,所以离开了这个实验室,他似乎就应该是无事可做的了。
或者说,他就有时间做很多真正想做的事情了。他每天下午五点他准时离开这些庞大笨拙的金属支架。临走时,他总一丝不苟地梳理他柔软的宗发,仿佛去赴约会般,似乎一天真正的生活,从此刻才刚刚开始。
我是很希望他晚些开始写论文的。因为一旦到那时,这实验室里的工作就进行得差不多了,我便又要失业了。
每到夜晚,这间实验室就被我独自占领。在这个不太大的并且有些凌乱的空间里,我自由自在。这里远胜过公共机房或自习教室,因为在那些地方,我不能大声喧哗,也不愿别人大声喧哗。在这里我不用顾忌这些。
我在这里自习,完成各个科目的作业,有很多是需要使用电脑的。
而且,我还可以上网。那时候互联网在中国还不如今日这般流行。美国的大学生们早就已经开始使用email(电子邮件)了。可惜我在中国的同学和朋友们都不使用email。
也许他们已经开始使用了,我只是不知道而已。
不过,似乎也并没有很多朋友或同学需要联络,他们是否使用email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文总是带我到校园里一个很大也很偏僻的停车场。这个停车场和教学区相距甚远,白天有校车往返其间,所以多半是学校的员工在使用,过了下班时间就变得特别空旷。
因为它坐落在校园的最东侧,我们便称其为"东大停车场",后来简称"东大"。
我告诉阿文,清华也有一个"东大",但不是停车场,而是运动场。
阿文笑着说"东大"一定是我在"清大"最留恋的地方吧。
我疑惑地扬起眉头。
他解释说,他最留恋大学母校的运动场,只有在那里的时候,他才最愉快,最尽兴,丝毫没有压力。他告诉我他是最热爱踢足球的。
我突然想起来我并不知道阿文的母校是哪所学校。甚至不知道它是在台湾还是美国。
我不好意思问。我害怕他曾经告诉过我,我却未曾留心。我的记忆一向是不可靠的。
于是我劝说自己,我并不需要知道答案。我开始搜索自己对大学操场的印象。这个印象对我丝毫也不友好。我不经常从事体育运动,尤其是类似足球或篮球一类的剧烈运动。没有哪个操场上记录过我的骄傲。在那里,为了达标,我曾两眼发黑地最后一个冲过一千米的终点。
可此时,我果真有些留恋清华的"东大"了。
我和伟曾经在晚自习的间歇在那里散步。仅一次而已。我们议论着夜色里围着跑道练习长跑的身影。有个身影的姿势尤其怪异,我们特意等在跑道边,那人近了,才看出来原来在练习竞走。
年迈的丰田车在我的控制下摇摇摆摆地围着密大的"东大"兜着圈子。感觉着车子拐弯时夸张地扭动,我不由得想起那个炼竞走的人在夜幕下怪异的身影。开车这件事原来远比看上去复杂。
东大停车场的路灯其实并不昏暗。只是架得有些太高了,总给人飘忽不定的感觉。也许是四周实在太漆黑的缘故吧,这个停车场毕竟是偏僻了些,周围是茂密的灌木林,从这里看不到校园里的灯光。
路灯透过车窗,照耀在阿文原本是奶白色的衬衫上,竟反射出些许蓝色的光芒。
天气很热,他把领结和马甲脱掉了。
后来,连衬衫也穿不住了。他的T**似乎都有些嫌小了,紧紧蹦在身上。
我确信他从小到大一直在从事剧烈的体育锻炼。从T**凸凹的形状就看出来了。
黑色的西裤却始终紧紧地纠结在他腿上,我不禁想起那深夜里为我搜身的年轻警察来。
车里弥漫着中国楼的味道。人们也称这种味道为"香",然而,它却与古龙水的味道完全不同。不过,很奇妙的,某些时候,某些场合,它却能起到与古龙水类似的作用,同样撩拨起人的**来。
也许是食欲也说不准。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中国楼的大锅饭了。
阿文并非一位严师。我自然不是高徒。我想我是有理由为路试而紧张的。日期越近,心情越是紧张。
心情越是紧张,日期便越近。
路试的那天我格外的谨慎。我的考官似乎特别意兴澜删,她打着哈欠让我在居民区里兜了一个小圈,随即叫我把车开回车管所。
我本以为考试如此快就结束了,一定是我犯了什么不可宽恕的错误,以至于令考官为自己的生命安全担心了。
可是我的确严格地在每一个停车牌(StopSign)前把车停稳,不曾逾越白线半寸。而且,我始终把时速保持在二十到二十五英里之间。
我们一直在居民区里,我没有机会开限速更高的路线。想到这里,我于是愈发的沮丧。更糟糕的,是我居然对自己所犯的严重错误毫不自知。
然而,她若无其事地告诉我,路试顺利地通过了。
我想我是幸运的。我着实惊喜万分。
我路试的时候,阿文等在车管所。他看到我们这么快回来,一脸的关切。我迫不及待地向他汇报了好消息。他也为他的学生顺利过关而高兴。他问我感想如何,我告诉他我为我们仍旧是朋友而开心。
他露出疑惑的表情,我解释说听别人讲很多夫妻都是在教学开车的过程中关系恶化的。而我们却自始至终都很开心。
我心里知道自始至终都开心的原因。因为阿文并不想做一位严师。我很有自知之明,我在学车时的愚笨绝不亚于任何人。我曾两次把油门当作刹车。幸运的是不曾造成任何恶劣的结果。
阿文却从未责备过我。
听到我的解释,他两腮微红。
我并非有意把我和他比作夫妻。这个解释脱口而出,丝毫没有经过大脑。我连忙牵强的哈哈大笑。声音显得很是干燥。
我们离开车管所,到附近的一家麦当劳吃午餐。
我很少在馆子里吃饭,快餐店也一样。但今天例外,因为我们需要庆祝一下。
庆祝我拿到驾照。我终于那到驾照了。我完成到美国需要完成的第一课了。然而我没有钱,不知道何年何月,我才会拥有自己的汽车。
这家麦当劳的生意并不如何红火。午餐时间来往的客人也是寥寥无几。一个胖胖的黑皮肤半大孩子正懒洋洋地扫地,另外一个个子高高的白皮肤少年头上带着耳机,无聊地注视着墙上挂的电视屏,等待着开车的顾客光顾。
这里的热闹程度和北京王府井的麦当劳简直是大相径庭。
我们俩占据了一张墙角的小桌子。硬塑料的椅背硌着我的脊柱,若隐若现地疼痛着。没过多久,我们面前就只剩下两片包裹汉堡包的黄纸,一只油腻腻的装薯条用的红色空盒子,和两杯喝了一半的美年达了。

我暗暗打了一个嗝,鼻腔里随即充斥了酸黄瓜,西红柿酱和桔子汽水的味道。正午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在我肩膀上,我有些昏昏欲睡了。
阿文突然开口。他说我以后可以每天搭他的车,如果觉得不好意思,干脆就由我来开,做他的司机。
我微笑着点头,可心里并没有这样打算。我已经欠了他很多人情,不想欠更多了。
扫地的胖黑孩毫不犹豫地从我们身边经过。他有些笨重地弯着腰,一副很吃力的样子。我记得他刚才还是很懒散的。
我于是抬起头环顾四周。一个身穿蓝衬衫,打黑领结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柜台后面。我想应该是位经理吧。
那个头带耳机的男孩正叽哩咕噜对着麦克风讲些什么。他头顶上的电视银屏里出现了一辆高大的吉普车。其实吉普车本身很普通,可能是因为装了四个异常巨大的和车身完全不配套的轮子,使整个车子都显得高大起来。
我把目光转向阿文。他也正把目光从那银屏上转向我。
"老板来了。"我们四目突然相对。内心升起一阵慌乱。我觉得似乎必须要说点什么了。
"应该是吧,穿得这么好笑"他连忙回答。
"为什么好笑?"我明知故问。
"打领结的样子。"
"是吗?不过你打领结的样子很精神。"我并非刻意赞美阿文。他身着中国楼制服的样子滑过脑海,我脱口而出。
他又是一阵脸红。
"我何时打领结?你是说中华楼的衣服?你喜欢我穿那套衣服的样子?"他问得很暧昧。
现在轮到我脸红。我连忙扭转话题:
"他一定特高兴"。我对阿文眨眨眼。
"谁?"
"带耳机的。老板出现的时候,正好有客人来,不用闲着。"
"他也一样嘛,聪明人总会找到事情做。"阿文斜一眼扫地的胖男孩。
"他聪明吗?似乎动作夸张了一点,我担心他的裤子会被撑破。"
"对呀!这个**真的有够巨大的。我们黄种人里也有很胖的,怎么从没见过**畸形得像一支梨,哈哈!"
阿文笑了,我也跟着笑起来,笑得很放肆。我们放肆地对身边的异族进行着歧视。
其实,虽然很早就听说了美国的种族歧视,但美国人可能是全世界最少歧视异族的人了。
可是,什么可以定义为异族呢?肤色么?如果只剩下我和阿文,那么就没有歧视了么?毕竟,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而且我使用简化字,他却使用繁体字。我把"和"字念做"河",他却把"和"字念做"汉"。
况且,在鹏教授的实验室里,"原著民"也是受到歧视的。
我又想起来,我似乎仍然在盼望着遇到我的同类。阿文呢?他似乎并非是我的同类。
伟呢?我想他应该算是我的同类了。然而,他也许不愿意这样。他于是改变了自己。
我顿时觉得无聊起来。我连忙继续放纵地笑,好让自己再回到刚才的气氛中,那有点卑鄙的欢乐的气氛中。
我和阿文毕竟在用只有我们自己明白的语言交谈。这是我们的特权。我很早便知道,用旁人听不懂的语言交谈很愉快,直到今天才深有体会。
在清华时,我们宿舍五湖四海,每每有老乡来访,室友们便操起方言,侃侃而谈。谈到兴起便纵声大笑。我几乎完全听不懂他们交谈的内容,尤其是广东同学和四川同学。
有时他们笑得突如其来,我于是连忙检查一下自己的着装,比如裤子的拉链是否拉上之类。
多半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恼怒他们拥有这样的特权。我的方言就是普通话,所以我似乎没有办法隐藏什么秘密。不过,我也不经常有同学来访。特别是伟认识佳慧以后。
眼前这黑皮肤的胖男孩就不若我这般自作多情。我和阿文虽然笑得嚣张,他却完全的无动于衷。
于是,我便有些觉的内疚了。我提议离开这家快餐店。
阿文建议我来开车。他一脸兴奋的表情,也许他还记得刚才讲过的话?要我自此做他的司机?
我不想扫他的性。我发动年迈的丰田,把它缓缓驶出麦当劳空旷的停车场。
车子如烤箱般闷热。与一个月前不同的是,如今吹进车窗的风也是热乎乎的。
不过,阿文不再打喷嚏了。我想,春天大概应该已经结束了。
中午街上的车子多了不少,似乎都是出来吃午饭的人。我们的丰田静静地停在一长队汽车的后面,等待着十字路口的交通灯由红变绿。
尖锐的刹车声在背后响起,紧接着,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我们车子的尾部。我猛地从座位上飞起,又被保险带拽回来,脖子被勒得生疼。
我和阿文齐声大叫。我们跳下车,后面一辆巨大的吉普俨然正亲吻着丰田的"**"。
正是在麦当劳电视屏幕里看到的那辆吉普。
丰田年迈的**歪歪扭扭地凹陷了进去,后备箱的盖子已高高弹起。吉普虽然没有严重变形,但前车灯已经彻底粉碎了。
基普里跳出一个气势汹汹的黑女人。她头发编织成无数细小的辫子,油腻腻地贴在额头和脸颊上。她嘴边一条鲜红的印记,一直延伸到耳朵附近。
看上去似乎是口红留下的痕迹,我猜测那不是口红而是西红柿酱,因为她刚刚也是光顾过那家麦当劳的。
无论她是正在涂口红,又或是在吃沾了西红柿酱的薯条,反正错不在我。于是我理直气壮,做好吵架的准备。
那女人张开口,却丝毫没有我所想象的气势。她的声音温柔而惶恐。她连声道歉,然后哭丧着脸说,这下她的汽车保险又要涨了。
她也许只是有些着急,从未曾气势汹汹。我有些蔑视自己了。
于是我竟然开始可怜她了。我们互留了对方的电话,驾照,和汽车保险号码。没有等到警察来,我们便各自开车离开了。两驾车子虽然都有所损坏,可似乎并不影响驾驶。
没想到,我的驾照在拿到的第一天就派上用场了。然而,那只不过是一张证明我拥有驾照的纸,真正印着我照片的小塑料片,要到一个月后才会寄来。
我继续内疚,却变换了主题。这次是因为车子的缘故。毕竟,阿文的车是在我手里被撞的。如果开得熟练些,也许根本就错过了这起意外;而且,如果我一直仔细观察着后视镜,或许是可以躲开意外的,我原本距离前面的车子还有一段距离,可以拐动车头挤到路边去的。对于开车这当事情,我毕竟还是很没有经验
的。
阿文似乎看出了我的内疚。他安慰我说,他的车也是保了险的,况且错不在我们,自然应该有人陪。
他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双手按在我的肩头。我的肩虽然不窄,却不如何饱满,他应该很容易就摸到肩头那突兀的骨骼了。
原来他的个头比我高些。他手放在我肩上的动作显得里所应当。
我惊讶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他比我高。也许,是因为我一直觉得他很年轻的缘故吧。但现在的这种姿态,的确使我有些吃惊了。我一直以为,他如他的笑容
般年少。然而此刻,他却做着大人的动作,安慰孩子般安慰着我。
车毕竟是损坏了。我也是的确年长过阿文的。我想我一定是应该做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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